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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可触不可及的身影:烟雨(3)

没了工作的日子就好像母亲小时候每周都会做的拿手好菜,那记忆中无忧无虑的时光重新来到时,总会让人无所适从。

特别是在把信都寄出去后,内心中期待得到回应的感觉就像夏夜里挥之不去的蚊蝇,无时无刻不在骚扰傅西杰的内心。

除了内心里的那些感受,生活中最大的改变就是黄舒晴的来电愈发频繁了。晚上八点,没有应酬的话,她总是会在这个时间打来,从两天一次,变成每天都会通话。

开始时聊天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回忆当年,最近越聊越多的则是所谓近况。其实也就是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可通过这些交流傅西杰隐约感觉到黄舒晴在毕业后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现实和她倔强的脾气压垮了道路和两旁的鲜花,她本应走的路变得崎岖狰狞,她用平静的语气感叹生活的无奈和不公,极力不表露自己真实的情感,傅西杰知道她是这样的人,也从来不说破,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

用心的人总是能够体会到别人的感受,与傅西杰一样,黄舒晴也感觉到了电话那头这个男人的变化。他说感觉上班累了,想休息一下,看看生活的样子,然后再决定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她说她的公司正好缺少傅西杰这样的人,她很欢迎他加入。

其实去黄舒晴公司上班也没什么不好的,离傅东路和老母亲更近了,越大的城市,也代表了越多的机会。

不过最终傅西杰还是选择了拒绝,黄舒晴也没强求,只是说随时欢迎他改变主意。对于这样的承诺傅西杰并没有给出什么回应,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若陌的回信会有怎样的内容。

收件人地址与傅西杰家之间有一段挺长的路要走,骑自行车来回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但远也有远的好处——那片地方已经不属于邮差阿发送信的区域。

从阿发那里得知工作在那片地方的邮差并不是个认真的人,这正合傅西杰的意,如此一来他就不会计较为什么会有信寄到这间空置了这么久的房子里了。

说到邮差阿发,上次的谎话内疚还没过,傅西杰又不得不再为了预防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而做了一件事。他本来很犹豫,可最后还是没用自己常用的笔名,他把“曦童”改成了“陌客”。

之所以这样改,一是为了迎合若陌的笔名,二是不想让阿发知道有关若陌的事情,因为这里面有太多难以启齿的东西,比如偷偷地把信塞进对方的门缝,比如明明在对门却不敢去见面。

也不知是为了让自己良心更好过些还是本能地想和这个好朋友聚聚,辞去工作的日子里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跟阿发这个老实人一起吃餐饭。他俩对于下馆子的要求都不高,那家经常去的小吃店,十几串牛杂,两瓶啤酒,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用来挥霍一晚上的时光了。

阿发除了工作之外几乎没有其他活动,所以傅西杰要约到他可以说几乎没有难度。有的时候总感觉他们两人很像,一样的默默无闻,一样的不善交际,一样都是活在不算艰难的当下,也一样看不见未来的样子。

但阿发却把这种状态抛在脑后,对于他来说未来的概念很模糊,他只想开开心心过每一天;而傅西杰同样看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只是那来自于未知的恐惧却深深影响了他的情绪。

世界上总是会有这种人,明知道很多事情就算你怎么做都是无法办到的,可就是不愿意放弃尝试,或许并不是不愿意,而是阻止不了自己。

就像傅西杰这般,他无法让自己不去想若陌的回信,于是在估算大概回信的时间后每天都会去那所房子查看信箱。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按照这个日子来计算,如果对方有意向回信的话肯定早就寄出来了,这时傅西杰不禁在想,是不是若陌对他写的信不感兴趣。

被拒绝的感觉很不好,渐渐地傅西杰想要放弃,但想法决定不了脑海中的执念,他依旧每天都去查看那老旧的信箱,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他得到了回应。

若陌回信了。

他拿到那封信之后反复确认了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在确认是若陌写给他的信后,傅西杰欣喜若狂,连接下来是怎样飞奔回家的,他自己都不是很记得了。

吾友陌客:

你好,在这里请先原谅我这么久才给你回信,因为这两天刮起的风让我有些抑郁,我不禁回想起了当年。在我的老家,那是喜忧参半的日子,但我现在只想记得几张最灿烂的笑脸。说到这个,你应该是个爱笑的男人吧,我觉得那样的人才是最迷人的,不过无论是我对于你还是在你看来,我俩都只不过是被抛弃的可怜人罢了,但怎样也好,还是谢谢你的来信。

对不起,以上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笔友跟我通信都不会很长时间的缘故,我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考虑具体的意义。

对了,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每个男人心里都有梦中情人呢?

信的内容并不多,这当然会让傅西杰有些失望,不过这也是若陌一贯的写信风格,她说的话没错,一般人肯定是接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对话方式的。

人越来越浮躁了,越是发展快的年代里,人们越是迫切地追求结果,一封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信,真的很少人会去猜。

不过傅西杰倒是乐意,他从若陌的文字里感受到了她当时写信的心情——那应该是个瘦弱的女子,风吹动窗帘,撩动她的秀发,她坐在书桌前嘴角轻扬,悠悠写下生命中某一刻的随笔。

与大多数通信交友栏中的人不同,若陌在这上面征询笔友的目的更单纯,她似乎只是想找个人随便聊聊,一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谁,我给你说说今天我是怎样的心情,你也说说某天遇到了哪些事。

本来写信也都会把自己的近况写进去,可若陌却写得更模糊,这种方式显然很对傅西杰的胃口,他拿起笔几乎不需要思考,一页风格与若陌类似的信就完成了。

他再三检查,从一个个字里挑毛病,就好像是大学时写的毕业论文。

完成了这件事,傅西杰马不停蹄地出去把信寄出,待他回过神来,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的光景了。穿过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回到清冷的家门前,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对面那扇陈旧的门,忽然间他笑了出来,有点窃喜,有点期待。

不过喜悦的心情很快又被期盼所替代,从信寄出去的那一刻开始,傅西杰的生活又开始围绕回信开展,这期间没断过的当然是黄舒晴的来电。

“傅西杰,你最近好像挺开心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没,没什么事。”

正所谓旁观者清,就连黄舒晴都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傅西杰在打电话时情绪发生的变化,他变得更活跃了,讲了更多天马行空的东西,甚至有时候黄舒晴都不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谁说过,每个人的脑海世界都是一片奇妙的星河,所以当你想要展露那些东西的时候别人不一定能够理解。

本来这样的转变黄舒晴应该开心才是,毕竟在此之前每天通话都是黄舒晴在不停地说,傅西杰只是偶尔回应。

但在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天后黄舒晴开始变得有些担心,她在想:是否没了工作依托的生活压垮了傅西杰,在黄舒晴看来,内向的人最容易在压力面前崩溃。

于是她旁敲侧击地询问,傅西杰终于也有所察觉,恍然大悟的他同样惊讶自己的变化,当时他愣在电话这边,有些后怕地看向书桌上那封若陌的回信,除了后怕,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傅西杰。

“喂?傅西杰?你还好吗?”

“……”

“喂?喂?”

“啊?我没事,可能,可能是有些累了,先挂了。”

匆匆地挂掉电话,傅西杰坐到书桌前又读了一次若陌的信,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受到这个陌生女子的心情,他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非常疲乏,一头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在那之后的日子,傅西杰开始强迫自己不去主动想若陌回信这件事情,所以他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既然丢了工作,而黄舒晴也很鼓励他自己创业,加上哥哥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三种因素影响之下,傅西杰决定也要自己弄点事业出来。

他开始考虑如何创业,静静的在家里坐着想了一上午,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像他这样没什么朋友又不善交际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一间不需要与人有太多交集,只需要好好完成自己工作就能够糊口的小店。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从小到大都一直在经营着的小卖铺,位置就在他就读的小学附近,每每到上学放学的时候,那可是人满为患的。

踩着自行车,傅西杰再次来到了这家店前,光线昏暗的店子里,从零食到玩家再到漫画书,应有尽有。

记忆中店里的老板娘是个好看的中年女人,现在再看时,她头发已然白了一半。

老板娘很诧异地看着傅西杰,礼貌性地询问,她以为他是孩子的家长,因为现在距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

傅西杰尴尬地笑笑,掏出钱买了一包小时候经常吃的零食。童年的味道,那时他和傅东路一人一袋这样的小零食,边吃边回家,那逝去的日子,不知多美好。

小卖铺的经营模式很符合傅西杰的性格,正好在小卖铺隔壁就有一家转让的铺面,本来是卖水果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要把铺子给盘出去,其实这附近人流不算小,如果认真去做的话,生意应该也不会差。

从母校后门离开,缓缓蹬着自行车,正值工作时间的那时,街上往来人不多,冬日的萧瑟多了一分借口,感性的景色,又勾起了傅西杰对若陌回信的执着。

不知不觉就来到那栋许久都没人住的房子楼下,由于最近经常被人触摸而显得新净起来的邮箱就像坐在树桩上钓鱼的姜太公,而傅西杰是那条没有出息的鱼。

习惯性地打开邮箱,没想到若陌还真的回了信,崭新的信封闪着宝石绿般的光芒,就算傅西杰多么不爱珠宝也不忍就这样把它丢弃在布满灰尘的信箱里。就这样,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带着信回到家,对门依旧紧闭着,在她看来,傅西杰的家门是不是也同样陌生而神秘呢?

一头倒在床上,傅西杰睁大眼睛看天花板,他在想自己究竟在回避什么,思前想后,无论是借口还是冲动,最终他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去否定交笔友这件事,于是他打开了若陌的回信。

吾友陌客:

不知为何,看见你的回信后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我猜想可能你和我有相同的心情,不知你我是否遭遇了相同的际遇,也不知你是否也曾不知所措。

我并不属于这里,而我却在这里,并不是说这个地方不好,在小城生活的每一天我都很轻松,卸掉了身上太多太多包袱,可我却越来越茫然。

你知道我说的那种感觉吗?

有个声音不停在心里跟我说:那看不见的希望就在时间某处,只要静静等待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折磨,我承认自己是个执着的人,甚至有些任性,可仔细回想为了这份任性而失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若陌信里的文字始终不多,躺在床上的傅西杰却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来读这封信。

夜来到,傅西杰爬起来,打开台灯。铺上一张信纸,他神色凝重,这种类似抱怨的回信,让傅西杰心中压抑不已,那简直比在办公室让人欺负了一个早上还要难受,这并不是感同身受,相比若陌来说,傅西杰近期虽然也没遇到什么好事,却也不至于到那样的程度。

可是他想迎合若陌,这样的一封信是非常难回的,傅西杰不希望自己那“一见如故”的印象就此消散,他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一个朋友,却不希望任何一个笔友对他失去信心。

两天,前前后后想了两天的时间傅西杰才把回信写好,当他把信丢进邮筒里的时候,整个人如释重负,忽然间他有个想法,掏出装在裤袋里的手机,拨通了黄舒晴的电话。

“喂,西杰?怎么了?”黄舒晴压低了声音。

“没,没什么,你先忙。”傅西杰知道她肯定是在忙,慌忙挂断电话。手中的手机不再发出声音,疾驰而过的汽车在经过他身边时鸣了一声喇叭。

这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就给黄舒晴打了个电话。他用一路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把自行车稳妥地停在楼下后,傅西杰把全部的原因归咎于若陌,是若陌回信中的无奈与绝望影响到了他,所以才想找个人倾诉,而每晚都会通电话的黄舒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不停地在心里肯定这个暗示,傅西杰很快相信了这个说法,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注意到空气中飘着的那股香水味时,家门前立着的那个女子也正好回过头来看他。

那是一个有着神秘魅力的女人,那天她的披肩黑发略显凌乱,却掩盖不了圆润下巴托着的精致五官,嘴角那缕略显憔悴的淡淡微笑好像一片飘入他心中的落叶,点在心湖中央,荡出层层涟漪。

她就像许多人的梦中情人,穿着一条白裙子,用笑容化掉男人的心防。

若陌,傅西杰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他想要说若陌,可理智却及时阻止了他。

“不好意思,我住在你对门,是新搬来的,想找你借个螺丝批,敲了好一会儿门了,原来你出去了。”她淡淡地说着,让出一个身位给傅西杰。

“哦,螺丝批,有的,有的。”赶忙打开门,从屋里拿出一个工具盒来。

“谢谢,我用完了马上还给你。”

若陌接过工具盒,转过身,傅西杰望着她关上家门,始终未敢相信见到了真正的若陌。

第一次见面,有些尴尬,又回味不已,楼道里还飘着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渐渐与某夜梦里嗅到的味道重叠在一起。

接下来的时间里,男人一直在家中坐立不安,终于等到若陌来还东西时,傅西杰却紧张得没说出几句话。

这次,若陌换上了一身休闲装,看她那样子,好像是要出门,她把工具盒递给傅西杰时脸上带着歉意,那样子,不像是假的。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其实搬进来挺久了,一直没过来打招呼,有些失礼了……”

傅西杰见状赶忙把王大妈给推了出来。

“没事,我早就知道了,楼下王大妈跟我提过。”

“是吗……”若陌尴尬地笑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说完,她就从傅西杰的视线里消失,这次,他没敢多看,快速地关上房门,紧接着他靠着那扇老旧的木门深呼吸了一分钟,才终于把自己的情绪给稳定下来。

夜幕降临,黄舒晴的电话如期而至,也不知是否前段时间傅西杰的主动影响了她,如今黄舒晴每天晚上要说的话比原来更多了。

大部分内容傅西杰已然不记得了,从新闻实事到天马行空的想法,唯一能让傅西杰提起兴趣的,恐怕只有偶尔才会谈起的挫折经历。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完全分享自己的过往,就算某天黄舒晴心里感触时她会说的也只是一些非常模糊的东西。

傅西杰觉得对于黄舒晴来说自己就是一个单纯的听众,她可以接受傅西杰没有任何回应,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说一个“嗯”字,让她知道电话这头是有人的就行。

挂掉电话,时间来到上床休息的点,但今天的傅西杰却没有丝毫睡意,拨开窗帘看远处灯红酒绿的街,他破天荒地穿上衣服,决定要出去走一走。

从寂静的小区走出来,漫无目的,路两旁的店铺已关门。就如那天晚上从省城归来时那般,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傅西杰喜欢上了深夜里的街道,在此之前的岁月里他像时钟一样规律,从来未曾在这种时间出来闲逛,但很多事情在尝试过一次后,才知道那其实不是犯罪,如果你能看清头上那由圆变缺的月亮你就会发现,无人街道也能洗涤心灵。

渐渐的,傅西杰走到了小城夜晚最热闹的地方——夜市街。

在一条专门为夜市而设的街道里,哪怕还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诱人的烤肉味,可惜一听到人声鼎沸,傅西杰立刻就绕道而行。

可绕来绕去却又走了回来,这次傅西杰看得真切,也忽然间有个奇怪的感觉,他感觉深夜里每个独自走在路人的人都像飞蛾,即便不是每只都想扑火,却也不愿离这团热闹的火焰太远。

三三两两或各自落单的人徘徊在夜市街附近,什么姿态都有。

不胜酒力者扶墙呕吐者,两情相悦者则在夜里相拥,当然少不了和傅西杰一样来意不明的浪人,那个静静立在两盏路灯中间的影子,确切地说,是从路口往左开始第六和第七个路灯之间,一袭白裙,长发及腰,就算路灯照不出她的样子,他也已经确定那是谁。

王大妈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傅西杰开始怀疑自己下意识中深夜出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极力想说服自己:没有人知道若陌会在小城的哪个角落出没,这纯粹是运气。

无奈马上会有一个新的声音来否定自己的狡辩。

那声音在怂恿着傅西杰:不断地告诉他人类本来就是欲望的奴隶,身为一个正常男人会对若陌那样的女人有欲望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可最终,傅西杰没有走上去,而是选择了一个同样的位置站着——在两盏路灯之间。

这个位置能看到若陌,能看到热闹的夜市街,更能体会到他们两者之间的格格不入。清冷如她已和冬夜融为一体,望着那模糊的影子,有和冬天相拥的感觉,能让人打消去任何地方取暖的念想,只想安然待在四下无人的地方,连变得好生刺眼的路灯都要避开。

渐渐傅西杰的视线凝固在寒冷中,周遭的一切开始消失,最终只剩下若陌,只剩下那个影子,直到她悄然离开,他才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

失落感从心里喷涌而出,拖着疲惫的身躯,他也回到家中,他连看看现在是几点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时,竟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模糊的大脑跟着老旧的轨迹转动,傅西杰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穿到一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需要去上班了。

带着自嘲的笑填饱自己,刚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时却听到了敲门声,傅西杰从凳子上蹦起来奔到门前,可惜打开门才发现来人是傅西杰的一个旧同事。

当然,看见是他来找自己也很令人惊讶,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应该叫老杨,资历比傅西杰要老,在办公室里似乎没人比他干的时间要长,至于全名?反正自从在那里上班开始,就连领导点名的时候也是叫他老杨。

“你……”他们之间没有说过几次话,在如今这样的处境下,难免会有些尴尬。

“啊,对不起,对不起,有些冒昧了,你的地址我是从人事那边知道的,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老杨说话很客气,一脸的憨厚。

“哦,来,请进。”不明来意,却也感受不到什么恶意,过门都是客,把老杨请进家里,傅西杰为他端上一杯热茶。

老杨也是个腼腆的人,接连喝了好几口滚烫的茶水,直到嘴唇都有些红了,才开口说了自己的来意。

如傅西杰所预料的那样,那天发生的事情马上就在公司里传开了。不仅如此,由于对谢龙珂的积怨已深,他与公司沉默小职员发生冲突的事实被夸张化,变成了谢龙珂被暴打,傅西杰的形象得到了神化,同事们渐渐对谢龙珂的所作所为发出抗议的声音。

前因后果之下,就算谢龙珂有关系,但迫于大多数员工都在投诉,所以最终还是对谢龙珂开了刀,从此,那个惹人生厌的八公谢龙珂再也不属于那里了,而再说得简单点,整个办公室都因为傅西杰的怒发冲冠而受益。

“我今天来除了表达大伙对你的感谢外,同时我自己也要向你表示诚挚的道谢。”老杨双手捧着茶杯,脸上满是憨厚。

“你?为什么?”

“其实你也懂的,谢龙珂在办公室里经常干的那些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自从知道你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情,我忽然感觉人生的意义都不同了,简单来说就是,我比以前更自信了。”老杨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线。

“其实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那天所做的事情换成其他人应该也不会再隐忍下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关键是谢龙珂挑战了谁的极限罢了。”傅西杰觉得现在自己戴的帽子有些太高了,他感觉有些站不稳。

傅西杰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他想否认自己为别人做的一切,而老杨似乎有些曲解了这位办公室英雄的意思,开口说道:“不,没有那么简单的,之前许多同事对你有看法,你别生气,”老杨脸上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在很多同事心里,西杰你其实是个怪人,平时被欺负也不找我们其他人来抱怨,最重要的是,你也没有跟哪个同事深交,所以在这件事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办公室里最不可能反抗谢龙珂的人。”

前同事们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在傅西杰预料之内,老杨倒是很顾忌他人的感受,观察一会儿发现这屋子的男主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后才继续说:“所以我们每天都在想究竟谢龙珂要嚣张到什么时候,会是谁来终结他,但实话说,没有人想到会是你来做这件事。”老杨喝完了杯里的茶水,“而且话又说回来,每个人的确有自己的底线,但是谁又能这么轻易地为了一口气放弃糊口的工作呢?”

当老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傅西杰才意识到自己刚丢的那份工作在很多人看来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扪心自问,当初这么潇洒是否因为心里最深处知道就算到了最不堪的时候也能去找傅东路帮忙?

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身为单身汉没有家庭负担而放肆地任意妄为罢了。

问题没有答案,老杨见傅西杰一直没有出声,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们一帮同事商量过了,为了感谢你为整个办公室做的事情,我们想联名向领导提出让你回来上班,当初你离开并没有走正规的程序,严格意义上讲你只是旷工,还并没有完全从公司里离开。”

这就是民主的胜利吗?当人们意识到联合起来力量大时,上层那些人物就岌岌可危了。傅西杰相信如果这一帮同事真的一起站出来跟领导谈判有很大概率会成功,可他的志向却已经不在那枯燥的办公室里了。

“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我应该趁着还没老去,干一些之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听到这番话,老杨脸上立刻布满了失望,而后似乎想通了,恍然大悟。他和傅西杰不同,老杨是个不习惯把心情收起来的人。

“我明白了,你肯定要自己干一番事业吧?能冒昧问一下你的计划吗?”

“没,我也说了我只是个普通人,可能因为我比较任性,计划这东西还真没有,只是想着自己开间小店,什么都行,就算从来没做过,也可以边做边学嘛。”

老杨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后来他给傅西杰介绍了一个人,据说是他的亲戚,在小城另一边经营一家糖烟店。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去找他谈谈,只要说出你的名字,他肯定知无不言,我之前也跟他提过你,他很敬佩你这种不畏强权的精神。”

取取经也是好的,傅西杰没有拒绝,道谢后默默记下了地址,随后送走了老杨。

关上门,回想着和老杨方才的对话,他不禁感觉人生真的很奇妙,原本感觉融不进去的那个圈子,到头来他们却莫名地把那个怪人当成了偶像,是否活在这世上的人都需要做一些超越常规的事情呢?

当然,是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吧。

除了老杨的到访,今天同样是毫无新意的一天,算着日子若陌的回信应该还没到,想到昨晚的事情,傅西杰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思绪的激烈碰撞让人昏昏欲睡,很快他就趴在书桌上睡着,若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准时打来的那通电话,他恐怕要睡到明天才肯醒来。

“喂?你已经睡了吗?”电话那头的黄舒晴立刻听出了傅西杰声音中的慵懒。

“嗯,今天有些累。”

黄舒晴很抱歉地想要挂电话,傅西杰犹豫一下,选择继续通电话。

反正被吵醒后很快就会变得清醒,看来今晚想要再次入睡是有些难度了。

电话那边的黄舒晴倒是松了口气,那礼貌性的询问并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很快傅西杰也知道了原因:今天她遇到了许多不开心的事情。

先是工作上遇到了麻烦,然后她妈又来唠叨她,总而言之就是诸事不顺,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能听懂的部分也是越来越少。

傅西杰不用想也知道是有关于感情方面的问题,但隐私的话题黄舒晴很少跟他提起,不过像她这么优秀的女人,追求者肯定很多,以她的头脑选错人的概率也不大,一直以来傅西杰都只是把黄舒晴的感情问题当成女人天生敏感所带出来的哀愁罢了。

“别说我了,西杰,你为什么还不好好处个对象呢,你家里肯定也催你结婚了吧。”静静地当了许久听众,话题也终于扯到了傅西杰的身上。

“我?可能我自由散漫惯了吧,也可能是别人女孩子都看不上我。”傅西杰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书桌。

“这怎么可能,你这样的男人现在可是很吃香的呢。”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身上有一种别人所不具备的安全感。”

是吗?

傅西杰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所谓安全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感受到的呢?以大众的视角来看,他绝对是个没有情趣、乏味枯燥的男人,若相处下来或许会发现不同之处,但还没开始就结束的事情,又怎么去谈往后呢?

是因为已经与黄舒晴相识了这么久她才会有这样的感受吧?毕竟当一个每天能准时接听电话的听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再次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随着时间的流逝,黄舒晴很快就在电话那头睡了过去,最近她很喜欢这样的入睡方式。

挂掉电话的傅西杰从床上爬起来,望了一眼墙上的钟——今天黄舒晴睡着的时间比平时要晚。

匆忙地穿上衣服,心里在说:既然睡不着,那就出去走走吧,脑海中却已经勾勒出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一路快走,生怕沉醉的时间太少,可惜来到时却没有若陌的身影,路口开始往左,他又数了一遍,可惜,没有就是没有。

带着深深的失落和仅存的希望,他站在原地等待。昨天从未感觉到的刺骨寒风忽然刮起,一丝丝带走他身上不多的温暖。直到瑟瑟发抖,若陌依旧没有出现,傅西杰知道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裹紧衣服,悻悻而归。

白色的若陌没有再出现,回信也迟迟没来,转眼间半月过去,傅西杰从开始时每天夜里会去熟悉的地方寻找她的身影,到后来慢慢消沉,如同遭到了什么巨大打击。

由于心情的转变,傅西杰和黄舒晴之间的对话又开始多起来,他开始用一些意义不明的话语来映射自己此时此刻心情的写照,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出了什么,却猜不透具体的原因。

相比之前,黄舒晴并不很喜欢这一个话多的傅西杰,但每天夜里他们打电话的时间还是从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他们两个人就像暴风之下的蝼蚁,唯一能给彼此带来安全感的,只有电话那头的那个人。

时间在增加,聊天的内容也在增加,那个本来崭新的手机已经有了些陈旧的印记,从中秋节到冬至、平安夜、圣诞节,手机和电话那头的女人,竟已成了傅西杰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时,傅西杰甚至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苦苦追求的若陌,其实就在电话另一边,而那个在路灯之间站立的身影,根本就是黄舒晴在远方投射来的倒影。

元旦将至,这天被敲门声吵醒的傅西杰再次迎来了少有的客人——老杨。他还是那么憨厚,进门后抓着那杯热茶,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这次到来的目的是因为同事们在知道傅西杰决定自己单干后想了很多出路和点子给傅西杰参考,老杨用笔记本记录下来,今天专程亲自送来给这位办公室英雄。

“这些都是大伙给你想的,也不一定有用,希望你不要嫌弃。”

满满的两页纸,涂涂改改,却充满了心意。

“对了,西杰,你去找过我亲戚了吗?我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他很欢迎你去。”老杨脸上笑意不改,随口问了一声。

说起这个,傅西杰的确是忘记了,他尴尬地找托词,老杨也信以为真,还再三叮嘱让他一定要记得去和他那亲戚聊聊,这一次傅西杰终于把老杨的好意记在了心里。

送走了老杨,心里感觉怪怪的,还记得在刚回到小城第一天去公司上班时同事们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虽然不算什么罪孽,可是而今的变化却也实在叫人猝不及防。

不过怎样也好,老杨脸上憨厚的笑容是不会错的,于是他简单收拾过后便出了门,再次确认了老杨给他的那个地址,傅西杰跨上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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