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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烟火

瑶星湖上漂着的几艘画舫,皆在靠近城那边的水岸,离我们很有一段距离,如同零碎的星点,远远地散射着华光。

快到湖心的时候,舟尾的云述便没有再划动木桨,而是任小舟随着碧波轻飘飘地上下沉浮。凉风轻拂,令人不由得放松了身体,舒服地靠在舱内的木板上。

我心知宾以寒一定没有参加家宴,便特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只跟他讲了大街上花灯如昼,川流不息,集市多么热闹,来往的百姓打扮得多用心。

他只耐心地听着,眼神专注地看着我,眸中带着很浅的笑意。

说到摊上的元宵,我突然想到家宴不欢而散,饭后的元宵还没呈上来就被苏茗伊搅了局,话语登时卡了一下。

“家宴不开心么?”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问道。

“你怎么猜到的?”我眨了眨眼,放弃了糊弄过去的念头,很是好奇他怎么猜到的真相。

“寻常家宴都会有元宵,既然你在街上买的,想来没吃好饭。”

他顿了顿,继续道:

“你刚进不语斋时,面有倦色,手也没什么力气。”

我鼻子一酸,下意识地拉了拉左手的袖子,遮住露在外面的手腕。那处还有些隐隐的痛,是早上方且臻抓着的时候留下的青紫。

宾以寒垂眸,视线扫过那里,见我似乎不想多言的样子,便没有追问些什么。

不过以他的性子来说,追问反而不像他一贯的作风了。

“两位表哥为烟雨楼的苏茗伊姑娘争执了起来罢了。”我不愿每次都让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毕竟即便心有怜惜,多了也只会觉得腻烦。

“世人皆爱美人,那般风情无限的女子,有谁会不喜欢呢。”

“都说红颜祸水,有时觉得像我这样的反而活得自在,不用背了一身风月债。”

宾以寒却摇头道:“对我来说,皮囊却是最不重要的。”

“那,那你喜欢怎样的呢?”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那双眸子里有转瞬即逝的落寞,快得我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

“尘世浮华,最难得的,大抵是知音罢……”

我突然明白了先前那琴声里掺杂的复杂心绪。

比起情爱,他指间的琴音,更多的,恐怕是叹身世坎坷,叹命运不公,叹有怀投笔,无路请缨。

却无人懂他。

方子蘅同我说,宾姓家族内部风云诡谲,斗争激烈。宾以寒的父亲,上一任我朝左相,虽为辅政名臣,私生活却有些洒脱随性,娶了好几位夫人,直接导致了夫人们之间也斗得你死我活,偏偏四个后代都是儿子,当初为了继承为下一任左相,更是明争暗斗。

宾以寒的母亲,原本是才华横溢,不愿卷入纷争中的女子,却仍然被陷害,在女人们的勾心斗角中郁郁离世。

母亲过世,父亲又轻视家中妇人们的纠葛,宾以寒便在这般没有依靠的环境中长大,受尽了冷眼,只当了名官位不高的小臣。

原先在京城,前几个月被派遣回平江城,明面上像是和早些年致仕的父亲及姨娘们团聚了,实际上恐怕备受困扰。

上次去宾府见到的六夫人,想来就是烦扰他的源头之一了。

和我讲完,方子蘅略带得意地摇头晃脑:“若不是你托我去查,我还不知道他宾家表面光鲜,实际上内里却乱成这样了。”

当时我第一次对他目露凶光,半带威胁地揪着他的衣服:“不许对外传,否则我就把你偷偷带我去烟雨楼的事捅到叔母那去。”

现在乍然想起那时的对话,胸口里的一点温热,突然隐隐抽痛了一下。

“曾见前人写过,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我望着宾以寒微微睁大了的黑眸,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不懂琴,却听得懂你的琴声里想表达的。”

“反正人只活一次,顾虑那么多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但是别再弹断琴弦了,好不好?你弹什么我都会听,你弹成怎样都无所谓,是你便好。”

“可是我独独不想听断弦的声音,就觉得,你的手一定会痛。”

——没关系,我能懂你。我懂,并且我相信,你一定是极好的人。

不管现在的你失意也好落魄也好,我都会在你身旁,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任何选择。

我只盼你过得开心,平安无忧。

眼神恍惚了一下,不像是看着我,而像是穿过我的身体,落在了很远很远的远方。

“……好。”他轻声道。

身旁适时地响起了萧声,转头看去,云述正持着一管洞箫,低头吹奏着,应该是为了调节方才的气氛,才刻意选了首旋律轻快的曲子,节奏清新明快,曲调婉转。

“你的书童,竟然也会奏萧。”我对宾以寒道。

“平时听公子的萧声多了,东施效颦而已。公子的萧声才叫世间绝响呢。”云述放下箫插了句嘴,又继续充当背景。

宾以寒对他微微颔首:“《平湖秋月》,选曲不错。”

那少年顿时欢天喜地,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吹得更认真了。

许是被他所感染,我和宾以寒相视一笑,心里瞬间轻松了不少。

那种如鲠在喉的寂寞感,总算消失了。

小舟依旧晃悠悠地摇摆着。

我的手撑在小几上,继续向宾以寒讲些乱七八糟的轶事。方子蘅话多,消息又灵通,饭后跟我讲了许多八卦。我不知宾以寒是否听过,但他本是沉静寡言之人,两相无言未免太过尴尬,索性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献宝似地跟他讲。

说着说着,突然听见“嘭”地一声,我回头望向前方,远远地看见岸那边人头攒动,像是准备放烟花了,立刻坐直了身体,正襟危坐,准备迎接期待已久的盛景。

一束火星突然窜上夜空,在面前辽阔的天幕上炸开炫丽的光,四散的火花如同流星急雨,向着东南西北溅射出去,闪烁着溶入万丈星河中。

随后,比先前还要规模浩大的、密密麻麻的烟花,在星月交辉的无垠寰宇上绽放,好似天女散花,照得天上地下皆是五光十色的明亮。

这般乘舟于湖心,所见的景色比不语斋中看到的,还要美上无数倍。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叶轻舟,脚下是粼粼水波,头顶有浩渺银河,眼前的世界流光溢彩,又如置身天宫。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不到这样震撼的景象。

我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微张了嘴,只顾呆呆地仰着头看着,甚至忘记了眨眼。

过了好几十秒,我伸手轻轻拉了拉身旁那人的衣袖:“以寒哥哥,你看到那个宝塔形状的没有?”

“一层层的,一直没停下来,好厉害啊……”

一面说着,一面扭过头去望向他——

尾音渐渐消散在空中。

我的手还在傻愣愣地拉着他的袖子。

仿佛时间静止,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转头的一刹那,我撞进了那双漆黑而纯粹的,比夜空还要深沉的眸中。

他那副模样,就好像从头到尾都在看着我,而不是看着城那边的烟花一般。

安静地,目光清澈地,只看着我一个人。

又是,这样的对视。

会让我错以为,里面有什么我可望不可即的情愫的,对视。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背景是接连不断的烟火巨响,萧声不知何时也转了调,变得温柔而悠远,在空阔的湖面上回荡。

不知从何处取出的,一枚殷红的玉珠,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泛着温润透亮的光。

“你若是不出声……我便当你同意收下了。”

宾以寒垂下眼帘,抬起我的左手,解下了那根牢牢绑在上面的红绳。动作耐心而细致,不像是对待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绳子,而是什么珍宝一样。

他将那枚串珠串了上去,随后小心地将红绳束回我的手腕上,重新绑好结,只是比起原先死死卡住的程度,稍微放得松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原本要嵌入皮肉中那么紧,而是恰到好处的宽窄。

一点都没有勒到上面的淤青。

温柔得令人产生了错觉——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都倾注了满满的心意在其中,做得那么认真,考虑得那么周全。

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用空着的那只右手死死地掐了一把左手的胳膊,“嘶”地抽了一口凉气。

一番举动实在突如其来又格外好笑,暧昧的气氛一下子被打断,顿时消散不见。

宾以寒顿了一下,再次露出了很是无奈的表情,放开我的手,道:“不是在做梦。”

“要是能做这么好的梦,那我可能一辈子都不想醒来了……”我怔怔地望着他乌黑的眸,喃喃道。

我低下头,借着烟花的光,转动着手腕打量着那枚红玉串珠。

宛如量身打造的,里面的孔刚好是红绳的宽窄,稳固地串在上面,正好盖住颜色偏淡的那部分。

许是忽明忽暗的光线不够看得清晰,隐约能看见串珠内部雕刻了些什么,像是一朵花,形状如凤冠凰羽,若影若现。

还有一股很好闻的药草味,极淡,却在戴上之后,渐渐包裹住了我的全身。我绞尽脑汁也分辨不出是什么药草,但它奇异地安抚了我的内心,因为多日梦魇缠身的焦躁,都被温柔地按了下去。

“头一次遇见带着药草味的玉石呢,还是我闻不出的。”我摩挲着串珠,低着头道。

“许是从长着药草的岩石中挖出的吧,我曾拿去给大夫看,也辨别不出是什么,只知对人无害。”

“但带着它在身边,莫名有安神的效果。我想,你时常面露疲惫,或许会有用。”

宾以寒定定地看着我,轻声道。

“谢谢你。”

不知为何,发声变得很艰难。

有什么像被刻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明明收下它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身体却变得那么沉重。

脑袋很痛,被我强行压了下去,用尽力气,挤出一个明朗的笑来。

方且臻站在热气蒸腾的元宵摊前,沉默。

他觉得自己可能脑子出了点问题,气冲冲地从瑶星湖旁的驿馆出来后,鬼使神差地,又折回了这家小摊前。

一开始听到方承陌是给那个没什么存在感,据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的宾家三公子送元宵时,他差点气得跟外面的烟花一样炸掉。好在那书童说两人没见着面,这才没有大发雷霆。

只是心里仍然非常、非常不服气。

不就是碗破元宵吗!本王才不稀罕!

一边极其不屑地腹诽着,一边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又走了回来。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也就比以前见过的大些,装元宵的碗是普通的瓷碗,煮元宵的水也是普通的沸水,有那么好吃吗?

“给本……给我来一碗。”从小锦衣玉食,从不吃外面路边小摊的方小王爷,面无表情地往桌上放了一块银子,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老板娘早就注意到了这位气质不凡的红袍男子,却被他周身那股凌厉的气场吓到,不敢招呼他。闻讯赶紧盛了一大碗元宵,恭敬地送到他面前的桌上。

略带嫌弃地拿了根汤匙,方且臻凝视着那颗颗饱满雪白的丸子,小心地舀了一个,放进嘴里。

“……”

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

味道是还可以。

见这位客人脸色好看了些,老板娘壮着胆子,笑道:“公子可还满意?方才有位小娘子,也是站在我家摊前好久,尝了之后赞不绝口呢。”

方且臻淡淡地道:“她也就只会在吃的方面上心了。”

老板娘做生意多年,何等会看人眼色,听了这话,顿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位看起来身份尊贵的公子,想来就是刚才那个少女的夫君,不过她明明带走了一碗元宵,这公子却还是来自家摊上点了一份。莫不成,其中有什么阴差阳错的误会?

“小娘子特意给公子带了我家的元宵,许是无意中错过了,实际上惦记着您吶。”她讪笑着。

不提则罢,一提,方且臻顿时黑了脸,把汤匙扔回碗里,阴测测地说道:“又不是给我的,惦记什么!”

老板娘一下子糊涂了。敢情自己还猜错了不成?难道这位公子不是那小娘子的夫君?

怎的莫名地,听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来?

“哥哥……?”

熟悉的声音迟疑地在身后响起,方且臻浑身一震,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他猛地转身,果然看见方予澜和侍女站在一起,正在那面露疑惑,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那碗被吃了一半的元宵。

“你这是……”

“你怎么还没回府?子蘅呢?”不待她问完,方且臻先抢过了话头,一把将她揽过来往街道另一头走去,问道。

“他啊,送那个苏茗伊回烟雨楼了。”方予澜撇撇嘴,没有再追问兄长为何坐在平民的小摊上吃元宵的事,不屑道,“嘴上这么说,不知道又要被那个狐狸精缠到什么时候才回来。”

见方且臻一时沉默,她有些讪讪的,又道:“哥哥,你知道二哥那个性子,滥情又薄情,跟苏茗伊就是图个新鲜劲。我之所以一直没管他,就是知道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玩腻的。”

“虽然他对这个苏茗伊确实不一样些,难得半年多了还能心里惦记着,但是二哥还是有分寸的,就算娶个烟花女子,也最多当个侍妾而已。”

“哥哥,你,你可是想娶人家当王妃的啊……你不要怪我在你面前说她的不是。本来啊,一个青楼女子,就不该妄想着攀上王府的高枝,能找个老实人赎身,就算不错的了!但是当王妃,不止爹娘不同意,别人更要嘲笑我们方家了。”

这番话,先前她也曾旁敲侧击地对方且臻说过。无奈那时方且臻一心挂着苏茗伊,连这个一向宠着的妹妹都听不进去,说几句,就不耐烦地让她不必再谈。

然而今日,他却意外地安静,仿佛终于听进去了这些话似的。一双剑眉只是微微皱着,却没有说什么。

“哥哥?”方予澜见他没反应,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拉了拉他的衣角。

“啊?没事,没什么。”方且臻回过神来,面色如常,摸了摸她的头,“只是她待我极好,我……也只想求得一位真正待我好的妻子罢了。”

方予澜心里一喜,随即想到了什么,道:“哎,说到妻子,方承陌那家伙呢?”

此言一出,方且臻瞬间脸色一沉。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自己去逛灯市了。成天想着在外面野,随她去吧!”

“走了,回府喝酒去!府里备好了你喜欢的烟火,想放多少放多少。”

方予澜还想说什么,听见这话,立刻全扔到了脑后,欢天喜地地跟了上去。

第二场烟火结束后,云述撑着小舟,将我们送回了不语斋。

我怕回去太晚被人发现行踪,不敢逗留太久,和宾以寒肩并肩漫步在湖边小径上,到了驿馆后,便和他辞行,准备坐轿子回方府。

“我送你回去吧。”他替我招来个轿子,还是有些不放心道。

“不行不行,公子,这个不妥!”出声反对的竟然是云述。他连比带划地跟我们讲了方才回驿馆拿药时,遇到方且臻的事情,末了补充道,“方姑娘家里管得这么严,若是公子这个时辰送她回去,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对方姑娘无利啊。”

我目瞪口呆:“方……我表哥来找过我?”

方且臻这是吃错药了吗?不去抚慰他的亲亲苏茗伊,跑过来找我?

今晚怎么回事,一个两个表现得跟平时都大相庭径?

“既然如此,我便不出面了。”宾以寒微一沉思,道,“云述,你远远地跟着轿子,确保陌儿进了方府的门,才可回来。”

我心里有些遗憾,但想到又不是以后都不能见面了,便点点头。

“以寒哥哥,明天去看城里的灯市吗?”我突发奇想,仰头望着那双墨黑的眸子,忐忑道。

他怔了怔:“你明天也出来么?”

“上元节灯会不是连续好几天吗,我以前从来没出过王府,没看过。”

“而且……他们都不会陪我去看的。那你,你愿意一起结个伴,去看看么?”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颔首,淡红的唇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很浅很柔和的微笑。

“那么,明日申时(注),不语斋等你。”

“不见不散!”我兴奋地欢呼了一声,转身钻进轿子里,又从窗口探出头来,高高兴兴地向他挥挥手。

他的笑比那烛光摇曳的花灯还要美,在深邃的夜里朦朦胧胧,清隽如谪仙。

“不见不散。”

我心满意足地坐在轿子里,右手一直摸着腕上那枚红玉串珠,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心里又是害羞,又是感动。

一晚闹剧,终究还是以一个很完美的尾声收尾了,还约定了明日的行程,一切都那么轻松顺利。

我如是想道。

是啊。

约定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可世间总会有意外,有波折,有无数会阻碍实现承诺的事物。

谁又能想到,有更深的秘密和黑暗,在前方等着自己呢?

注:申时,指15时正至17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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