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茗伊的美,是浸染了水乡灵气的那种柔美,五官小巧,顾盼生姿的楚楚可怜中,又有着烟花女子罕见的清新脱俗。
方且臻眉眼像王妃,轮廓又像端王,继承了父母相貌上的全部优点,身着一袭华袍,忽略掉身上那股傲气,确实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方子蘅则是稚气版的方且臻,少了分心高气傲的骄纵,多了些寻欢作乐的风流,更像个少不经事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三个人站在楼梯口,顶上琉璃盏碎碎地洒下明黄的光,落在衣襟之间,像是将他们点缀成了戏台上的角色,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戏剧般的效果。
我和方予澜一人一双筷子,一个吃鱼,一个吃糕,坐在桌边默不作声地看戏。
仔细想想,早上她才扇了我一耳光,差点被我气哭,现在我们居然能如此和谐地并排喝茶,不得不感叹世事变化无常,谁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能和仇家握手言欢,手拉手快乐地逛窑子呢。
方子蘅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气,率先开了口:“茗伊,为何你会在这里?”
“是我安排的。”方且臻不容他逼问,往苏茗伊那个方向走了一步,语带深意道,“子蘅觉得不妥还是如何。”
“这还能妥当?大哥,你明知道父亲母亲不喜欢茗……不喜欢烟雨楼的女子,这般让茗伊出现在上元家宴上,岂不是让她难堪?”方子蘅急了。
“难堪?我一番好意,想让父亲知道茗伊的好,茗伊的才情,怎么就难堪了?”方且臻又生气了,一双剑眉拧了起来,往我这边一指,“她方承陌没有脑子看不出我用心良苦,你明明也想让茗伊被父亲承认,为何还来指责我?”
我:?
方子蘅看了我一眼,眼神稍有退缩,被我凶狠地一盯,又好像胆子壮了起来,回头继续跟他哥怼:“我自然想让茗伊慢慢被他们接受,可是这种事哪里急得来?贸然行事,只会像现在这样起反作用啊!”
“那你还想拖延多久?你倒是说说,不这样做,你还能有什么好主意?”
“我……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么多!最起码得先把茗伊从烟雨楼赎出来才行吧?”
“够了子蘅,以王府的背景,想从烟雨楼赎个人,哪有那么多绕的。我看你就根本不是真心喜欢茗伊,照你这个四处留情的性子,指不准哪天就忘了她,去找别的女人了。”
“大哥!你这样说话,未免太过分了!你自己不也是半年前才看上茗伊的吗?半年前这城里谁不知道方小王爷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不沾一片叶’,风流而不专情?你在这装什么深情呢!”
眼见两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而身处暴风中心的苏茗伊却一脸惊慌无辜,什么话也不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我还在思考着怎么把这装高洁的祸端拉下水,旁边的方予澜倒先开口了。
“就此打住。外人还在场,你们是想把方府的脸都丢光吗?”她哼了一声,杏眼满是嫌弃地瞥了眼苏茗伊,仿佛像在看路边的杂草,“你俩的眼光真差,什么货色都能看上。”
苏茗伊面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愤恨,转瞬即逝。
“予澜,不要瞎说。”方且臻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没什么办法,口气缓和了些,也没有过多地训斥。
我看到苏茗伊脸又沉了沉,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好笑,又觉得很恶心。
这一幕太滑稽了,他们的对话也听得我……很是难受。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正准备起身离开,不料苏茗伊身后的楼梯上突然上来了两个人。定睛一看,一个是方予澜的婢女,一个是绿娆。
我大惊:“你怎么没跟着叔父他们回府?你跑过来干嘛?!”
这绿娆知道早上给我添了堵,一整天都躲着我,家宴时也在下人的包房里安分吃饭,这时候突然出现,真是让我措手不及。
不顾我疯狂挥手让她离我远点,她死皮赖脸地缠了过来,非要站在我身边替我夹菜,一面说着:“奴婢听见里面的动静,怕陌姑娘性子太弱,吃亏吃不饱,特意来服侍您。”
我放弃了挣扎,死鱼一般瘫在椅子上,对其他几人摊开手,两眼无神地说道:“你们继续好吗,不要管我,我不存在……”
“哗众取宠。”方且臻冷笑。
“小王爷,您可别这么说呀,陌姑娘可是与您有婚约的,就算这位苏茗伊姑娘再怎么美,也上不了台面,当不了正室的……”绿娆一边伶俐地把鱼肉夹到我碗里,一边状似无意地回道。
“闭嘴。”我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
她不理不睬,继续道:“出身烟花之地的女子,是当不了您的小王妃的,苏姑娘心里也该有点数,可别怪奴婢多嘴,奴婢……”
“你给我,闭嘴。”
“再多说一句,我立刻就把那碗热汤灌到你这张管不住的贱/嘴里去。”
我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
“啊呀,陌姑娘,你平日不都是跟我这么说的吗?”绿娆惊讶地看着我,眼神很是委屈。
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放到了桌上,在方且臻对我发难前,我收了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讥笑道:“我跟你很熟吗?你不仅口无遮拦,还颠倒黑白,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
“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交集甚多,论关系,自然是近些啊。”
很好,又想给我泼脏水,就想让其他人以为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唆我的婢女的。
但我岂能让你如愿!
“叔母说我从小只亲近方且臻,方子蘅说我除了叔父叔母和方且臻以外,其他谁也不理。”我缓缓道。
“我吧,虽然失忆了,却还是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我连洗漱都不需要你伺候。”
“我们哪里来的交集甚多呢?总不会只有你说的是真话,其他人说的都是假话吧?”
绿娆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躲闪的双眼:“你给我清醒一点!你是下人,我是小姐,你当我是个大善人,什么身份低微的人都能当我的朋友?我看你那句‘心里有点数’,不该说给别人听,先说给你自己听!”
“哈哈哈,不错!”方予澜突然拍手笑了起来,如银铃叮当,甚是畅快,“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你说了句合我心意的话,难得,难得。”
“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样子,成天做什么高攀的美梦呢?我看真的是毫无自知之明,过于自作多情了!”
此言一出,方且臻和方子蘅顿时都沉默了。而苏茗伊和绿娆则咬紧了唇,一时无言以对。
我神态自若地看她一眼:“是挺难得,难得和你达成一致。”
“妾身自知地位悬殊,配不上方府。绿娆姑娘说的其实也没错。”苏茗伊突然开口,微垂了顾盼生姿的眸子,露出有些哀伤的神情,“方小姐同小王爷是良配,妾身确实不应该再出现……”
“恨妾身今生投错了胎,没有生个好人家,惟愿两位幸福美满。其他的,来世再续缘分罢……”
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一张柔美的脸上梨花带雨,哭成了个泪人,心疼得方且臻忙上前不住安慰她,而方子蘅迫于兄长的威慑,不敢走上去,只是也满脸疼惜地凝视着她,看起来恨不得要扑上去把她揽进怀里似的。
……我要吐了。
我垂下眼帘,望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发了会儿呆。
然后勾起了唇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真好笑,你这话我听得不太明白,你又算什么,在这里装什么可怜,还说什么祝幸福美满,故意让他俩心疼愧疚么。”我低着头,自说自话一般喃喃道。
“方承陌。”方子蘅听不下去了,警告般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我不理他,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自顾自说道:“生在肮脏的淤泥中,却不染污秽,亭亭而立——你真的把自己当做高洁无暇的莲花了?可是啊,既然要当一个不问世事不沾红尘的莲花……”
“你怎么知道她叫绿娆啊?”
我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缩在方且臻怀里瑟瑟颤抖的苏茗伊。
在场的人,闻声全部一滞。
“我没喊过她的名字啊,按理来说,你们两个不是不认识吗?”我故作惊讶地耸了耸肩,“苏姑娘莫不是对方府了如指掌,竟然连个不起眼的下人名字都知道?”
“我头一次听说,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也会垂怜碌碌无名之辈呢。”
方且臻动作一顿,落在苏茗伊肩上的手一点点放了下去。
“是哎,你一个风尘女,哪里打听来的?知不知道王府也是皇室子弟,最忌讳被打探消息?你好大的胆子!”方予澜亦是毫不客气,穷追猛打道。
“妾身……妾身没有……”苏茗伊慌了神,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顺着小巧的下颌不断滚落,在精巧的衣裙上晕开大片水迹,只是嘤嘤地抽泣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们……别逼她。”方且臻迟疑了一下,还是皱了皱眉,挡在她面前。
会哭的女人永远能被疼爱,那些把苦和眼泪都往肚子里吞的人,永远会被当做强势的、不讲理的一方。
我又该期待方且臻能做出什么反应呢?早就该失望了。
但是,我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而怀疑的种子也已经埋下。你们,又能坚持这样多久呢?
绿娆的出现,是我故意设计的。
在苏茗伊出现在家宴上时,我就知道,这一晚不会安宁了。
但同时,我的机会也来了。
我早就开始怀疑她们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样的,但绝不是好事。只是须得证实一下,最好能让方且臻也发觉此事。
于是在醉仙楼的侍女退出去时,我悄悄让她把消息透露给下人吃饭的包房,但不说是因为什么,只让她说,里面来了位苏姑娘,动静闹得有点大,恐怕出了些事。
如果绿娆和苏茗伊真的有什么牵连,一定会趁此机会进来,好给我找事情。
我猜中了。
而早上方予澜的一番话,让我知道这个高傲的少女,其实不过是执着于身份和门第,因而我方才说的话句句合她的意,激得她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省得我再绞尽脑汁把自己摘出去。
我处心积虑,也不过是苦苦为自己谋划。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突然就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兴致。
今天是上元节啊……我为什么要在这可笑的场合,浪费我宝贵的人生呢?
该做的都做完了,戏剧最好的结尾,应该是猝然的留白,才能给观众无穷回味的空间,不是么。
缓步向苏茗伊走过去,看清了她眼中藏得很深的恶意和怨恨,躲在方且臻身后警惕地盯着我,我只是笑,笑得云淡风轻。
“你要做什么。”方且臻生怕我做什么事一般,又把她往身后拉了拉。
“我想要做什么?”我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眼里隐隐泛着水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双狭长的眸子,“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你却总是觉得,做坏事的人是我。”
他身形一滞,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不愿看我。
愧疚吧,当你开始觉得愧疚的时候,你对我的感觉,就已经不一样了。我要你怀疑苏茗伊,同时也要心里多一道我留下的梗,让你时时想起我,然后习惯我。
这是你欠原主的,你欠的多着呢,这一个月,慢慢还吧。
我拿捏有度,恰当地敛了目光,微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手扶着楼梯慢慢走了下去,鞋子踏在木制的阶梯上,在安静的大厅内回荡着。我没有回头,语气飘渺,仿佛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外面好热闹呢,上元节了,花灯一定很好看。”
红衣的少女离去之后,半晌都没有人出声。
方予澜看看还在发愣的方子蘅,又看看板着张脸沉默不语的方且臻,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失忆了的方承陌,比以前那个闷葫芦有意思多了。”
她斜了一眼只顾在那垂泪的苏茗伊,嘲道:“你哭什么,你当你的眼泪是传说中的鲛人泪,一滴值千金,能把你做的那些事抵掉?”
“与其在这哭,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交代清楚,你一个低贱的烟花女子,如何打听来的王府的内事?”
“三小姐,此事或许是误会……”绿娆青白着脸,赔笑道。
“有你说话的地儿吗?”方予澜细眉一挑,“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女的说话?难道你跟她是串通的?”
绿娆哪敢说什么,立刻讷讷地闭了嘴,低下了头。
“小姑娘家家的,别这么咄咄逼人互相为难嘛。”方子蘅本性又犯了,一边劝他那位得理不饶人的妹妹,一边拿眼睛偷偷瞅方且臻,“哎,表妹这么跑出去,应该是看花灯了。”
“我总有点不放心,毕竟她是一个人呢。”
他话里有话,不住暗示着杵在原地的方且臻。
俊逸的小王爷神情似乎很是复杂,也不知道是方才那一番话戳中了他心里某处,还是对身后那个自己百般维护的人产生了一些怀疑,既没有像刚才那样好生安慰她,也没有做出其他的举动来。
听到方子蘅所言,他像是从深思中惊醒了过来一般,习惯性地恼道:“她一个人瞎逛什么,总是给人添麻烦!我去看看。”
纵然脸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充满不耐烦,却还是转身下了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苏茗伊一双潋滟秀眸中划过一丝惊异,像是无法相信,这个半年来对自己宠爱无限的男人,竟然头一次丢下了自己,一句也不说,仿佛半点情意也无地离开了。
但也是。他,本是多么薄情的人啊……那背影就如同半年前初见他,还未留意到自己时,风流薄幸,片叶不沾的模样。
一双如星目,两撇剑锋眉,最是春风得意群芳簇拥的郎君,哪会随便对庸脂俗粉专情。
若不是当初利用了那件事得以接近他……
她以手掩面,装作拭泪,透过指缝看向面前另外那袭青衫。那青年生了张相似的多情面,也从不负纨绔子弟之名,自己亦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赢得了他的注意。等时间再长些,新鲜劲过去了……不就跟他之前玩弄过的女人一般,要弃在脑后了么?
方承陌……
狠狠咬紧一口银牙,恨不得将那名字生吞活剥下肚。
当初你没死成,真是后患无穷啊。
出了醉仙楼的门,我立刻恢复了一贯淡定自若的样子。
方才演了那么一出,做出一副含痴含怨的样子,确实挑战了我的表演能力,毕竟我对方且臻实在是没有半点好感,全凭着这具身体残存的本能,努力装得深情款款却又无比受伤,才圆满了那一幕。
匆匆忙忙跳下醉仙楼的台阶,我冲着站在两侧路边的侍女们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扶我。两排侍女齐齐对我欠身行礼,站在最后的那名高挑的美人甚至还对我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
“姑娘一路小心。”她看起来有些面熟,应该是方才替我们上过菜的人,不过一直没说话,我便没怎么留意到她。
此时乍一听她的声音,意外地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风寒,有些浓郁的鼻音。
又有点……像男人?
我一时有些生疑,走出去几步,回头望去,那群侍女们却已经去迎接新的客人,再也看不到那位姐姐。便没有多想,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此时夜幕高悬,抬头便是银河万里。街道上空悬挂着无数流光溢彩的花灯,垂着写满各种灯谜的字条,在凉风中晃动着。
真真是词中写的那般,风消焰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美得不像话。
长长的大街上,随处可见亭亭佳人和翩翩公子,借着那灯火阑珊下的若隐若现,微垂着红透了的面容,低声互诉着平日不敢轻易说出的爱意。
看着那一个两个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再要么就是衣着朴素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买街边的点心吃,我突然有些怅然若失,脚步渐渐放慢了下来。
周遭都是精心打扮了的游人,我纵然衣着华贵,也并不突兀,只是这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人群中闲逛着,看起来真是凄冷又可怜。
我站在一家卖元宵的小摊前,望着在翻滚的沸水中沉沉浮浮的雪白丸子,发呆。
我心里在想一个人。
我在想宾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