即便是子疏,他也有无力的时候,本欲给她天堂,奈何地狱……寸步不离地跟在从之的身后。
他眉间如设山丘沟壑,凹凸不平,背对阿舟,无奈又惋惜地说道:“剑身所附毒咒霸道无解,阿舟,此中细节不用我说,你也知晓。恐怕,这次就连我也束手无策。”
身为医者,子疏见惯了生离死别。经历太多次无能为力,所以他可以十分平静淡然地说出这番话,即便这个即将离世的人是他的好兄弟。
难怪他素来被称为“三冷灵医”,口冷,面冷,心冷。这世间的七情六欲,生离死别,他均可以冷眼旁观,视若无睹。
心冷坚硬如顽石,面冷凉薄似秋水,口冷珠玑若冰霜。
如若灵医洛子疏断言此人无救,根本就是变相宣布死亡。
最终结果如此鲜血淋漓,阿舟如何能接受这般残酷的现实。她霍然抬眼望向子疏,他的眼神里清澈无痕,没有半份遮掩事实的意思,亦无半丝悲伤。
阿舟忽然之间读懂了他眼神里蕴含的全部含义,那里面独独缺少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倏忽,她的心乱了,担忧,惊慌,百感交集。甚至还夹杂了一丝愤怒,那是对暗下黑手之人的谴责。
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救回从之。脑袋里一阵混乱,毫无头绪,连唯一能给予希望的子疏都无计可施。
难道真的就这样放弃吗?
他不是别人,他是从之,是那个陪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从之;是陪她有祸一起闯,有福一起享的从之;是那个她为妖界灵主,他为祭灵尊者,振臂拥护,一起守护妖冢百年的从之。
阿舟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轻易放弃,如果真的没有希望,那么自己就变成解药,换他一生平安。
她挨着锦榻边缘窄窄的一条坐了下来,满目忧愁地盯着从之因失血过多而煞白的脸,问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真的没有任何灵丹圣药可解此毒咒吗?”
子疏一眼望穿阿舟的不甘,别人眼中的他面冷心硬,但只有他知道,自己也会怜悯众人,只是从不轻易表现出来。他双手背后,在床前来回踱步,瞅瞅床上躺着的人,再看看那个即将崩溃的人,终于沉着脸开了口。
“阿舟,身为医者,如实说此毒确实让我一筹莫展。可作为巫者,来之前我曾为他卜算过一卦,卦面显示:解铃还须系铃人。世间万物皆为对立而生,有阴必有阳,有始定有终。碧落斩和黄泉剑出于九州,或许解救之法也隐于九州,只是所有人都舍本逐末,忽略了最有可能的地方。”
听到子疏有理有据的分析,原来也不是全无期盼。她精神越发振奋起来,仿佛瞬间被注入无限生气活力般,一扫之前的凄惶。眼神突生光亮,晶晶盈盈。
又听得子疏继续道:“阿舟,我仅知晓碧落斩和黄泉剑是你和从之一起从九州寻得。但其中的波折艰辛如今世间怕是只有你一人知悉,你需仔细回忆当初寻获的细节过程,一点一毫,都不能错过。若有必要,你可能要重新再入九州。”
听得此言,阿舟忽然愣住,似是被闷雷从睡梦中炸醒,苍雷惯体,内心里波澜一片:“我不行的……我不行的……”
旋即对子疏摆摆手,摇摇头懊恼道:“你一直都知道的,我这里有病,怕是不能的……”阿舟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弯眉紧蹙,神色凝重,之前听闻有希望时微提的嘴角不知不觉中放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对不住从之,不敢再临床而坐,索性站起身,转到屏风后面,彻底隔断她看向从之的可能,也拒绝接受子疏审视的目光。凄然道:“如果,我不能想起来,是不是就彻底没有了治愈的希望。”
她眼神里的光暗了几分,那里面饱含了太多的情感,有怨恨,有难过,有自责,有愧疚。
怨恨于谁,难过为谁,自责为谁,愧疚为谁。她知,子疏亦知。
终究绕不出一个“情”字。
透过白色屏风,子疏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似啜非啜,似泣非泣。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瞬间失去了世间万物,孑然一身。
终究不忍她如此折磨自己,隔着屏风送上抚慰:“你这是沉疴旧疾,三百年前受伤一直未能根治导致的后遗症,容易遗忘。换句话说,就是你脑容量变小了。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帮你回忆起来的,莫担心。”
心知她的矛盾和自责,子疏索性一次性将话说完,省得她心里七上八下,脑袋里胡思乱想。
多忧多思,慧极必伤。
“这是茗香丸,利用冥想花的花苞提炼而成,助你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服此丹后,马上就会陷入记忆浑沌之中,直至想起与碧落斩和黄泉剑相关的所有,你才会自然而然地苏醒过来。切记,记忆里缺少任何细枝末节,你都将无法清醒。所以,切莫浪费时间去瞻望其他无用的回忆。”
说到这里,子疏略顿了顿,似乎在措辞组句:“毕竟,留给你和从之的时间不多了,万望莫失良机。”
这厢子疏慎而又慎地再三叮嘱阿舟,那厢阿舟隔着屏风,毫不犹豫地接过丹药,不假思索地即往嘴里送。突然,心有不忍,遂伸手阻了她送药的动作。
握着阿舟的手腕,画面定在这一刻,两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了,一个握一个拉。一面屏风隔断了两人的视线,任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阿舟,你可想好了,若是不能全部忆起,你可就要陷入记忆浑沌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子疏,沉入浑沌期间,你定要替我照看妖冢。如若真的祸不单行,我无法醒来,届时,你将是妖冢里唯一能撑得住的人了。三百年来,妖冢守卫人散的散,去的去,病的病,伤的伤。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拜托给你,万望垂怜妖冢众人。”
她扪心自问,到底怕不怕,忧不忧,悔不悔?其实,答案很简单,也很直白。
当然怕,怕自己此番折腾徒劳无功,白白累得从之无药可救而丧命。当然忧,忧自己彻底沦入浑沌中,镜中月里的阿姐,恐怕从此断了生机。可是,她唯一坚定不移地是,她不悔无怨。
如此不顾大局地将妖冢托付给子疏,她对众人,可谓不忠;让子疏担起这本不属于他的责任和重担,她对子疏,可谓不义。对于阿姐,她心底深埋的愧意已经无法形容。这次,她怕是又要负了阿姐。
“阿姐,如果这次我侥幸不死,哪怕日后要用我的性命来偿你今日之情,我也会义无反顾。”
生而为灵主,她不能选择。但救不救从之,她却可以有权选择。就让她自私这一回,如若有幸寻得从之生机,找回遗失的过去。那么,她一定更加珍视这个世界,用尽自己所有的全部,守候这个世界,她从此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纯粹的妖冢灵主。
过往的一切,忘记自有忘记的道理。
对于阿舟来说,忘记可能比记起更幸福。但是,命运的齿轮,孜孜不倦地推着阿舟、从之、以及阿姐一起向前走。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喊停的权利。
命运的大网,早已经为他们每个人织完。当局者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