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世界，很安静。
落下水的时候，我憋足了一口气，虽然在水里睁不开眼，对方向仍然大致有个数，憋了一会儿，便准备往旁边浮。
谁知还没扑腾几下，我的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应该是来救我的人，但我又不是完全不会浮水，你好歹让我上去换口气啊！
我闭着眼，看不到那人是谁，只能感觉到抓着我的手很大，很有力，很……挣脱不开。
我要换气！！！
我一边在心里呐喊着，一边挣扎了几下。
然而我没有想到，这番动作，却被他误以为我马上要被憋死了。
那人的动作有一秒停滞，像是在纠结什么。
随后，两片柔软的东西，突然贴上了我的双唇。
我：“？！？！？！？！？！”
不！！！！！！！！！！
有空气顺着紧贴的唇渡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在水中摸索着，抓住了那人的衣襟，努力汲取着救命的氧气。
虽然说活命为上，可是这是我的初吻啊！
我的初吻！是要留给！神仙哥哥的！
那人身体一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摸到了……硬邦邦的腹肌。
没有功夫胡思乱想，他给我渡完气，手臂环过我的腰身，将我猛地带出了水。
我浑身湿透，头昏脑涨地，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能感受到一双结实的胳膊将我抱起，随后便是同那夜女装男子带我飞檐走壁时一样的，失重感。
我又被带飞了！
……我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套干衣服，唯有湿漉漉的头发提醒着我，方才的一切不是梦。
我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鞋也不穿，跑向一旁大开的窗户往下望。
地方还是在瑶星湖边，只是大概是被带到了某个客栈。时间也应该没过太久，月亮安静地挂在天幕上。只是湖上画舫已经纷纷靠了岸，戏台的灯火也灭了，万籁俱寂。
“……”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胡乱抹了一把脸，悲愤地回头道：“御阁主，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但是亲都亲了，你还不露面吗？！”
屏风后的身影，像是在怀疑人生，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
听见我的话，那身影震了一下，艰难地，一点点往外挪。
一张很年轻，甚至称得上年少英俊的脸，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探了出来。轮廓分明，五官深刻。眼瞳是罕见的碧绿，湿漉漉的，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躲躲闪闪地看向我。
我喉咙一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虽然这个时候这么想不太好，但，好帅啊。
我俩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屏风后出来，站到了我面前。
怎么这么高……都高出我一个头了……
我一阵窒息，仰头看他，脖子险些一折。
“方、方才我看方姑娘快要没气了，情急之下才渡的气，请姑娘恕罪！”他猛地对我一鞠躬，把我吓了一跳。
他这样，我反而没气撒了。
“哎，你别……你好歹是名噪江湖的听音阁阁主，这样我可承受不起。”我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了些，小声嘀咕道，“算了，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
“这样甚好！姑娘若是能这样想，御某也安心了！”
他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笑容干净，如初冬雪融，朝阳和煦。
“哈？！我把你当狗你不生气？”我惊了。
“为何要生气？本就是我做得不够好。若是在姑娘落水前就救下姑娘，也不会惹了后面的是非。”
“所幸方姑娘身体无恙，只是似乎受了湖水的寒气，脸色不大好。我已经让客栈的老板去煎了药，一会便送来。”
……大名鼎鼎的听音阁御阁主，竟然是个天然？
我看着他颊边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但他说，我脸色不好……一定是落水时胭脂被水溶去了。
我苦笑道：“我这不是受了凉，就是长年身体虚寒而已。”
“谢谢阁主关心。能不能唐突地问下，阁主的名字？”
不知我的哪句话让他陷入了沉思，他下意识地回答道：“御北君。”
刚一出口便反应了过来，只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来不及收回，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罢了，告诉你便告诉你了。只是劳烦姑娘不要说出去。”
“我不会说的。你救了我两次呢。没有你，我怕是早就没命了。”我笑道。
“虽说如此……”
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好像一眼就能望穿我的想法。
“姑娘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救下你么？”
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静静地同御北君对视。
他踟躇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今夜的一切，都在方姑娘的计划之内吧。”
“第一步，是在王府门口，告诉了侍卫自己的去向。”
“侍卫定会去禀报小王爷，而听到你是和别的男子有约的小王爷一定会跟来。”
“第二步，劝宾三公子离了船后，算好大概的时间，船夫划动画舫即为暗号，提醒你小王爷已到。于是你和苏茗伊的对话，便都能被他听见。”
“第三步，船夫将画舫划到其他船附近，那艘船上正好坐着方二公子。”
“他原本计划和朋友在醉仙楼饮酒，但你以赎身的条件，提前和烟雨楼的芙蕖约定好，命她诱得他乘船前往观戏。”
“在激得苏茗伊将你推下画舫后，正好被他看见那番情景。”
“第四步，你知道听音阁暗中保护着你，所以落水时无所畏惧。”
“方姑娘未雨绸缪，做了多手准备，为的就是和苏茗伊的一番对话，一定会被他二人听见。”
“御某见得多了权谋算计，但姑娘这般深谋远虑的女子，确实是第一次见。”
“不得不说，姑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令人佩服。”
御北君每说一步，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气息，是看穿了布局的，同为高手的气息。
不过，既然不是与我交手，我何必防备他什么呢？
“你说得基本上都对。”我坦然直视着他的双眼，“只不过最后一步稍微有些偏差。即使你不救我，我也能在水上漂一会儿，等他们发现我。”
我梗了一下，面露尴尬：“也就是说，你给我渡气时，其实我本来已经要浮上去了的……”
御北君：“？！”
两抹肉眼清晰可见的红晕，悄然浮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那潮红如同快速蔓延在宣纸上的水墨，迅速爬满了脖颈，将鬓发后的耳朵也染得滴血般鲜红。
“我我我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御北君慌了神，身上的气场荡然无存。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出腰间的剑自刎谢罪。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你要打要骂，我绝不还手！”
这反应实在太有意思了，甚至连敬称都忘了用。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好可爱啊哈哈哈哈。”
“我没怪你，就是纠正一下你说错的地方。”
“那么，我在这呆了几个时辰，方且臻他们呢？是什么反应？”
许是被我说他“可爱”的言论震撼到，御北君呆愣了好半天，才如梦初醒，定了定神回我道：
“我救下你之后，先派人通知了端王和王妃。他们只说不要告诉小王爷他们，大概是有意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在乎你。”
“苏茗伊跟着跳了水，被救了起来，关进了王府，应该是等你回去发落。”
“小王爷的手下都快把瑶星湖翻了个遍，他也是心急火燎的，一直在湖上搜寻你。”
“……这样啊。”
内心一阵酸涩。
“他听到我和苏茗伊的对话，在我被推下水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救我，而是质问她。”
“你觉得，他在乎我么？”
御北君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小小的我的影子，还有我那比哭还难看的笑。
“御阁主心里有没有过什么人，不管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那个人呢？”
“如果你有过这种感情，就会知道，方且臻到底是在乎我，还是在乎他自己了。”
侧头望向窗外凉如水的月色，声音轻得仿佛要消散在夜风中。
“劳烦你送我回方府吧。今晚，谢谢你。”
我不愿再看向那发愣的少年剑客，也不愿多说什么，转身向房门走去。
“……我不曾知道过那是什么感觉。”
少年的声音在耳畔萦绕着，清朗而坚定。
我没有回头，只是步伐顿了顿。
“但我想，不管是小王爷，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人，一定会有人在乎你。”
同一时刻，驿馆内。
宾以寒猝然惊醒，刚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从床上坐起，低头找地上的靴子，像是急着要出门。
“公子，不用去了。”站在床边的书童拦住了他，“我已经去打听过了，方姑娘无碍。”
“……”
他动作凝滞，垂落的鬓发挡住了侧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也是为了公子的安全，才迫不得已打晕了您。”
“我知道您向来心软，不会罚我，不过仍是我多有冒犯，一会儿我就自行罚站去……”
“去站着。”
云述话还没说完，就被宾以寒淡淡地打断了。
“站一晚上，日出方可回来。”
云述张口结舌，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大概是脑子还没转过来，只知道机械地抬脚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猛然回过神来，转身对宾以寒道：“公子！”
“还有何事？”后者不冷不热地回道。
“去罚站之前，云述有些话想同公子说。”
“这是公子第一次罚我，因为我贸然打晕了您，不让您去救方姑娘。”
“请公子好好想一想，究竟您是在气我以下犯上，还是在气我，不让您救那位姑娘呢？”
宾以寒浑身一震，身体僵在了原地。
“原本您避开话题不谈，但今晚一事，云述斗胆确定了下，公子似是……对方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云述鼓起勇气，一股脑地把心里话倒了出来。
“我跟着公子多年了，从未见过您对任何一个女子那般在意过，甚至连自身安危都不顾，要去救她。”
“先前也是，您从来不会触碰别的女子，更不会邀她赏乐看烟火游玩。”
“我在想，方姑娘是否，是公子心仪之人呢……”
“胡闹！”
宾以寒猝然起身，低声呵斥道：“何以出言亵渎人家姑娘？说什么、什么好感……什么心仪之人……你平日的书都读哪儿去了？”
语气是罕见的严厉，手却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微微颤抖着。
“您自小一心求学，从不了解风花雪月之事，我只是担心您，错过了自己喜欢的人。”云述破罐子破摔道，“那么多女子，唯有方姑娘得了您的特殊对待，公子扪心自问，真的对她一点情爱都无吗？”
宾以寒直直地站着，一言不发。
云述继续道：“公子若是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不如先闭关几日，冷静一下，再看看，若是没了方姑娘的日子，是不是会同往日感觉不一样。”
“反正不出十日圣旨下来，您很快就要回京城，这一别，再见面不知何时了。”
“也许下一次见面，方姑娘便已嫁给了别人……”
“够了，不要说了。”宾以寒仓促止住他的话头，乌黑的眸中情绪复杂，“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吁了一口气，低低道：“我，我并不懂这些。”
“所以我提议您闭关几日呀。”云述道，“或许回趟家里，看看老爷和夫人们是怎么相处的？”
清俊的白衣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过了半晌。
“云述，收拾行李。”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方才的失态未曾发生过。
“去跟小二退房，我们……回宾府住几日。”
“哎……好的。”
云述挠了挠头，准备去收东西时，又想起什么，探头问道：“公子，我是不是不用罚站了？”
宾以寒不动声色，神情淡然：“回府之后，接着站。”
“好、好的……”
云述哭丧着脸，按照吩咐做事去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比如，公子自从小时候母亲过世后，一直封闭着内心，从来没向别人打开过。
比如，公子不擅长和女子相处，因为既没有人教他何为情爱何为风月，也没有人教他，怎样分辨别人对自己的心意。
比如，公子其实是个缺爱的人，所以或许性格上，多多少少有些缺陷。
但，那位方姑娘，对于公子来说，兴许和过去遇见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吧。甚至也许能伸出一只手，将公子从那永日冰封的雪渊中拉出来。
只是有些话他不敢说，也没有资格说。
不要紧，这几日过去，公子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一定能弄清楚自己的想法，说不定还能一次性探出方姑娘是什么个态度。
云述天真地想。
若是天作之合，自己说不定还算是半个月老，牵了一段红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