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回头?”鹿修玄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道:“你到底想怎样?”
闻人一怔,心里琢磨着,这“回头”一说,不是佛家之语么?
陈猎咬着牙,叫道:“呵呵呵,妖道,我回什么头?我还回得去么?”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鲜血已经洒满了他的面颊,他像是茫茫天地之间的一头孤狼,桀骜而疯狂。
“你,立刻,死在我面前。”
陈猎死死盯着他,恶狠狠地将这句话吐了出来。
道士修真,修的便是得证大道后登仙而去,求的便是寿与天齐逍遥三界,在他们面前提死字,无异于狠狠扇了他们两个嘴巴。
但鹿修玄听罢,反倒笑了。
他笑得十分坦然,并无丝毫介意。
鹅毛大雪还在簌簌地下着,仿佛是为了将这片无垠大地上的许多事情遮掩而去。
“死亡这件事,贫道早就准备好了。”鹿修玄轻轻一笑,说道:“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他两手一和,浑浊的双眼中忽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闻人离得近些,看得真切,他还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能够如此凛冽如刀,他忽然想到自己的那柄刀在内世界里吹牛,说她的力量只有这位鹿修玄能搭个三招五招,什么嘛,人家一个眼神给我的压迫感就差不多能赶上你砍出的那两道刀罡了。
陈猎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脚底便忽地青芒大盛,一副巨大的八卦太极图就这样绽在了他的脚下,几乎就在同时,前后左右数个方向青光再起,六面悬空而来的太极图环连成阵,急速锁合成一个巨大笼子,将他一丝不漏地关在了里面。
八卦镇魔图!
闻人几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眼前这栋巨大高耸几乎堪比苍州城墙的阵图合成的牢笼,几乎在瞬间就凝聚成形,环环相扣,青光流转,将陈猎连同他那大如巨轮的尸毒整个严丝合缝地关了进去,半点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他。他心里可是清清楚楚,这道法术虽然威力巨大,但它本身对施术者修为的要求就极高,且施术准备时间长,施展之后真气耗费大,多数修道之人临阵对敌的时候是不愿意用的,而眼下鹿修玄仅在半个呼吸间便凝成六面镇魔图,全方位裹住了陈猎和那团巨大的尸毒,其速度之快,规模之大,凝聚之精纯,实在令人咂舌不已。
整个过程实在太快,以至于阵图内里道法运行炸裂后的声响成了最拖时间的一幕。
而再看鹿修玄,他本就苍老的面容在施展完这道法术后,竟也第一次苍白了几分,饶是片刻便匀定了自己的内息,依然难掩憔悴之色。
陈锦冷冷地看着他,不知何时,她那七柄长刀全数列在了身后,一字排开,插入雪地里。
“歇够了?”她看着鹿修玄,一字一句问道。
鹿修玄淡淡一笑,道:“或许刚刚是杀我的最好机会。”
“我不急,”陈锦第一次把话说得如此缓慢,“刚刚那位白眉毛的,是除我以外,陈家最后的一人了,你肯定想不到,我们之前打死打生,却也是一起长大的人,他是个爱哭包,小时候我还跟他打过架,抢过他的冰糖葫芦串,也替他出过头,把欺负他的大高个狠狠收拾了一顿。”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家族启动火种计划,我天赋好点,进了家族的冰窖,等我醒了,出来找人,风雪还是那样的风雪,割面朔风,我一路从极北,走过北蛮,溜进大烆,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第一个族人,嘿嘿,我实在没想到我记忆里的爱哭包竟然已经当了北蛮的骨都,身上藏着十七八柄族人的刀剑。”
“那还有什么说的?饕餮之血是刻进灵魂的诅咒,我们家里的人,除我之外,终其一生只能拥有一柄刀剑,他突然拿了那么多,我自然猜他做了欺师灭祖的事,为了力量把自己的良心给昧了,杀了族人,强取了他们的刃。”
“他变强了,换做从前我早一刀把他劈了,可现在他一只手就能和我打个有来有回。”
“这世界好像就是这样,人一长大,好多东西都在变,家没了,亲戚朋友都不见了,后来我才发现,变的只有人。”
“变的只有人。”她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现在他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陈氏一家当年之事有所了解的人,大概就是你了吧?你是歹人也好,是好人也罢,我可要好好问问,我陈氏一族之人的生死,到底着落在谁手上!”
鹿修玄听罢,苍老的脸上忽然绽开了几分笑意,初始尚笑得十分收敛,渐渐地便逐渐放下了架子,像是挣开了禁锢多年的沉重枷锁,恣意欢笑。
陈锦冷笑一声,脚底狠狠一顿,飞身而起,直扑鹿修玄。
仿佛灰朦的雪天里打了个霹雳,那七柄整齐排列着的长刀几乎在同时随着她凌空而起。
“碾死他,龙象。”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太古虚空,缥缈而空灵,那被呼唤着的,熟悉而又极为陌生的名字,如同在万古黑夜中沉睡了千年后,第一次睁开了双眼。亮如星辰,稠如鲜血。
咚!
巨大的气浪瞬间向着四周倾泻开去,滚滚刀罡如同千万柄利刃划破地面,闻人赶忙将马志道一抗,两人连滚带爬迅速向后退了数丈,早已积了数尺的积雪此刻被尽数震起,和从天而降的雪花一起,弥漫包裹住了中心的两人。
等雪花散尽,一个巨大圆坑赫然出现在闻人面前。
鹿修玄依然从容不迫,左手青芒大盛,两幅巨大的八卦太极图一前一后在他手心前绽开,生生将陈锦这雷霆万钧般的凌厉一击挡了下来。
而陈锦……她的龙象刀,竟变成了一把极大极长的羊角战锤,光锤柄都有她两个人高,挥舞起来,竟如同山岳倾倒,大有一股天威难敌之势!
闻人瞠目结舌,怔怔说道:“这便是饕餮之血的完全状态吗?”
陈锦悬浮半空,双手持锤,丝毫不见吃力,动起手来也不多说,心中暗想:你鹿修玄自持自己入了圣境,便如此托大,单手接我解放后的龙象,那便让你尝尝苦头。
手随心动,如同小山般大的巨锤已被陈锦抡起砸下了数十次,那锤如同银光霹雳一般,丝毫不因为体型巨大而显得笨拙,锤势既快且重,落在何处,何处便平地起个炸雷,将远处的闻人和马志道二人震得站立不稳,几乎就要离地飞起。
可饶是陈锦攻势如此犀利,鹿修玄只是单手接招,锤还未落,一副巨大的青光便将生生横在 了他的掌前,水泼不进,丝毫没有半点破绽。
陈锦哼了一声,如同一位沉默不语的粗莽矿工,只顾闷声猛砸。
终于鹿修玄的脸色一变,手中所绘的巨大太极图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崩裂声。
陈锦脸上的笑意狰狞,毫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脚尖一点,借浮空之力,狠狠击在他那裂隙处。
哐啷!
这一声巨响带着如同金属破碎的质感,半空中像是下了一场青光之雨,那道曾大显神威的太极图裂成万道,支离破碎地飞射崩离出去。
“怎么了,鹿道长?就撑不住了么?”陈锦将巨锤举过头顶,咚地一下狠狠插在地面,如同巨木破土,只见她只身傲立锤上,衣袂飘飘,冷笑道:“这不过是一柄君刃而已。”
“现在肯说了么?我的族人,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她的眼神一凛,狠狠道。
鹿修玄低敛着眼眉,仍是一言不发。
半晌后,他像是忽然做了个决定,抬眼抬头,双掌相合,宽大的袍袖无风自起,连面上的苍须白眉都被这股由内而外的气机翻涌得凌乱了几分,
一副八卦图再次横在了两人面前。
只是这幅八卦图虽然不大,但青光更纯更盛,与之前那单手绘出所比,便如同皓月之辉与腐草荧光一般。
陈锦的腮帮子狠狠跳了跳,她咬着牙,怒道:“你就是不肯说,对吗?”
她脚下的龙象像是在应和着她愤怒的心,一股狂乱的气机瞬间炸裂开来,她脚尖一提,龙象登时飞起,紧紧握在她的手中。
“鲜血,永恒的六种欲望,贪婪的钢铁王后,星辰,红铜浇筑的四方之柱,八角苍鬼,”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魔咒一般,缠绕在手上的龙冠流动起暗红如血的光芒,瞬间注入她手中的龙象巨锤,登时像打开了一道铁闸,疯狂而剧烈的力量如同实质般以巨锤为中心奔涌翻腾起来。
“十方龙象。”
她已举起巨大如血瀑的红锤,如同深渊地狱中猩红的恶鬼。
天地晦暗,血色巨锤之上,仿佛有金光绽放,数只凛牙怒爪的金色天龙隐隐翻缠锤上,怒吼嘶叫,狠狠随着巨锤,砸向鹿修玄。
一面是九幽酆都恶鬼相,一面是天龙金刚怒目相,如此诡异的场景,竟在同时交相辉映。
叮!
一道赤光,如同净世利刃,只一个瞬间,便将整座天空削了个清清白白。
龙象并没有落在鹿修玄双手绘就的太极图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古朴长剑。
巨锤如山,而抵住它的,竟只有一点剑尖!
“我可没我师兄那般好脾气。”
剑柄上紧紧放着一只手,如同霜雪凝就,只见那玉手灵巧地翻动起来,只一挑,赤光顿时高涨起数丈,径直向龙象的锤面斩去。
轰!
巨大的轰鸣声和漫天的飞雪再次遮蔽了闻人的视线,他焦急地伸着脖子张望着,刚刚似乎又来了个人,似乎……将如山岳般巨大的龙象锤一剑斩作两段?
他不敢相信,又十分担心陈锦的安危,只听见弥漫遮目的尘土和积雪中传来数不清的兵刃交加的脆响,叮叮当当。
好容易等到飞雪散开,可那场景只稍稍看见了一点,便把闻人吓了一跳。
只见陈锦手中龙象已变回之前那湛蓝长刀模样,刀颚处的唇纹像是失了血色的婴儿,急切地伸着舌头想要吸吮着什么,而刀身却已断裂破碎,凄惨得紧。
她冷冷地持着断刀,下巴被一柄长剑抵住。
剑的主人一副绝世面容却冷若冰霜,面无表情,朗声道:“贫道鹿修缘,这厢礼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