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着,带着长长的链条发出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木屋内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是重物坠到了地上。男人开门的动作稍稍一滞,狐疑地拉开了锁栓。
“咋回事?”他推开门,一脚迈进房内,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脚边一团黑影,吓得险些没一脚踢过去。
定睛一看,那名被村里人买下来准备做冥婚贡品的,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女,正蜷缩成一团蹲在门边,眼中含泪地抬头望过来。
那红褐色的瞳仁闪烁着泪光,宛若日光下色泽温润的玛瑙。少女肌肤毫无血色,被赤红的嫁衣衬得愈发苍白如雪。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腕,张着嘴,却只能发出不成句子的嘶鸣。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大小姐,落到牙行手中,被卖到南方来了。
可惜了这么水灵灵的小姑娘,要被活活埋进死人的坟墓,真是暴殄天物啊。
男人恍惚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警惕。
他见少女神经质般地发着抖,以为是她刚醒来发现自己在个陌生的地方,很是害怕,于是安慰道:“姑娘,别怕,俺们村都是好人。”
他昧着良心道:“俺们把你救了下来,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医你呢,你醒了的话,俺去叫人来……”
一边说着,一边打算退出去,先把门锁了,然后通报村长去。
少女眼眶中滚落晶莹的泪水,颤抖着向男人伸出手。
男人黑脸一红,以为她想让自己拉她起来,有些羞涩地也伸了手去——
他猝然看到那莹白的手背上,两个已经开始溃烂,不断渗出紫黑液体的小孔,猛地抽回手,惊骇地后退了一步!
“蛇……救救我……”
少女嗓子已坏,说不出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口型说道。
许是震撼于那可怖的伤口,又许是被那菟丝花般柔弱无害的面容迷了心窍,男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连门都忘了锁,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少女的表情瞬间阴沉了下来,唇角勾起冷冷的弧度。
真好骗啊。
我用尚有知觉的那只手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张望了下四周,我快步出门,小跑到屋外的驴旁边,费力地开始单手解绳子。
一边解,一边小心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心里盼着那个男人不要那么快反应过来。
这绳子……单手解绳子可真难解!
那驴甩着尾巴,看着我手忙脚乱,欢快地叫了一声。
我被它喷了一脸热气,正偏过头躲开,突然瞥见不远处那男人折回来的身影!
他反应也太快了吧?!
男人看见我,大喝一声:“你在干啥!”
我心里暗自着急,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额前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若是他快抓住我还未解开绳子,我就只能拼一把,靠双腿跑了。
我如是想着,紧张地又瞥了他一眼。
而后,手上的绳子,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一把银白的、薄如蝉翼的刀刃,如新芽破土,从后穿透了男人的喉管。
我听见他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
那短刀锋利无比,顽劣地向下重重一划,就好像将一片树叶撕成两半,动作漫不经心,却残忍而又血腥。
碎肉混合着内脏,随鲜血从破开的胸膛涌出,哗啦啦地流了一地。
狂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有人踏着满地鲜红,向我一步一步走来。
捏着刀柄的手惨白如鬼魅,衣袍下摆浸满了血,顺着纹路复杂的丝线染上整个长袍。
而他的面容被宽大的兜帽遮盖住,即便是青天白日下,帽下的阴影依旧如浓厚的黑夜,全然看不清他的脸。
在他身后,不知从何处冒出了无数花纹诡谲的虫豸,争先恐后地啃噬着地上的尸体。不一会儿,竟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骼。
“最后一个了。”
那人走到浑身僵冷的我面前,好像在笑。我能看见同他露在衣袍外的手一般肤色惨白无血色的,尖削的下巴,还有两片弯起的薄唇。
“是你对它下了毒吗?”他歪了歪头。
他拎着一条气息全无的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无法回答,连指尖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不是我第一次目睹杀人。
我还记得刀锋抵在自己喉间的尖锐痛感,我还记得有人一手护着我,一手果断决绝地斩断身后的杀机。
可现在的我,既没有了那坚实温暖的怀抱,也没有了当初为谁拼命的勇气。
面前的这个人,让我感到彻骨的恐惧。
我试图将被蛇咬伤的手往后藏,只是恐怕已经来不及。那人微垂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一番动作,抖了抖短刀上的血珠。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他轻声道。
蛇尸无声地坠落到地上,那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向上抬着。
我呼吸急促,只觉得他的手冷得吓人。明明没用多大力气,却让我无法挣脱。
这个人,浑身都是鬼气森森的阴郁和煞气,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一出手便是尸山血海。
我放弃了挣扎。
也罢,只要不是当了别人冥婚的祭品,死在这个奇怪的少年手上,却也无所谓。
反正已经中了蛇毒,想来就算逃离这个村子,也活不了几个时辰吧。
发声无比艰难,喉咙间挤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不成句子。
我对他露出一个坦然的微笑,无声地用口型说道:“杀了我吧。”
那只捏着我下巴的手,突然停在了空中。
“哑巴?”
兜帽人沉默片刻,清澈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别笑了,真恶心。”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为什么你不像他们那样求我饶过你?”
他放开了我,唇角嫌恶地往下撇了撇:“你倒是求我啊。”
我摇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兜帽下的黑影。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藏匿在那黑暗中,一定有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的一言一行。
“动手吧,陌生人。”
我对他张开双手,云淡风轻地笑着。
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石,吹得眼眶一片发红。远处的群山青葱幽深,枝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山谷中不断地回荡。
我和他之间一片死寂。
手起刀落。
银光闪过,却不是落在我的脖颈间。
我茫然低下头,看向地上一分为二的绳子,又抬头看着兜帽人,不明白他为什么砍断的不是我的脖子。
“我改主意了。”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不解,他优哉游哉地收回了短刀,不动声色地掩去了方才一瞬的失态。
他附在我耳畔,声音如同游走的蛇,钻进我的耳朵。
“一炷香时间,我再来抓你。如果你成功逃走了,我就不要你的命了。”
他笑得无比开心,像是因为想到了新的乐子,如同得了糖果的孩童一般兴奋不已。
“我给你个提示哦,往东走,是城镇,往西走,是悬崖,往北是沼泽地,往南是瘴气林。”
“记得不管你去了哪里,只要被我抓到了,我就会杀光那里的所有人。”
兜帽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中了恶乌子的毒,得不到医治的话,一样也会死的。”
“准备好了吗?一炷香时间。你可以开始拼命逃了。”
“啊,对了,我不叫‘陌生人’。”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阿渊,深渊的渊。”
被驴驮着飞奔的时候,我在想,其实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但我知道,我不能往有道路的方向跑。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反正都要死了,没必要再连累城镇里的人。
就算是给下辈子投胎积德吧。
少女的身影消失后,兜帽人慢腾腾地将短刀收了起来,百无聊赖地靠在木桩上。
他舔了舔唇,抬起触碰过她的那只手,小心地嗅了嗅。
很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有点像药草的味道,但很独特,连他也无法分辨出是什么。好似空谷幽兰,能让人安定下来的清香。
“……嘶。”
他狠狠咬住下唇,森白的手用力抠着小臂,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没玩过瘾,怎么又要被关回去了……”
“早知道这次出来的时间这么短,就不把那个小姑娘放跑了。”
像是回应他的喃喃低语,裹在长袍下的瘦削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仿佛有什么沉睡的灵魂正在挣扎着想要苏醒。
他捂住心口的位置,低低地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这里总是一抽一抽的。”
“文渊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了。
半晌,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手指轻抽了一下。
鼻间弥漫着腥重的铁锈味,他低头打量着自己沾满血的衣袍,指节用力得泛白。
“该死,到底杀了多少人啊,阿渊。”
驴的速度不比马慢多少,只是我的身体已经渐渐开始失去知觉,大脑也不太能运作,整个人慢慢伏在了它的背上。
不知道它在往哪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有没有过一炷香时间。
我只知道它一直在毫无方向地乱奔,穿过了寂静无人的树林,踏过湿润的泥土,像是奔入了更深的山谷。
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半开半阖间,隐约看见脚下是一大片盛开的花海。
淡紫的花束犹如繁星点点,点缀在青蓝的叶片上,有细微的荧光闪烁,不知是反射了日光,还是花粉在微风中飘扬。
花蕊散发出浓烈的幽香,无孔不入地钻入脑海,像是将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催动得兴奋了起来,眼前闪烁着五光十色,飘飘然如置身云间。
恍惚之中,我好像又嗅到了那一直伴随着我的,若有若无的药草味。
手腕压在身下,神仙哥哥赠予我的那枚玉珠,正隐隐泛着红光。
大脑有一瞬的清明,像是有人将我从那醉生梦死的花香中拉了出来,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了拍驴背,让它加速跑离了这片异样的花海。
也许是因为神志不清,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仿佛埋在记忆深处,鲜活地存活于遥远的过去中,被泼上了一层墨,失却了原本的颜色。而内心却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这花,这谷,这景,都是曾经无比熟悉的存在。
但我想不起来了。
越过花海,穿过低矮的树丛,视野骤然开阔。
数不尽的凤凰木,簇拥在群山环抱下的平野上,棵棵拔地参天,枝干粗壮,绿叶葱茏,漫天铺地的凤凰花宛若赤红的火焰,灿烂而耀眼。
人在濒死时大概会出现幻觉吧。我竟觉得自己看到了那红花楹林间有一座小小的木屋,有人正推门走出来。
身下的驴似乎累了,迈着小碎步靠近了那座木屋。我模糊地望见那人一身红衣,仿佛与他身后的花楹融为一体。或许他本身便是那红花楹化身而成的妖精,否则,他怎么会生得那么美,美得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污浊世间的人呢?
心口不知为何又酸又涩,一阵阵的刺痛顺着麻痹的神经传到意识中。
我看着那人有些惊讶地望向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出现在此处,不由得痴痴地对他笑了起来。
这世间,竟有男子能生得这般美得张狂,美得肆意,眉眼是远山青黛桃花盛,肌肤似雪山冰原凝玉脂。眼波流转,群芳黯然失色,薄唇一弯,可令枯木逢春。
真真是山水间走出来的,妖一样的灵动人物。
让我想起那个,初遇时同样惊艳了我的,神仙似的人儿。
我曾将自己的全部真心悉数给了他。
造化弄人,我已明白我此生终究求不得。痛恨老天对我不公,好在纵然危机四伏,仍得以自救,硬扛着一口气走到了这里。
死前能看见这般美景,这般美人,哪怕是幻觉,也值了。
“这梦真好。”
我无声地喃喃着,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向下直直地坠去。
失去意识前,我陷入了一片温暖中。
好像有人在问我“你是谁”,可我再也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