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寂弘见此,扬手正准备宣布宴罢,纳安青竹忽然站立,拱手说道:“三座城池,正是因贵国徐小娘子之故,慷慨‘赠予’南岐的三座城池。”
“使臣说什么?”朱寂弘收起扬起的手,撑在酒案之上,双眼微睥。
纵然徐陈幻在南岐国眼中值三座城池,歪曲事实,无中生有,却是不能。
“使臣怕是醉了,我太周国土,何曾轮得到一介妇人作主?”百里骆驰铿锵接话,紧接着,直视礼部尚书吕士增,说,“客有疏,纵之失礼人前而不顾,礼部竟如此慢待异国来使?”
吕士增一点即透,看一眼朱寂弘的眼色,命人客气地“请”走了纳安青竹。
纳安青竹并不硬碰,今夜目的已经达到,脚步虚浮地跟随礼部的人离开。
朱寂弘摆驾回宫,众人也随之散去。
可惜,宴散,人心却未散。
“徐......是那名周旋于陛下和祈王当中的女子?”
“三座城池又是什么典故,她何德何能,令我太周三座城池拱手相送,如今,又能让南岐国君相聚一面便可归还?”
“嗟!不想惹祸,就快快住口!”
“南岐国君素来狷介,哪来天掉下来的馅饼,我看是别有用心。”
“就算别有用心,三座城池,不战而还,不过是派一名女子去会一会南岐国君,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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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祈王府。
“陛下来了?”说话的正是百里骆驰。
中庭里,百里骆驰一人一桌一壶清酒,虚位以待。
祁王府管家齐白见朱寂弘来了,为其斟下一杯酒,行礼后恭敬退下。
“宫中人多口杂,做事总是有欠自在,不比祁王府恣意。”
百里骆驰瞥了跟在朱寂弘身后的寿公公一眼。
——朱寂弘言下之意,却可理解成禁宫伺候不周了。
寿公公只得向百里骆驰摆摆手,无言赔笑——自知今夜不会轻易揭过,若被波及,也不算意外。
好在百里骆驰不打算殃及池鱼,回答道:“陛下过誉。不知陛下摸黑而来,所为何事?”
百里骆驰那般从容地等待着自己,请君入瓮,会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朱寂弘心清,开门见山道:“三座城池,祈王怎么看?”
有此一问,朱寂弘心中打算不言而喻。
夙夜兢惶,浓云遮蔽孤星,人心如树影,落地沉重。
朱寂弘开门见山,百里骆驰亦非迂回曲折之人,低头轻笑间,不知是嘲讽抑或恼怒,回答道:“如果本王说,举国不换徐陈幻呢?”
直言直语,丝毫未念情面。
凉风乍起,汇聚朱寂弘四周寒气,他半眯眼,冷哼一声,说道:“堂堂护国大将军、先帝御赐异姓王百里骆驰,竟是这个心思?”
“陛下是何心思?”
那些个龌蹉的猜测,出自天子之言,就像数九寒天里兜头泼下冷水一般,让人寒心,更使人愤怒。
“陛下亦曾在军队历练数年,如今初登宝座,便霎时忘却在军中堪比男儿的‘徐小娘子’?区区三城,我太周要重新夺回,又有何难?蝇头小利,陛下就要将为太周热血奋战之人拱手推出,这便是百姓士兵以命相守的太周,这便是陛下心中想要的太周?”
朱寂弘不言,百里骆驰只当他听不进去,本不欲多言,那女子屡屡苍白如雪的面容浮上心头,终是不吐不快:“况且,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徐陈幻因何得罪刘玉珏,陛下又是如何几乎命丧南岐?”
朱寂弘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说道:“大局为重。”
“大局?”
朱寂弘似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介女子与倾国备战,孰轻孰重,自有论调。为君者,岂可挟一己之私?更何况,祁王莫非忘了,当年,正是百里将军上报先帝,欲将那人凌迟!”
“陛下原来记得。”百里骆驰嗤笑道,“那么,陛下应当也还记得,当年南岐进犯,先帝初封太子,陛下作为嫡子,却并不受宠。嫡子被掳,为父的太子对如何处置却全无指示。彼时,是谁只身犯险,探得陛下的位置,又九死一生地为边境三城百姓换来了生机?”
那般置之死地而后生,最终却仍未得世间周全。乃至接风宴上,来使堂而皇之地满口胡言。于无人知处,那女子是否曾多少次自我责备,有什么做得不足之处?
百里骆驰被朱寂弘的开脱彻底激怒:“当年,确然是我上报先帝,欲将那人凌迟。万幸的是,当日,陛下力保她一命。”
时移世易,如今两人竟彻底变换了立场,真是讽刺。
大局?
一介女子?
好一个岂可挟一己之私!
朱寂弘脸色如晦:“不过是到南岐走一遭,以四国当今局势,难道南岐胆敢戮杀幻儿,轻易得罪我太周?孤原以为,祈王与孤是一路人。”
“陛下是哪路人,也许是看走眼了。”百里骆驰直视朱寂弘,目光如鹫,“日前,佳木莲挥鞭挑衅,鞭至额前,徐陈幻岿然不动。其后,右后肩突发剧痛,落荒而逃......以友聚之名从太周而赴的贵客,南岐怎么敢杀?三城换一聚,最多,也只会生不如死罢了。”
鞭至额前。
落荒而逃。
生不如死。
朱寂弘一愣,未几,一言未发地离去。
浓云驱散,星月之下,百里骆驰立于中庭,长久未动。
徐陈幻是如何得罪了刘玉珏的,百里骆驰一刻未忘。
先帝朱闵怀初封太子,彼时同为南岐国太子的刘玉珏,设法抓了朱寂弘,扬言除非太周割让城池十座,否则朱寂弘尸首相见。
朱闵怀势弱,初封的太子不但尚无实权,朝中还有数位兄长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朱闵怀不敢妄动,有谋士暗中提议,放弃朱寂弘,以嫡子一命,激起民愤,继而求兵权戮敌,这样一来,不论是民望还是兵力,朱闵怀的实力都将倍胜从前。
朱闵怀最终的决定无人知晓,可朱寂弘,却是被徐陈幻救回来的。
那时候的徐陈幻,不似如今羸弱,虽为女子却不让须眉,单枪匹马地挑了南岐国的太子宫。
彼时,太子宫的主人刘玉珏正美人在怀,颠鸾倒凤。
太子多情,本来并非什么不为世人所容之事。错就错在,刘玉珏卖的是痴情人设,世人皆知,刘玉珏对冬瑜国长公主魏如澜痴心一片,扬言此生非卿不娶。
这一幕颠鸾倒凤被撞破,不但破了刘玉珏的美好形象,更导致魏如澜决绝退婚,发誓永不相见。如今的魏如澜早已继承冬瑜国国主宝座,可对刘玉珏却恨得咬牙切齿。
让人叫绝的是,登基后的刘玉珏早已后宫充盈,却每年一封情书,详述自己对魏如澜的深切思念。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彼何人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说的正是刘玉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