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许多有识之士可以从许多地方得出判断,甚至单凭常识,便能清楚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大烆都比北蛮要先进得多,要强大得多。
单从发展时间及人力物力来说,烆蛮开战前夕,大烆承平三百余年,占据整个神州大陆最肥沃的土地,富庶之家不计其数;而就领袖素养来说,从武安元年的周承平开始,前六代的周氏皇族,他们接受时代最好的教育,享受整个大陆最好的资源,最后能够站在皇帝位置上的,无一不是拥有当时时代最顶尖心志,气魄和智慧的人,他们用毕生的精力去建设这个王朝,才终于有了大烆极盛时期的四海八荒敢称兵刃者皆斩。
而反观北蛮,其自然条件之恶劣自不必说,铁矿稀少,每个部落逐水草而居,常年为了一块牧场爆发部落间的战争。
但是百年前的那场烆蛮间的大战,其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骑兵中凛凛如天神般无敌的兵种:铁浮图和青狼之牙,重新出现在哈利莫一世的麾下,短短数十天,整个西北尽数沦陷,腹地千里一览无余,若非铁血皇帝紧急召集江湖人士奔赴前线驻守,第一把刀和第四把刀千里驰援,大烆很有可能就此亡国。
这令我们无法理解,不禁思考,甚至恶意地去猜想,去怀疑,是否有这样一个组织,他们的力量强大到你我都无法想象。
他们挑唆,甚至资助某一方,使得这一方在突然得到爆炸性的力量。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除了挑起战争,我想不到这个集团有什么其他目的。
他们所希望看到的土地,是战火纷飞的血池。
——《山的那边·序言·荡阴山决战》
哗啦。
铁链掉落在积雪的声音此刻忽然变得如此清脆,甚至压过天地间震耳欲聋的雷声,压过了闻人扶着自己急切的安慰声,压过了……好像时刻可以听到的,百年前,数千亲族临死前绝望的悲鸣声!
一股腥稠而烘热的力量在解取龙冠的那一瞬间,充斥到她的每一根血管,开始不停地撕扯她每一根神经。
她觉得胸口有些痞闷,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清醒着主动释放出自己血脉里那最深处的力量。
她忽然开始桀桀怪笑起来,起初声音不大,只把一旁关切的闻人吓了一跳,直到后来,她的笑声越来越放肆,仰起头哈哈大笑,仿佛行走在茫茫白沙中的一匹孤狼,任是天地如何,她始终桀骜如初。
闻人本已被这一段隐秘惊得无可无不可,可回头一看,顿时在心中暗叫糟糕,那道极粗的龙冠铁锁,不知何时,竟被陈锦悄然褪下。
哗啦哗啦,不知从哪来的一阵朔风,将陈锦本扎束好的发髻吹乱,闻人第一次觉得她也是一位柔弱的女孩,尽管从来都作一身男子打扮,吊儿郎当的,像个纨绔衙内,可拿起刀来,滔滔气势天下无敌,连青云掌教来了,都敢捋捋虎须,可真正碰到伤心事,却也显得手足无措,难过得恨不得发发疯魔,自己找个角落躲一躲,将身子交给恶鬼,由它去大闹一番。
闻人忽然记起师父在某一个夏夜,和自己一起在篱笆旁乘凉的时候,冷不丁说起一句话。
有的时候,给现实一个合理的反应就是发疯。
只是还没等闻人想完,一股滔天黑气直直从陈锦身上爆发开来,登时将他震飞数丈。
轰!
这一股黑气磅礴雄浑如千丈万仞之巅奔流而下的瀑布,气势惊人,竟从陈锦身上直射而出,将穹顶捅了个巨大窟窿!
异变并没有就此停下,黑气在直达天庭之后,渐渐在陈锦的身后凝聚,一个巨大的虚影就此绘成,仿若活物。
闻人这辈子就从未见过如此凶恶丑陋的巨头,两根硕大而尖锐的巨角分立额旁,三对有如铜铃般的赤红鬼眼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窥探转动着,血口大得出奇,内里遍布了两层紧密锋利的钢齿,巨舌十分不安分地搅动其间,腥稠的口水一刻也不停地向外滴淌着,骇人得紧。他怔怔道:“饕餮……元祖之血的饕餮!”
吼啊!
那虚影竟发出一道奇怪而剧烈的吼叫声,面前的地面如同潜龙翻身一般,纷纷炸裂崩碎,甚至连天空中的乌云,都被尽数吼退。
天地变色。
缭乱的长发早已遮住了陈锦的双眼,只露出两点诡异的血红之光。
“那我算什么?”陈锦的嗓音变得沙哑而陌生,她嘿嘿笑着,对着鹿修玄问道:“那我算什么!!!”
下一刻,她那漆黑如夜的手已袭上了鹿修玄的脖颈。
饶是鹿修玄如此之高的境界修为,也没能想到陈锦解放龙冠之后,元祖之血所提供的力量能够给她带来如此爆炸的提升,所以一时疏忽,竟给她近身得手,可鹿修玄偏偏半点惊慌也无,反倒用空出的那只手抓只了陈锦。
“闻人小友,想必你已经和织命接触过了吧?”鹿修玄单手对接陈锦,终于像是使出了七分修为,一边如同老叟戏顽童一般不断化解陈锦凌厉的进攻,一边说道:“若是我告诉你,我也是主角,不知你会作何感想呢?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一把抓住了陈锦直刺而来的手。
“陈锦!别打了!”闻人此刻毫无理会鹿修玄的心情,又急又气,红着眼,抹了抹眼泪,顶着霹雷狂风大叫道:“跟我走吧!他们都在骗你!去找我师父,去南方,去永远都没有冬天,四季如春绝不会下雪的地方!开个医馆,师父诊病开方,我抓药你打杂,嫌闷了就上山采采药,管他什么饕餮烆蛮,南北祸事,咱们只欢欢喜喜打发了余生便罢!你下来吧!不要与鹿道长争斗了!”闻人只顾朝天大吼,没见着脚下一拌,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喃喃说道:“你打不过他的……”
“小子,”一双素白道鞋立在了他面前,他赶紧擦了擦眼泪,抬头一看,只见鹿修缘手里提着承受不住两方威压而晕倒过去的马志道,飘然立在了他面前。
鹿修缘面色无喜无悲,轻声道:“你放心吧,师兄不会伤她的。”她顿了顿,抬头看着天空中两人的近身肉搏,接着道:“百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也在场,是我亲眼看着他陈氏一族嗜血成性,自堕魔道,师兄迫不得已才出手阻拦,今天一听前因后果,我想师兄他前后如此多的准备,多半是打算……还债罢了。”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天而降的紫雷径直砸向地面,如同沟通天地间的巨大天柱,将地面轰开一道深深坑洞,而半空之中,恢弘如城池的天雷彻底将鹿修玄和陈锦吞没其中。
闻人腾地一下便跳了起来,愤怒地看着鹿修缘道:“你们青云之人都是如此言而无信的吗?不是说不会伤我同伴?这又作何解释?”
鹿修缘的眼神有些哀伤,她轻声道:“若是伤你同伴,又何苦把自己也陷进天雷之中呢?”
“此是我师兄最后三道命雷,内里道力最纯最沛,非是要伤人,而是要荡涤恶血而救人,是要……”鹿修缘叹了一声,道:“舍己救人。”
那道横贯天地的巨大雷柱猛地一下四散开来,像是黑夜里忽然闪了千百道霹雳,晦暗漆黑的天空顿时像落了一场银光电雨,漫天弥漫着无数雷蛇电鳗,将遮盖天地的漆黑云层尽数撕裂。
天空中一道苍老的身影颓然掉落,鹿修缘想也不想,将马志道就地一丢,飞身而上,就欲将那人接住,可也恰在此时,任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那座由六面八卦镇魔图组合而成的巨大牢笼,骤然爆发出了一道极炽烈的银光,那团银光飞驰而上,竟赶在鹿修缘之前,牢牢将掉落的鹿修玄包裹其中。
马志道被这一摔,算是清醒了几分,返回头一看闻人,再看看天空,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漫天乌云早已散尽,雪后晴空,天日朗朗,可高不可触的穹顶之下,竟直直立着三位熟悉的身影:鹿修缘横眉冷目,长剑在手,衣袂飘然,一派九天仙子下凡来;陈锦发髻飘散,已失了意识昏迷过去,却并未掉落下来,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提住了她的左手,悬吊半空,左手上的巨大铁锁龙冠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密布满满如同刺青一般的三清道篆,八卦阵图;而另一边最为夺目的竟是那青云老掌教,老掌教脸色惨败,却好似一位卸下了重担的耄耋老者,生死看破,一团巨大光球将他紧紧裹住,只露出了头脸,光球所发银光耀眼异常,相比之下竟连天上的太阳都黯淡了几分。
马志道并不清楚这稀奇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两日来所见的一切若是换别的普通人来经历一遭,没吓疯已殊为不易,偏到了他这里,直看得他助威喝彩大呼过瘾,如此仙人斗法,只恨自己身体不支,不能看个完全。
他刚想拍拍闻人,问问那团银光究竟是为何物,却见一旁的闻人面色几度异变,只好止住话匣,安静旁观。
鹿修缘冷冷拔出赤龙剑,指着那团银光,喝道:“你是何物?还不速放了我青云掌教!”
银光里,那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人间体014号鹿修玄,身份:主角,境界:凡人,身份确认无误,执行下一步计划。”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金属质感,冷冰冰地抛下话来:“警告!由于人间体自毁仙人之境修为,即刻起,剥夺人间体014号主角身份,警告!即刻起剥夺人间体014号主角身份!”
鹿修缘虽然并不知道这团光球到底在将什么,但大概一听,能听出它多半要对自己师兄不利,师兄此刻命雷已经用尽,和一普通老叟并不区别,断然挡不住丝毫伤害,总之先将这光球破开了再说。
她心随手动,就要挥剑斩破光球解救师兄,不想恰在此时,远处的千曲江猛地响起一声轰天巨响,她和鹿修玄两人身处极高之处,当即发觉一向温柔如江南女子的千曲江,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骤然汹涌澎拜起来,江水暴涨,裹挟着吞没一切的巨大水势,猛烈地朝着苍州城池滚滚而来。
“师妹!”鹿修玄忽然叫道:“先救这一城百姓!”
鹿修缘理也不理,道:“师兄你糊涂了,现在掌教印在我手里,我说先救谁就先救谁!”
赤龙神剑红光大盛,连周围的温度都瞬间高了几度,只见她猛地抬手一刺,这一剑力道拿捏相当完美,恰好刺破光幕却丝毫没有伤及鹿修玄身体,赤龙剑气势如虎,当即红光一盛,登时灌注进去,欲将整个光团切开燃着,
不想红光刚一绽开,便好似泼了冷水的火把,瞬间熄灭消散,本已刺入光幕中的赤龙剑也被顺势崩出。
鹿修缘大惊,就欲再刺,鹿修玄急道:“师妹!织命化后的光幕,非是人力可为!休要管我,再不去救,此城毁矣!”
“我偏不!!”鹿修缘持剑之手鲜血淋漓,她早将赤龙剑归鞘,发疯一般徒手而上,伸入银光中,将那光幕撕扯开来,可任她扯下多少块片状光幕,那团银球仿佛流水般,迅速便合拢起来。
“鹿修缘!”鹿修玄终于怒道:“我已是将死之人,早一刻晚一刻有何区别!你难道忘了我三清教义?你再这般不可理喻,我这便自尽了罢!”
“你还不快去!”鹿修玄大声喝道。
鹿修缘像是风雨中一飘零无根之蓬,双眼血红,深深看了师兄一眼,转头飞身而去。
“你以为,我会就这么便宜你吗?”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自那团光球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