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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写在中国

舞蹈与舞者——裘小龙诗选

现象学的本体论

我不愿成为你手指上玲珑的钥匙圈

或你倚靠的黑曜石,狂想海藻沾满

于是你在我眼里生成了精致的花瓶

在你的唇中我插满了选择的康乃馨

一个早晨我突然发现自己化成了水

没有动作,没有思维,也没有语言

仅仅是因为你纤秀的脖子,才获得

我自己想象的色彩以及存在的形体

已经有味了也不知道换一换,你讲

在梦里,你梦到原野,我梦到海洋

赠陆灏

在宋时的石桥上,

在唐时的月光下,

我们就要分别,

像桃花消失于折起的扇,

像乌鸦翅膀驮着暮色西沉,

像细草在陌生的一曲中晕眩。

蚊孓的泡沫

破裂在绿色的水面。

八年以前

那年一月的清晨,

我在你黑发披肩的

白雪世界中醒来,

猫头鹰在小闹钟中

眨着绿色的眼睛,

蓝鹣鸟在海报里

掠起阳光。一句话

从你的唇间蹦出,

天色破晓。

要来的

总是要来的。

一句话像一只鸟,

栖息片刻,又飞去。

卖冰棍的老女人

在滑轮车上高声叫卖冬天

那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袄下

她粗糙的手像埋在雪中的

希望,抽出郁葱葱的枝条

似乎要为炎热做冰冷伪证

孩子们的欢笑落进她身边

盛满了亮锃锃分币的铁罐

我必须是卖冰棍的老女人

才能够感觉到依然酷热的

黄昏一张张地从身上剥落

扔进路旁的废纸篓,然后

推着滑轮车独自走入黑暗

今天[1]

不仅仅因为昨天冰封的记忆,

不仅仅因为明天含苞的期冀,

我们才这样热爱你呵,今天。

因为除了今天,生活还在哪里?

不爱你,一意耽于昨天的幻灭,

生活只是一声叹息——犹在梦里,

不爱你,只愿坐等明天的出现,

生活只是一个呵欠——进入梦里。

骊歌

1

你只是微笑着说

午夜的汽笛有多么迷人

多么神秘,于是窗扉

打开,混沌的潮水

一下子卷走了你

手中的白色书页

2

不,我不能原谅你

在罂粟花燃烧的陶醉里

在苔藓凉透了的阴影里

你忘了我们一起伫立

在木樨路桥上的

夜晚,万家灯火闪烁

在远方,在你的网膜上

汇成一个新时代的乐谱

你手中的烟卷划出

都市不眠的旋律

于是你不再属于

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也不属于你自己

3

此刻,渡轮依然

在变幻着霓虹图案的

江面上穿梭不停

黑黝黝的水手一次

又一次地解开

系在缆桩上的粗绳索

船总是这样拥挤水总是

这样湍急铃总是这样匆促

人总是这样走向目的

接着又走向一个新的

目的,到了彼岸

再回过头去看

一个曾熟悉

但又陌生了的彼岸

4

哦你应该还伫立在这里

紧紧握住船首的栏杆

因为波浪永远在开始

无数次地重新开始

在一片崭新的土地上

金灿灿的阳光明媚

空气中充满了柠檬芳香

在清澈的湖水映照中

你会找到你自己

5

风雨中的桅杆划过窗子

我仿佛在闪电中又看到你

在偶然的礁石堆中

探出布满伤痕的身子

你的嘴唇沾满了海藻

依然在无声嚅动——

6

我理解,我理解

但说到底,一个人

只是自己所做选择的

总和,至于其他的

至多向其他人提供

廉价的叹息

挂历上又翩翩飞出

一只洁白的海鸥

祈愿——昨夜,风露

中宵,不再梦到惨白的

牡蛎隐埋于黯黑的

岩石中的存在

7

(你在哪里——当黎明

涂得殷红的指甲

轻弹着窗子,咖啡与

面包进入正醒来的

意识,门打开了,微笑般

迎来鲜花以及报纸

我将在电话上学你的声音说

“我就是。”)

父亲

父亲集邮,把黑夜和白天

剪成一小块、一小片,

浸入水盆,映着一朵朵

灿烂的云彩,再捞起晾干

在门上、窗玻璃上、镜子上。

他的眼睛,两张邮票,

一只白信封,他的脸,

整个世界,收藏的理念——

于是,把我也扔进邮箱,

寄往一个遥远、虚构的地址,

为了退回时盖的首日戳。

时值寒冬,雪花翩翩着

神秘的信息,鸿雁的

足迹消逝了,在白皑皑的

茫然中,邮差冻僵的手,

没按原址把信退回——

我产生于错误的偶然。

旅途

当列车渐渐降速,

你轻轻读出刚出现的

月台名,仿佛要重新定位

自己,身旁是一成不变的

过道,还有在其中不停变化、

移动中的脚——黑色的船鞋、

古老的木屣、亮锃锃的高跟

皮靴、沾满泥的凉拖鞋……

终点,不可能

在你摊开的地图上,

或在打了孔的车票中。

到达了,终点,

又得重新定义。

旅客抖落来时的

一身尘土,迈向

新的起点。这里,

永远不是你要去的那里。

傍晚开始下雪了。

车窗上灯光依稀闪烁,

角落里,一只苍蝇

在玻璃上不停转圈——

你举起手,就嗡嗡飞走——

却又固执地嗡嗡飞回

原来的角落,无可理喻。

像一支几乎遗忘了的曲子

还在传出革命的遥远回声。

一夜过去,白茫茫的

雪掩埋了一切。你向窗子

使劲哈气,却看见车窗框着

你自己——始终转回来的

映象——一只顽固的苍蝇。

怪兽滴水嘴

静静的,是景山公园的

山坡,是身后的

紫禁城,是我们携手

坐在一块岩石上,

任暮色在古老宫殿的

彩釉飞檐上延伸。在我们

下面,一波又一波的

公交车辆来来回回行驶,

许多年前,这里据说

还真是一条护城河。

那静静的傍晚,我们用中文,

又用正在学的英文,相互

说着年轻的梦想。一旁,

那曾追随慈禧太后身后的铜鹤

依然还伸长脖子。你说

昨夜你梦见我们都成了

紫禁城中的怪兽滴水嘴,

风露中宵,絮絮说我们自己

才能理解的一切。黄昏披上了

薄雾,在拐弯处,那株枯树

悄然现身,悬挂一块牌子,

“明崇祯皇帝自缢于此。”

哆嗦着,我又想起父亲

在“文革”中挨批时挂上脖子的

那块黑板。风起了,我们

走出公园,就此分手。

此刻,怪兽滴水嘴又开始

在这里叨叨吐水,依然

说着今天也难以理解

昨天的点滴回忆。

月亮上的砍伐者

按照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吴刚被罚在月亮上砍一棵桂花树,但每一次树快要给伐倒时,却又会毫无损伤地重新竖起,于是他只能一遍遍砍伐下去。

在地球冷冷的眼睛中,

我就是荒诞:

着了魔似的抡起斧子,

砍着黑夜砍着白天,

伐着成千上万年,

砍伐着无穷无尽的真实与虚幻……

哦多少次多少次多少次了。

掉下的树叶堆积起来,

像越来越厚的历史书,

泛黄的木屑堵住鼻孔和口腔,

几乎再也不能让我呼吸。

在月球上稀薄的空气中

充满恐惧的痉挛,想躲避

无可躲避的致命一击,

树干上砍出的那深深口子

终于要发出最后的一声

巨响,就像要出自我自己的

口中,但在这永远无法解释的

一刹那,摇摇欲坠的大树猛一下

又挺直了的身子,郁郁葱葱,

毫无损伤,绿油油的枝条

又划出了嘲笑,只砍下一些

碎碎屑屑还在我的鼻孔

留下过敏的症状

星星在远远地眨着白眼。

但我还是得重重抡起斧子

砍下失望砍下绝望

我的胡子像一道激情的

黑色瀑布泻入这暗黄的尘土,

只是在这不停的砍伐声中,

我才意识到自己存在,

还在向荒谬挥动着斧子,

属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传说。

爱情故事

后来,

这就成了一本

他随时随地都能

翻开、又合起的书,

封面已撕了一半,

好多页都卷起了角,

还有一两页沾上了果酱渍,

斑斑点点,紫黝黝可疑,

所有的页面上都给画了线,

让记号笔重重打了标记,

一道蓝、一道黑,像鞭痕

累累,空白处留一行

又一行潦草的字迹,

接着涂去,第二天清晨,

其中的意思,他自己

也搞不清楚……

反正,

这是他的书——

讲着关于他的爱情故事。

消失

那个早晨,透过你瀑布般

倾泻在我前面的长发,

我依稀看到一幅清代山水,

在云中,山几乎消失了,

云,再看时,似也开始

在山中消失,在画轴底部,

一个小得几乎分辨不出的

老人正忘情山水。“你必须

失去自己,”我说,“然后

才有希望融入画中。”“消失中,

也许有一个新的我,”

你撩起长发说,“像昨夜。”

在阁楼上

午夜,我打开小录音机,

汽笛在远方响起……

我削着苹果,窗玻璃虚映

坠落与引力的概念。

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突然,

在刀子下,在键钮上。

维纳斯捧出的镀金

座钟已悄然停了。

夸父,仍然渴得冒烟,

在剥落的墙纸中追逐太阳。

妻子

擦着,磨着,

你几乎快把自己

磨擦得所剩无几了——

一片旧砂皮纸。

熠熠闪亮,我避开

你唇间的铁锈。

等待

雨,把你散披的长发

淋湿了,披在你制服的

肩上,似也映得绿了——

“信来了!”你举起手,

邮件探进邻居的窗子中,

像春天绽放的洁白花瓣……

从这些敞开的窗子里,

笑声飞出,栖落在你肩头,

啄食你指尖送出的

蓝莓似的信息,接着你走过

我的窗户,一如往常,

头低垂着,手插在袋中。

山山水水

(卞之琳先生赠《山山水水》有感)

一页页都翻过去了,

只剩下书桌依旧陪伴,

空烟盒在桌上堆成小山,

这一抹黄,这一带绿,

这一角生气烂漫,这一片

伤心徒然,你径自喃喃

说着,像流水潺潺,

流过了多少时间,

时急时缓——

许是太累了吧,

山弓起了背蹲在天边,

水声歇了,再勾不起悲欢,

哦这一路的水水山山,

长亭接着短亭,

只意味着又得上路的地点。

雁群似乎写出了人字,

接着散去,在寂寥的蓝天。

雁还是前度的雁吗?

疲倦的过客无言。

合理化

最终,枯萎的老树成了

白蚁的理念,也使

啄木鸟喋喋不休的噪音

有理,在幽暗的林子里,

惧内的猎人转着圈,

举起了猎枪——

不远处,

她正与我讨论政治

逻辑,她白玉般的肩膀

在我手心中暖洋洋

波动,像记忆的涟漪。

“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事,

做了,你总能把结果

合理化。”一只红苹果

滚出野餐篮,滚入草地。

遥远的兰舟依稀送来

一曲古琵琶的断章。

她的长发像瀑布一般

倾泻,我淹没了,

只是偶然还闻到自己

烤焦了的肋骨味儿。

送别

你走了

也真走了

独自走入了

无穷无尽的暮色

我只能是个稻草人

在荒芜、死寂的田野上

听寒冷的风一阵阵呼啸

却依然不假思索地

把手中的破扇子轻摇

真有那么一回事儿地

手舞足蹈

乌鸦处处

飞落黑色的恐怖

旧元夜思人

掀帏遥望,灯下的窗玻璃

是一面镜子,难堪孤独的自鉴;

但转身,心中更大的空白

成了另一面镜子,映你的愁眼。

摔停的表。时间的碎片

拒不让你进入我的梦魇。

我在月色里,月在你梦里,

天涯消失在他人的电视里。

三重唱

(一)

浸透雨水的稻草人,

太沉重了,甚至都无法

在风中摇晃。存在,

多少要有存在的模样:

塑料纽扣眼睛向前

凝视;胡萝卜鼻子

显得滑稽,让骡子啃了

一半;曾是多么精致的

小音乐盒,藏在你的嘴中,

还是给淋坏了,只能

一遍遍呼唤你见不到的

眼睛中的痛苦。

焚烧一张泛黄的合影,

喃喃自言自语,“过去的,

都过去了”,仿佛穿过

那死寂的林子,你要

为自己吹口哨壮胆。

我于是打开窗子

去拥抱阳光。

那一天,天下雨时,

我又成了你。

(二)

楼梯的旋转拖鞋的旋转胃纳的

旋转床垫的旋转……

只要能在旋转的晕眩中

忘却这所有一切。

我紧紧合起了眼睛,

怀中抱着的只能是你。

醉了的信天翁掠出

油画,把我掳向湛蓝、

神秘的海洋最深处。

哦珊瑚——曾是我眼睛

在你眼睛中的珊瑚。

没有你的呼吸,我怎能

感到沾满海藻的波浪

在我身子里升起又落下?

晚秋火红火红的林子,

黎明还是黄昏又吐血了。

你点燃一根蜡烛——

是不是又点燃了我?

说到底,除了解释

还就是解释,仅此而已。

枫叶飘落、燃烧

在稻草人的凝视里。

(三)

酒桶旁,贴着宣扬

中国传统美德的海报。

妻子,脸颊上还沾有

厨房的油污,微笑地

为客人剥橘子。“有

这么好的一个家,我

再不需要其他什么梦想。”

于是,我也融入海报中的

形象,一起点着头,

责任满怀,像饭店前

风吹雨淋的招牌:

“幸福家庭餐馆”。

我用油腻的抹布

抹去所有可能的记忆,

把浓油赤酱的幻想

从炒锅中热腾腾勺出,

一天,一天,接着又是一天——

生命就像塞着没塞紧的

酒瓶塞子,在这一丁点儿的

自由中挥发自我、沉默。

“小夜,”我说起了梦话,

妻子惊恐地转身,“宵夜?”

分手的决定

午夜,错过了最后一班

经过此地的公交车,你独自

步行回家。路上落叶窸窣

有声,仿佛在古老、荒芜的

寺院里,一个占卜筒中

正倒出竹签,黑黝黝地

不祥。你拐弯转进空寂的

菜市场,一长列空菜篮子——

不同的形状、质地、尺寸——

在悬挂“黄鱼”标志的

柜台前排起了长队。菜篮子

隔夜放在那里,代表着

天蒙蒙亮就要赶来的

妻子们——还有未来的

你,捡起菜篮,站入

队伍中的位置,依然

睡眼惺忪地梦想一家子

在餐桌上满意的笑容……

砰,砰,砰——

一个孤独的夜班工人,

棉大衣领子高竖

黑暗中,不见了脑袋,

在冰库前,一锤锤

砸着硬绷绷的冰鱼排。

那夜

你怎样与他分手,已忘了。

木樨露桥[2]

护城河在木樨露桥下漾波

我们的爱情

还能追忆么

在痛苦后面也许会是欢乐

星光与钟声在波心荡漾

时间流逝我们成了雕像

我们就这样伫立风露中宵

絮絮的是河

默默的是桥

绝对的遥远是相对的萦绕

星光与钟声在波心荡漾

时间流逝我们成了雕像

昨天流逝了像是醉于水

时间流逝了

幻想仍迂回

此刻正溶去古老的清辉

星光与钟声在波心荡漾

时间流逝我们成了雕像

我们依然抚着新漆的栏杆

雾起了静静

驰出了视线

护城河在木樨露桥下流远

星光与钟声在波心荡漾

时间流逝我们成了雕像

解释

离开了其他人的解释,

哪里还能找我们的意义?

在镜头里,我和你,

背倚老核桃树,伫立低语,

看孤零零的蝴蝶飞起,

像在古老的传说中逃离虚无。

只是在合适的光线中,

在合适的位置上,把自己

摆出一个个认可的姿势,

才能让人们发现所谓的

意义,就像啄木鸟

在枯树上啄出一声声

空洞、奇特的回响,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可我还是要给你捧出

那用词语编织成的花束,

在你的微笑中绽放,

然后枯萎,像海星干涸、

消失在拂晓的窗台上,只留下

可疑的水痕,让人们解释。

怀上我的夜晚

1952年的秋天,螃蟹正肥,

在小小的竹蒸笼中嫣红

嫣白,琥珀似的黄酒

烫得恰到好处,窗台上,

花瓶里的菊花已插了

两三天,显得清瘦不堪,

却残留着菊花的样子,

仿佛是从《红楼梦》中

撕下的一页插图,置错了

地方。父亲食完蟹黄,翻转

蟹肚脐——瞧,一个小和尚

端坐在他手掌中。只是,

没有客人想要听他的

古老故事。中国人民志愿军

英勇抗击美军,收音机中

传出播音员激昂的声音,

坑道战正打得艰苦卓绝……

从街的另一头又传来阵阵

锣鼓喧腾,庆祝“三反”“五反”运动。

经营着一家香精厂的父亲,

最近刚勉强学会把自己

说成是一个“资本家”——

在阶级划分中打了黑叉的

新名词。客人们也大多一样,

心情沮丧,说不准这是

他们的最后一场蟹宴

(也许,明天他们中就有

一个会向政府报告)。乌龙

茶叶浮在杯中,黯黯

忧愁。客人们早早离去了。

母亲准备的姜丝调料

还留了大半。有几只蟹

都没取出蒸,在铺了芝麻的

木桶底上窸窣爬动。

父亲的蟹榔头高高举起,

却砸了拇指。母亲轻抚着

他下颌,小心地从他齿缝间

剔出蟹膏。他把她揽入怀中,

久久抱着。那晚,还真没什么

其他的事他们可做,

或可说。隔墙有耳。

暮色中,一片早坠的树叶。

他们上楼,进卧室做爱。

在事后的静谧中,他们

仿佛听到螃蟹在

黑暗中吐沫,轻轻

用蟹沫相互濡润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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