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爱。”
闻人长歌再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句话,心里莫名一阵恼火。
虽然他现在依然不明白当初如月对自己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嫌自己生得丑了些吗?还是嫌自己不会修行,只有一身蛮力呢?
可是可爱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男性的吗?
他有些泄气,多年未见的娃娃亲,对自己的第一个评价竟然是这样的,多少令他有些难以释怀,他想起了二十四孝里有一段老莱娱亲的故事,七十岁的老莱子为了能让父母高兴,还穿着花衣裳在父母面前学小儿啼哭嬉闹,不然下次再见到如月,自己也试试?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有下次吗?他清楚地记得,上次合上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巨狼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了自己的脖子,剧烈的疼痛和鲜血的腥咸味仿佛还能切身地感觉到,分明是死得不能再死的境地了,可等自己睁开眼,却又完好无损地坐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
更令他不知所措的是自己所处的这地方连半丝光也没有,漆黑一片,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瞎了,徒劳地四下张望着摸索着,却也不敢挪动半步,生怕这里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万一是悬崖峭壁,自己一个不注意掉了下去那就死得冤了。
不过自己到底死没死?
“快死了。”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仿佛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一样。
“什么叫快死了?你是什么……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躲在暗处吓唬小辈不嫌丢人吗?”闻人本想问对方是个什么东西,可是话到口中想到自己恐怕还在这人手里,不敢蓦然冒犯了别人,所以只好又给他咽了回去,换了句好听的。
不想那人连连冷笑,道:“本来你也不会死,这些虫子一样的垃圾老爷我伸伸小指头就给你碾死了,不过这次好像轮不到我出手,你的小相好来了,正在和那老道士拼命呢。”
闻人的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如月的影子,心中暗叫糟糕,那鹿修玄道法通天,如月多半是为了给我报仇气昏了头,怎么就敢和他对拼。
刚想到这,闻人的头顶就吃了重重的一个叩栗。
“哎哟!”
这人好大的手劲!闻人吃痛不已,赶紧捂住脑门,用手一摸,被叩处竟已鼓出一个小包,他气道:“因何打人!”
“没心没肺,该打!”那声音说道:“什么辱月臭月,外面在和那道士拼命的是咱们自己人。”
咱们?自己人?
闻人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顺着这声音的提示一想,忽然有了些头绪,既然不是如月,那就说明是自己同行之人,而同行众人,看起来好像能和鹿修玄掰掰手腕的也就只剩陈锦了,这声音说他和陈锦是自己人,莫非自己是被饕餮抓了?
只是他说,外面?
“对啊,有什么好奇怪的,你现在在自己的内世界里。”那声音有些得意,“是我把你拖进来的。”
“你是那把刀!”闻人恍然大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叫道。
随着他这一声叫喊,一道光芒如同利剑刺破层层厚壳般的黑暗,直射而来。
刹那间,他看清了四周,自己立于一座孤峰之上,放眼去,无尽连绵的青山屹立对峙,千峰如屏,层叠苍翠,山腰中飞云飘摆如同缠腰玉带,勾勒山间,弥漫脚下,不远处,炽烈如丹的金轮旭日正从云雾里升腾而起,白云红日,翠林青峰,一时间令闻人有些飘飘然。
自己的内世界竟然是这样的。
他想着,转过头去,一眼便看见身后立着的那人。
只是等他看清那人样貌,登时瞪圆了双眼。
其实他早已做好了很大的心理准备,给那柄刀想象了非常多种样子,以便让自己见到对方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吃惊,他想着既然能说话,想必应是有了人形吧?是刀身人首呢还是人身刀头呢?总之不要太过荒唐,他觉得自己都能够接受。
可是眼前这人,分明是女子,眉眼却和自己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一样!
“很奇怪吗?”那人说道,她一身黑衣,背着双手,道:“我还以为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呢。”
“你看,我早说了,你这人太不可爱,”她见闻人看着自己怔怔无语,继续说道:“你这个时候大概在想,我为什么会是你的模样,我的存在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该不该想办法除掉我,对吧?想前想后,千算万算,累不累啊?”
闻人的眼皮抽了一下,不理他的饶舌,问道:“你为什么会变成我的样子?”
刀哈哈一笑,说道:“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愚蠢。为什么是我变成你的样子了?就不能是你变成了我的样子吗?”
“强辩。”闻人说道:“算了,我不跟你在这里饶舌,书上记载的果然没错,陈氏一族的每一柄刀里都生着一只器灵,你是那柄刀的刀灵吧?我把你吞进来了,也算是助你苏醒的人罢,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和谐共处的要求,我允许你留在我的身体里,但是作为交换,你得在我需要的时候听我的。”
刀的表情像是听见了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呆了半晌,才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十分猖狂,仰着头拔着身子,全身抖个不停。
闻人被她笑得有些毛躁,气道:“笑什么!你不愿意?”
刀好容易才止住了笑,一脸玩味地看着闻人,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求助这件事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不…不借算了!”闻人脸一红,又道:“那你,你给我交点……交点房租,住在我身体里这么久了,不给点好处,你心里过意得去?”
刀一愣,轻笑道:“什么好处?说到底还不是要我的力量。”她顿了顿,言语里蕴着一股傲气,道:“不错,我的力量很大,你不要看外面打得热闹,又是狼又是飞剑又是刀的,我敢保证,我要是把力量借给你,外面除了那老道士能跟你掰掰手腕,其他人都不是你一合之敌,只是。”她十分潇洒地欺身贴近闻人,将他的下巴紧紧捏住,一抬,轻声道:“你扪心自问,你想要的真的是这个吗?”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黄钟大吕,嗡地一声敲在了闻人的心头,震得他五脏六腑全都颤抖起来,只是他依然忍住了心潮,一把推开她的手,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刀哼了一声,道:“你看,你不可爱就不可爱在这里,万事临头,先想着怎么躲开,如何开溜,半点担当也没有,什么事都是逼到你头上了,刀架到脖子上了,才迫不得已想着去做,就算决定要去做了,也要思前想后,担心这担心那,生怕惹出其他麻烦,可是你想想,你躲得过吗?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事情,是你自己做主的吗?是你心甘情愿去做的吗?”
闻人声音一涩,道:“不都是。”
“是都不是才对!”刀哼了一声,捅破了闻人的那层遮羞布,道:“遇见陈猎那个垃圾,不得已才吞了我,不然他就要杀你;遇见银先生那老狐狸,不得已才来青云,不然他肯定要给你好看;遇到刘知府和郑玉堂,不得已才来这里除狼,别拿那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来忽悠我,你要是事先知道了这件事躲得比兔子还快;最后是那个老道士,嘿嘿,被他和你师父几句话,就扔进狼窝里送命。你自己算算,这些可都是你自愿的?”
闻人低头不语。
刀说道:“所以我才问你,你想明白了吗?这股力量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恕我直言,你恐怕还没想清楚。”
“甚至事到如今,你从来没明白过,为什么你从来无法自由地主宰自己的生命,自由地选择,自由地拒绝,自由地,保护自己的东西。”
闻人无话可说,喃喃重复她的话,甚至一时想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那刀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力量我可以借给你,但是为此,你也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刀咧着嘴,闻人从没想到自己的脸竟也能摆出这样夸张的笑容,只听她说道:“我要你的身体。共享也好,一人一半也好,反正,我要。”
闻人再次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说道:“你怎么要?”
刀嘿嘿一笑,道:“我比你强的时候,这个身体我来用,你比我强的时候,这个身体你来用,如何?咱们万事好商量嘛。”
闻人顿时跳了起来,断然道:“不行!”他心里清楚得很,这柄刀既然能被陈锦称作皇刃,自然是厉害无匹,自己半点修为也没有的凡夫俗子要想比她强,练个七八十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够得上她的后脚跟,再超过她,那更是想都不要想的。
“哦,这样啊,”刀笑得十分开心,道:“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打一开始就没想要跟你合作。”
她忽然抬起了左手,那只手漆黑如玉,凛冽肃杀,她并指成刀,猛地一下直直刺进了闻人的胸膛。
吼!!
闻人长歌站了起来。
那道熟悉又可怕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陈锦面前。
全身裹着浓稠如实质的黑雾,流淌缠绕着,脸部五官悉数遮去,只在嘴吻处黑雾内陷裂成一道巨大的口器。
他半低着身子,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这一声怒吼,以他为圆心,爆裂的气机如山崩之势,将他周围的积雪层层炸起,霎时弥漫起一股森然冷冽之白雾。
陈锦将龙象一横,单刀划破地面,顿时将那道吼声所带来的飞雪一滞,隔断了凌乱崩流的气机,冷冷冲着鹿修玄道:“给姑奶奶解释清楚。”
鹿修玄低眉道:“你们陈家的刀,大概都是活的吧?”
此言一出,陈锦大惊失色。
鹿修玄终于抬起来眼眉,静静看着她道:“血是饕餮之血,刀是有灵之刀,刀血相合,怪不得你们陈氏一族就算经历灭顶之灾,仍能余留些火种。”
陈锦的脸愈发地冰冷了起来,仍将那句话重复了一边:“你给我把眼前这事解释清楚。”
鹿修玄淡淡道:“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陈施主,你要知道,一个外姓之人,吞了你们陈家的刀和血,想要掌控这种力量,多半是要吃些苦头的,贫道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罢了,不然若是凭他那软弱性子,就算是再给他两百年,他也不会起试试握住那把刀的念头的。”
“所以我才逼他一逼,令他肉体受到极重的创伤,神志昏蒙之际,那柄刀见此大好时机,必然会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若是他能成功降住那柄刀,对他而言,今后的修行自然是大有裨益,事已至此,我的任务就已完成,剩下的就交给陈姑娘你去做了。”他顿了一下,继续道:“陈锦姑娘,帮他的时候,还请留几分力气吧,好做其他事。”
陈锦对这个老道神神道道的语言大感不满,说道最后连称呼都变了,真是奇怪也哉,遂问道:“什么意思?”
只是并未等她得到鹿修玄的回答,一股劲风当头而来,陈锦何等人也,从出生开始就抱着刀过活,对方人还未至,她的龙象就已摆好架势,一记返身撩挑式,抵住了来人。
黑雾包裹下,闻人手提黑色巨大长刀,铿地一声对上了陈锦的龙象。
晴天白日里,两人刀罡飞转,激起千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