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曲阜时已近秋末,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寒气。曲阜的坊厢还是原来模样,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座朱门宅邸,我指着宅门告诉执徐:“就是那了!”
入宅门垂花门前摆满秋菊,每年秋菊花期阿娘都会把阿爹的菊花搬出来摆在院中重新打理。爹偏爱菊,还常常说:“菊品性高洁无私,实乃花中君子者也,花中再无能及菊者。我们左丘家世代为太史,更应有如此品性。”他虽说没有花比得上菊,却还是在内院专门辟了一个小园子,命人种满阿娘喜爱的海棠。
先看见我的是蹲在外院打理秋菊的秦艽。秦艽见到我揉揉眼睛,确定没看错后忙放下手中的活向正房跑去,边跑边喊:“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这个姑娘都已碧玉年华,却仍是毛毛躁躁,许是太兴奋了,跟我连招呼都不打就跑掉了。
阿娘听到秦艽的喊声,忙从赶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我儿时送她的念珠。阿娘见我,忽然湿了眼睛,拉着我的衣角有些不知所措,好久才憋出一句:“行人,你回来了?”两年未见,阿娘的鬓白了些。阿娘一哭我就有些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责怪秦艽:“你怎么还是不改那毛躁脾性!”秦艽委屈低头,咕哝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阿娘抹了眼泪扑哧笑出声,说:“别怪秦艽,小丫头见到你高兴。你走这两年啊小丫头天天念叨,张口闭口都是你……”闻言秦艽的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缩着脑袋制止阿娘继续说下去。
秦艽六岁来我家,从小是跟在我后面长大的,她心仪我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心向天涯,总是儿女情长未免太俗套了些。我贴着阿娘撒娇:“阿娘见我难道不高兴吗?”
阿娘拿食指戳了戳我的脑袋,无奈道:“你呀!阿娘见你能不高兴吗?”说完她注意到在我身后的执徐,问:“这位公子是?”
我跳到执徐身边拉着他给阿娘介绍道:“他是我这一行遇到的朋友,叫执徐,是像除妖师那样的人。对了对了!阿娘你有没有听说苕水涝灾的事?就是执徐平的。他还救过我两次呢!”
“原来是阿淮的救命恩人!阿淮这一路给公子添了不少麻烦吧!”说着阿娘拍了拍秦艽的手“秦艽,快把西边的厢房给公子收拾好。”阿娘说晚上设宴品酒赏菊,邀执徐一定要来。
“娘,我爹呢?”我环顾四周也没见我爹。
“最近冀北一带闹旱,你爹这会儿正和武清侯在书房议事呢,你先别去叨扰他,等晚些时候再去看他。”
“最近怎么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啊!还有那左丰,他自己地盘闹旱跑来和我爹议什么?”我爹是太史,我可没听说过太史还要为旱涝之事出谋划策。
“说话还是这么没有分寸,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武清侯听见了,你爹也难保你。”阿娘嗔怪我。我自知理亏,只得讪讪一笑,借带执徐四处看看为由溜掉了。
左丰来的蹊跷,我便带执徐偷偷溜到了书北侧的一扇菱花窗下。
“你自己这么做也就罢了,带我一起若被抓到那岂不是连我也会受罚?”执徐虽嘴上这么说,可脸上却完全没有担忧之色,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
“嘘!”我示意他噤声。先传来的是左丰的声音“这旱灾一事着实让人劳心,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罢了,就连圣上也是接连几日未好好进膳了。”
“是啊!不知何时才能降雨。”我爹的声音“今年黄河伏秋汛虽未带来灾害,可蓄水位太高,怕来年又会带来什么祸事。若能趁河水未冻结北引黄河水,既能避免来年黄河凌汛决堤,又能减缓冀北旱事,武清侯以为如何?”
“这项工程耗资可不在少数少啊!还得圣上与丞相和治粟内史仔细商议一番。”
“是……”
“这几月来,我为旱灾一事也是鞠躬尽瘁,茶饭不思,还望左丘太史能直书其事,莫要负了我与圣上的一番苦心啊!”哦——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些宦官的手真是伸的愈发的长了,居然跑到了在他们管辖之外的太史这里。还借着皇上来施压,妄想要我爹在记他功德。
“蛀蛆了啊。”执徐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执徐朝厅堂努嘴,“你们的朝廷,蛀蛆了。”
“我左丘长山身为太史,明白自身职责。”
“太史清楚便好,那我便不多逗留了。”
“下官送您……”
待我爹送走左丰后我忙凑到他旁边问:“您打算写这宦官什么啊?”
“放肆!前朝功臣岂能如此称呼?”我爹斥责,回头见是我,先因我离家一事责备了我一番,然后说:“史籍岂能随意翻阅?你若是实在想知道,就回来老老实实做史官。”听到做官我忙转了话题,向他介绍执徐,心想这史官怎么就非要世袭不可。
月中已过,残月悬空。月虽有缺,但其清辉是绝不亚于中秋满月。阿娘遣散了伺候的下人,只留了秦艽半夏二人在旁伺候。半夏也是阿娘贴身的丫鬟,来我家时间比秦艽晚了三年,不过做事却比秦艽沉稳得多。
“你这一回来,便不再走了吧?”发问的是阿娘。我特意求阿娘搬出了秋露白给执徐解馋,这会儿执徐正把玩着手中盛着秋露白的白玉鸳鸯纹羽觞,不时呷一口杯中物。
“阿娘!五年之期还未到。我要走,这大千山河我还未游遍,该记的我还没写记呢!”我一早便料到这一回来一定少不了一顿责备教训。我走之前我与爹娘以五年为期,约好若是记不出一册好籍,我就老实回来承父业。虽说是游行记录,其实主要是去游山玩水,拿五年过我理想中的一生。
“你已成人,该找个好姑娘成家了。如此顽劣成性,你是要急死娘吗?阿娘还有几个五年能等你?”阿娘急得红了眼,阿爹看到阿娘哭,横了我一眼忙劝慰道:“你莫要生气。你不是也说,咱们左丘家的儿媳无需多知书达理,与行人情投意合便好。可是这求得共枕眠的同心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急不得。”
阿娘无奈叹气转而说:“那等过了建卯再走吧!天已转凉,冬日不便远行,衣服也都破旧了,让阿娘给你缝件外袍。陪我到海棠花开吧。”
“可是执徐不一定会留啊!”我可不想被执徐抛下,这次被抛下再找他就难了。
“怎么给我身上推?”执徐撇嘴咕哝。
“执徐公子……”阿娘略带恳求地望着执徐。
“我一介漂泊闲人,左丘家愿留我我又怎么舍得拒绝?”执徐放下手中的羽觞笑道。
“那便好,那便好……”阿娘破愁为笑,紧紧握着我的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吩咐半夏说:“夜深了,去把少爷和老爷的大氅拿来,再多拿一件给执徐公子。”
“听行人说是执徐公子平了苕水涝灾?”阿爹给执徐的空殇中斟满酒。
“是。”执徐恭敬回答。
“秋收时节已过,晋北几乎颗粒无收,依你看会不会也与那什么……兽有关?”
“不知道啊。”
“我托武清侯向皇上请旨引渡黄河水,皇上批了最好,若是不批,能否劳烦执徐公子……”
“去是可以,能否劳烦夫人给我也缝一件大氅,我的外衣丢在了浮玉。”
“我也要去!”执徐去哪我去哪。
“那多久能回来?”阿娘听我说又要走,急忙问道。
“若能查出原因,半月左右也就回来了。若与兽无关,那我也就无能为力了。”执徐接过半夏递来的大氅,道了声谢谢。
“我替冀北百姓谢过公子!”阿爹举起羽觞一饮而尽。
“行人兄!行人!左丘淮!”我迷糊睁眼,见执徐嘴里叼着饵饼坐在塌边。我起身揉着惺忪睡眼问他干嘛,他把饼掰一半塞我嘴里,“你娘让我喊你吃饭。”
听是阿娘找我我又重新翻回床上,刚挨到床就被执徐提溜着胳膊拽起来,执徐轻松扛起我,“你不来我怎么好意思吃饭?我快饿死了。”
“停停停!我起!你让我去穿外衣行吗?”不好意思吃还叼着饼来?我挣扎着下地,执徐看起来端庄雅正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力气还这么大!
“吃完饭带我在曲阜转转!”执徐仰躺上我的卧榻“你娘让你带我去西市买些什么吃的玩的。”
“西市?那么想去?”
“想啊!多热闹!”他眯起眼满脸憧憬“然后再带我去曲阜的青楼转转!我摸不到地方。”
“青楼的话坊西就有。不过要是我爹知道我去那种烟花柳巷之地,定会扒了我的皮。”我连连摆手“要去自己去,话说你怎么老去那种地方?”
执徐摇头晃脑,“寂寞春闺锁仙阁,盼我辰郎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