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镇离京城有一个半月的路程,距离比起别地儿虽然远了些,但胜在环境实在是好,所以常常有许多赶考的学子到此地修整长住,待考试日到再一同前往。
新到康安镇的小书生何麟,没什么名声,才学却是不轻。尤其是手下那画画的功夫,在同辈当中算得上佼佼者。
也因此他家境虽不优渥,却常有同在备考的学子拉着他一块儿去湖心亭参加些吟诗作乐的聚会。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群风雅之人自然也不遑多让,前一秒还辩谈着诗词歌赋,下一刻话题就偏扯到了镇上富人裘连贵的女儿身上。
“要说裘家的小姐的美貌,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她母亲在当年就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听说去年裘小姐一过及笄,提亲的人差点儿没踏破门槛儿。”
“那裘小姐一天天儿的在深闺里待着,我这个本地的人也没见着她长什么样,你怎么就敢说她必定好看?”
“嘿你以为人家跟你这土汉子一样整天在外头跑得落不着脚?人裘小姐那可是千金,娇得跟宝贝似的,能不给藏好咯?不过前段时间听闻裘小姐往山寺祈福去了,估摸着就该在这两天回来,紧探着消息,指不定就能一睹芳容呢!”
正说着,远处突然变得吵闹起来,几人伸长了脖子往那边儿一瞧,刚好见了裘家的白顶轿子从湖边走过。
几人立即兴奋的吵闹起来,声音大得轿子里的人都好奇的勾开一点窗帘,朝这边瞧来。
何麟倒没有跟着起哄,只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灌下口酒,然后迷迷糊糊的远远看了一眼。
人没看清,但及时瞥见了个细嫩的下巴。
他回去当晚就做了个梦,梦里头有一双玉手将那轿帘掀起,明明白白的露出轿子里头那貌比天仙的人儿,那人还冲着自己笑,酥得能化掉人骨头,语态轻柔道:“我见过你。”
何麟一下子睁开了眼,眼中闪过几分迷茫。
早晨王契来找他的时候,何麟仍执着沾了丹色的画笔目不转睛的瞧着画卷出神,王契一眼看出了那画卷正是他一直珍藏着不舍得用的那卷,便开口调侃道:“郡南兄!你不是说这卷上的纸是神仙赐给你画贵人的吗,怎的你现在就舍得用了?”
然后他又注意到了画上的人。
“哟!你这是哪儿看来的小仙人!这相貌,怕是在天上也得是一等一的了!”
何麟闻言抬头瞧向他,眼底是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
王契又道:“要不你把这画给卖了吧,应该能得个好价钱,不就正好是那神仙跟你讲的贵人。”
何麟紧皱了眉,似乎是在分析这话的可行度,好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大概算是……”
窘于生计,这事倒没让他有多摇摆不定,画作没多久就交给了画铺的老板代卖,而买家更是豪爽,出的价钱纵使让老板抽了分成也仍旧够他挥霍到考试之日。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拿了画钱回来,就见着自家院子里多出来个抱着画卷的小丫头。
“奴婢来自裘富人家,是小姐旁侧的丫鬟。”小丫头介绍完,举手把画卷抖开,正是他今日卖出去的那副,见何麟认出来了,小丫头又温温柔柔地卷了起来塞进怀里,冲着他道:“虽然不晓得小公子你是从哪儿看得的我家小姐的模样画了下来,但我家小姐并不准备与你怪责此事,只是我家小姐毕竟尚未出深闺,你这般把她的画像流传出来供不轨之人遐想总归是不妥的,所以还望小公子往后画了莫要再往外传,我家小姐愿意将画像悉数高价买下。另外,”她深吸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树,“我家小姐仰慕小公子你的才识,此番还想与你交个朋友。”
何麟一愣,绕过她往后看去,这才发现树下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窈窕,衬着背景中铺天盖地的银杏叶已成风景,瞧他目光落了过来,又把头上的篱帽摘下,露出那张与画上一模一样的面孔,浅浅笑道:“我见过你。”
何麟顿时有几分激动的快步冲了过去,又中途硬生生缓下脚步,怕唐突到佳人,隔得老远便止住了步伐。
反倒是对方被他这局促的模样逗得娇笑两声,主动往前几步走近,到他跟前道:“我小名时衣,你呢。”
“小、小生何麟,字郡南。小姐直接称呼小生……”
“我可以教你阿麟吗?”
何麟更局促了,憋得面色通红,半句话再说不出口。
王契最近感到十分费解,因为原本同他们玩得好好的何麟,突然说不来就不来了,窝缩在自个儿的小院子里头有快一个来月,除了偶尔去画铺子买些纸墨,其余时候几乎见不着人影。尤其是当他偶然碰见他顺路还挑了只簪子回去后,顿时认定了这小子是金屋藏娇了,说不定藏的就是上回画上那位他怎么也不肯告诉自个儿是谁的神仙姐姐。
这认定一处,王契第二天就去爬了他院子,没想到费出吃奶的劲儿翻过墙头时,瞧见的只有握笔沾墨的何麟。四目相对之下,“捉奸”失败的王契干笑了几声,相当尴尬道:“那什么,我就是来试试你这墙结不结实。”
“……试过了?结实吗?”
“结实!”王契从墙头跳下来,装模作样的往墙上猛拍了两下,又不死心地凑近过来神神秘秘问道,“你这几天在作甚呢,老叫你不出来,昨个儿路上还买了支簪子,是不是在屋子里头藏了娇娥女?”
何麟斜看他一眼,把那大脑袋瓜子推开,在纸上写下一首小诗。“再过些时日就要上京考试去了,你还不赶紧抓紧着时间温习?”
“!上京时间什么时候就定下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早不就下来了,你没收到上头发下来的信笺?”
“收到了!但是我以为那是哏声他们拿来逗弄我的,压根儿就没瞧上一眼!”王契神色顿时不好了起来,也懒得再管何麟藏没藏小仙女,转身就又要爬墙回去,“不与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回去记先生给的内容了!”
“走门。”
“哦对!可以走门!”
王契一走,不但何麟松了口气,藏在树上的时衣也跟着松了口气,念念叨叨道:“你这个朋友可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好手,翻墙这事儿我都没做过,幸好我听得了动静及时爬上树躲起来,也亏得你这树生养得好,落了这么久叶子还能这般茂盛。”
何麟被她这话逗得笑出声,“没想到看起来娇气文静的裘小姐,竟然还是个爬树能手,怕是连我们这些男子都比不过你。”
“娇气文静的小姐能整日偷跑来你这院子找你学诗画?更何况熟能生巧嘛,爹爹少许我出院门,小时候没事儿做就喜欢爬到院子里那棵大树上头去往外看,靠这找乐子打法时间。不过我也是很厉害,这么就没用过这技巧,现在还能这般灵活。”说着她看着树下仰头冲自个儿笑的何麟眼珠子一转,随即立即做出了委屈的表情来,“完了,我好像下不去了。”
“下不来?”何麟也正经了神色,思索片刻道,“要不在下出去给你寻架长梯来……”
“你这番大张旗鼓,岂不是要让全镇的人都晓得了我困在你家院子里的树上。”
“那该如何?”
“这样,你站靠近些,把双臂张开。”
何麟虽不晓得她是为何意,但还是十分顺从的站了把手臂张开。不曾想这姿势刚摆好,她便毫无征兆的往前一倾,整个人从树上扑了下来,往他怀里落去。
何麟心头一跳,下意识把人给接住,却也因为不小的冲击力,整个人被撞得往后仰翻过去,不过好在人是被他好好护在怀里头的,一点没碰着地。
时衣忙不迭从他身上坐起,目光焦急的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嘴上同时问道:“你伤着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真成白弱书生了,接个人都接不稳!”
他还是头一回同女子有这么近的接触,憋了好久才勉强憋出来几个字,“没有事,就是还请裘小姐,先从在下身上起来。”说完偏过头,颇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
时衣一愣,顿时也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站起身子往边上远了两步,面上冒出几分绯色,不过这羞涩还没持续多久,她便恼羞成怒般扬高了声调,把手往他面前一摊,态度一点不客气。“给我!”
“啊?”
“簪子!他方才说的那个,你路上买的!难道不是给我的吗!”
何麟被她的直言直语给真呛住了,咳得更为大声,但还是从袖子里掏出那支成色算不得好,做工却十分精细的雕了银杏叶的玉簪,扭捏着伸长手递了过去。
时衣一点不客气的一把抢了过来捂在怀里,“好了!定情信物我收下了!往后你要是不来娶我,我就天天爬你院子里的树上去,骂你这个负心汉!”
“?!”
“不许反驳!”时衣凶他一眼,又把桌上的纸给收了起来叠好,“这小情诗便是证据!”
“……”何麟被她这一出整得异常懵逼,待反应过来后时衣已经溜没了影儿,徒留他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捂着通红的脸蹲到了地上,指缝间透出的是嘴角那止不住的痴笑。
时衣总与别的女子有不一样的作态,偏就是这等不一样,使他从梦里瞧见时心动的第一眼起,再到如今,是愈发喜欢得紧。
往后的日子何麟便开始在忙备考,时衣还是一如既往的偷偷溜来,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总闹腾或是拉着他讲读文章,有时候甚至无聊起来索性在边儿上搁张椅子便睡了过去,何麟总得在这时给她搭上毯子以免着凉。
孤男寡女共处一地说起来该是极为不妥的,但一开始时衣回回都带着她那小丫头,两人又都是坦荡之人,更从来只在宽敞明亮的屋外院落接触,以致于原本就对女子少有接触的何麟,在她独自来了之后,竟也不觉得有何问题。
直到现在,心意互通之后,他才反而觉得此行有多不妥当,若哪日不小心让别人瞧了去,总归要对时衣的名声多有影响。但这话他也与时衣提过,她嘴上是应承下来了,真做起来却依旧我行我素,照来不误,何麟拿她没辙,索性就由了她去,左右离他上京时日不多,只私下把这事捂得更紧了些。
不过临近时日时衣却异常的连着一礼拜没见着身影,何麟心中焦急,拐弯抹角的打探到裘家小姐一直在府中未出过门才稍放下心来,待忙完这阵子的路程安排,时衣又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躺在他院里的竹椅上了。
何麟刚进来还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人后心中的急与气又纷纷化作了无奈,“你这神出鬼没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撞上了妖精。”
“那你就当我是个妖精嘛,从你画里头出来的女妖精!”时衣嘻皮笑脸的把一袋子银钱丢到桌上,“我拿着收拾去换了袋子钱拿来做你前段时间教我的学费,你正好可以留着路上用,可别同别人讲这是哪儿来的,传我爹爹口中我可是得挨打的。当然,打的是我私学读物这事儿。”
女子想要上私塾是十分麻烦的一件事,所以大多身份贵重的女眷会选择在请个教书先生来家中讲课。像时衣这种不与家中请示还往外头跑来找未记名的先生学习的大家小姐,确实得挨家中好一顿教训。
但何麟心里头清楚,她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转移他还得靠心仪的女子接济路费的窘迫。
“是我不成器,”他叹出一口气,“此番上京去待我考取功名回来,便向裘家求娶你……你一定要信我,等我回来!”
“我当然信你,你可是已经考上过一回了……不过,你这话说的,若这个功名考不上,那你岂不是就要心安理得的做那个负心汉了?”
“不、倒不是这个意思,就算考不上我也必然是要来娶你的,只是……只是……”
“没什么只是的。”时衣小心翼翼的勾住他的手指,笑意盈盈道,“这回考不上,我便等你下回,这辈子这么长,总有等到你来娶我的时候。”
何麟面上一怔,一时没忍住就逮着人捞进了怀里,没有进一步唐突,只是简单的拥抱,紧得甚至让时衣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时衣被惊了一下,随后轻呼着挣了开,从怀里取出卷好的纸,“压出褶子来了!”
“这是……”
时衣往他脑门上敲了下,铺开在桌上给他看,“当然是我的画像,我从裱轴上取了下来,好方便你带着,若哪天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反正你不说我是妖精吗,万一能从画里头钻出来呢。”
“好,等我到京城落了住户,就把你裱起来挂床头,日日夜夜都要看……”说着,他自己反倒先红了脸,又觉得“裱床头”听起来十分不吉利,忙改口道,“装裱起来收藏好,想你的时候便拿出来瞧瞧。”
时衣掩着嘴笑出声。
两人都未曾怀疑过他考取不上这事,不过结果也证实出来何麟确有这般本事。此番进京总耗时三个月,到榜单出来的时候,何麟赫然位列于首位,引得同行的几位康安镇的考徒为落榜失意之时又纷纷为他感到高兴,尤其是王契,简直比自个儿考上了还要来得开心。
何麟来不及接收友人的好意便兴高采烈的准备跑回去写书一封寄去裘家,可刚进了租住的小院子,他就见了院中的树上坐着个晃着脚丫的人,远远地朝自个儿挥着手。
“裘小姐?!”
“说了多少遍,要叫我时衣!”时衣顺手掰下边上的指长的树枝朝他砸过来,气鼓鼓的瞪着他,“这么长时间瞧过我画像几回!老实点交待,我可是都晓得的!”
何麟愣愣的被她丢的小树枝砸脸上,直到走近了仍是衣服不敢相信的模样,“你是从画里头出来的女妖精,还是真的裘小姐?”
“你说呢?”时衣把背上的包裹丢给他,“爹爹逼我嫁与另一家富人,我不愿意,便只好来找你私奔了。”
“裘……”
“叫时衣。”
“……时衣,你怎么能这般大意,独自一人跑来这么远的地方,更何况私奔此事不成体统,稍有不慎你的清白就没了……我这就给裘老爷子写信过去告知我的意图!”
“我人都要嫁给你了还要什么清白!你不许给裘家写信!我没日没夜的敢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让他们给抓回去的!你要感谢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摔死我自个儿!”
“你跳吧,何某不才,这几月正巧把身子练结实了许多,这点高度还是接得住的。”
时衣:“?”
“听话,我并不想使你在外处遭人诟病受辱,待我写了信回去,必能说服你父亲改口。”
“我不!反正你就是不许写!你要敢写……你要敢写我就不嫁给你了!”
“……”
何麟被气得脑瓜子疼,两人再僵持了半刻,终是他先松了口服软,答应下不会往裘家那头透消息去。
商定好结果,何麟这才又想起来她还在树上待着,便找好位置站稳,张开双臂,“你先从树上下来,我接着你。”
“你真的练结实了?”
“嗯,不骗你。”
“那我跳下来了?”时衣犹豫了下,闭着眼从树上扑下。
何麟这回稳稳的把人接在了怀里。
“咦?真接住了。”
“傻丫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何麟抚上他头顶,心中又气又心疼,“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乱跑了,万一出个什么事,你要我该如何?”
时衣揪住他袖子,把脸深深埋进他胸膛,声音闷闷道:“我只是……只是害怕……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了。”
“待忙完这几天的事儿,我便给你安排个合适的身份成亲,裘老爷子那边……”
“别提裘家!管他们作甚!是我要嫁与你又不是他们!你再提,我就跑外头去随便找个人嫁了得了!”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
见她如此抵触裘家,何麟料想必是裘家那头对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由此对她更感怜惜。
不过这几天需做的事也着实多,他多数都待在的外头。而时衣也不知算是给他添堵还是省事,竟跑外头游走了一圈,然后光明正大的进了朝廷新赐的状元府,对外道的是状元在老家早结下的小妻,姓林,名时衣。
这下好了,直接生米过渡成了熟饭,何麟想不应下都不成。
何麟从偏院的外乡来、父母早晚,亲戚关系淡,时衣又出门露面得少,他们俩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于是新中的状元不但相貌好看才识渊博,家中还早娶上了位仙女儿似的小娇妻,而且也没像话本子里头那般飞黄之后弃旧娶新一事不过半天便传遍了全城,甚至连王契辞别时也拍着他肩语重心长道:“没想到你老早家里头就给你安排了个小娇妻,早知道当初就不拉着你去奔花楼了,幸好你也没跟我去,不然我多对不住嫂子。真可惜我消息得的晚,又正赶上嫂子身子不适,不然我还真想同她认识认识,话说回来,你那日画的仙女娘娘就是嫂子本人吧,你也太不应该了,怎么能卖自家媳妇儿的画像呢!”
何麟:……有理说不清。
“对了,你回康安镇之后帮我多留意留意裘家,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记得给我透个消息来。”
王契一下子瞪大了眼,“你不会是惦记着人裘家的大小姐吧,家里头都有位妙人儿了,怎么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何麟:……真的是有理说不清。
王契最后还是答应着说回去会帮忙打探消息。
不过再等这消息传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派信的小童把信送到寺门口时他正陪着老臣们在寺中祈福,时衣总念叨寺院中烟火气重不爱来这儿,何麟又惯着她习惯了,所以来不来也就由着她去,其他人只当他是疼爱这个妻子到了极点,可只有也他自己晓得,他这个丈夫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两人别说拜堂成亲了,就是连提亲都是没有过的,尤其是他一回醉酒后还与时衣坐实了夫妻之实,她自己竟然都不急这事也就算了,也不许他提,一说到裘家就要吵闹发难,弄得他实在没辙。
一想到夫妻之实,何麟不知想到了什么泛红了脸,忙咳嗽几声以试图使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正在这时,寺中的大僧迎面走了过来,将他拦住问道:“请问是何大卿官?”
何麟秒正色起来,微微点头。
“信童原本将你的信放在了我师兄处,但因急事去了别处,所以暂在我这儿代为保管。”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信件递给他。
何麟忍住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做了个官礼道谢就准备错身离开,对方却在这时把手横栏在他身前挡住去路。
“何大卿官可是家里头养了只妖精?”
“你们出家人也喜欢开这种不正经的玩笑?”何麟挑眉,时衣容貌世间难寻,性子又古灵精怪得很,再加上何麟对她极为宠爱,所以她虽露面得少,京城中讨论她的却多,私下也喜欢拿“妖精”来做比较。
“此妖精与你们口中的妖精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大僧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妖精待你倒没什么恶意,只是她想要于人间游走,必然得借个身份,何大卿官还是了解清楚这点为好。”
“?”何麟听得云里雾里,还想让她再说明白些,大僧却已经摇头晃脑的走远了。
王契的信内容并不多,先提了一番他最近的经历,其次便是裘家,风平浪静。
除了一点。
裘老爷子最近在焦虑着自家女儿的婚事,快十八年纪的姑娘,却一直没相中想嫁的人,来谈亲的喜婆年年能塞满整个厅堂,她硬是一个没答应。
何麟眉心深皱。
他想到了大僧的话。
回去后他故意又在时衣面前谈及向裘家说明此时,时衣一如既往的炸毛不许他再讲,然而这回他却不准备再轻易放过她,软声软气的劝道:“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贫如洗的穷酸书生,更何况如今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回去大可讲我二人已拜堂成过亲,你父亲总不能这都还要出面相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时衣,我不想你与裘老爷子闹得不可开交,我父母去得早,但我希望你与我在一起能得长辈的祝愿。”
“若真要让裘家晓得了,那只会是诅咒才对。”
“怎么会?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你可是他亲缘女,裘家大小姐。”
时衣猛地抬头,面色苍白无血。
何麟安安静静瞧着她,然而等了半晌,她也未再发出一言。
他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当夜他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往康安镇裘家写去一封书信,二日清晨便借了朝廷的鸽子往康安镇送去,回信地点定在了大僧所在的寺院。
而短短三日,便得了回信。
取信那日天儿落着小雨,大僧似知他会来,一早就撑着伞在寺门的阶上等他,待他走近,立即讲拿着的东西放到了他手上,叮嘱道:“到没想到你竟真是个不知情的……妖生而无人形,所以多会照他人模样幻化,你大可循着这条线索去找本身,有猜测之物,便可用此物判出其为妖邪否。不过,凡事多三思……”
与来信一同到手的还有一串佛珠。
何麟把佛珠收捡好,当场拆开了那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比起王契的来说就要丰富得多,洋洋洒洒两大页纸,细密的小字,字算不上好看,组合起来的话的意思就更难听了。
大概便是骂他胡言乱语污蔑裘家小姐名声,人家一直好端端的待在府上何时与人私奔过,更别提还是让生父逼嫁导致的私奔。
细雨骤然落大起来,何麟很快被打湿了个透,头发黏腻的粘在脸上,再华贵的穿着在此时也只显得狼狈不堪。
这封裘富人家亲自写来的信,仿佛在明晃晃的质问他,为何会丢下苦等的时衣,反而与个假扮成她不知为何物的人共度这么长时间。
他从未想过妖物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更未想过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直到他赶回将画着时衣模样的画像找出来,同时佛珠也对应般发光发热时,他才真的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恍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
而此时的时衣也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面色难看的撑伞寻了过来。
一推开门便让佛珠散出的光刺得退后几步,不等她反应过来,何麟便开始了一连串的质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扮作她的?从我中状元起?难怪一直不肯让我与裘家说,是怕被他们给拆穿了吧。亏我待你如此之好,你却借了她的皮相假扮成她使我二人分隔两地,你可晓得时衣此刻心中该是如何煎熬,她以为我负了她、骗了她,心中又该是如何伤心难过!那大僧还道你对我无甚恶意,可时衣又如何呢?你幻的是她的模样,怎还能对她如此狠心!为一己私欲残害他人,我瞧当初予我画纸那人恐怕不是神仙,而是你的妖邪同伙!”
“我没害过她半分!我……”
“你还想要再狡辩!伤人莫过于诛心,你……”何麟愤愤往画上一拍,时衣却捂着脸惨叫出声,身上冒气轻烟来。
同时掌心的烧灼感痛得他下意识弹开了手后退两步,仔细一瞧,原来是被他意外拍到画上的那串佛珠已将纸上画的人烧出了团焦褐,泛起点点火星。
“阿麟!你快将那佛珠挑开!我会与你解释清楚……”
何麟立即想要上前行动,却在即将碰上时停滞在了半空——
都说妖精最擅长蛊惑人心,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妖,倒不如趁此机会除了为好,也免得再对时衣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想到此,他缓缓捏紧了手,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却无法不去听背后传来的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阿麟!阿麟!阿麟!傅长麟!
我不是她!我是时衣!
阿麟!
傅长麟!
你骗我!
你又骗我!”
何麟猛然睁开眼,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他回过头,整个院落空荡荡、静悄悄的,除了落在地上的红面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一侧的桌上,画纸重归净白,半点看不出那上面曾经刻印着一位妙人,只除了上面烧焦了的那两块印记,如同在与人昭示它已然报废。
他就这般在桌前坐了一天,直到天色渐暗,才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脚下踉跄几步,头也不回的钻进下了整日不停的雨幕中。
身后的是在伞面上撞出“啪嗒啪嗒”响声的雨,伞下罩着的,是一支断成两截的银杏叶玉簪,以及一首让水浸花了字的小情诗。
——问女何深闺,周公夜相会。
何麟又回去了康安,这次他如愿以偿的向裘府求娶到了时衣,虽然一开始她还赌气不愿见他,但接几封内容规矩却又情真意切的信送去,最后尽管还是不肯与他见面,但终是讨回了她欢心。
好在所选的吉日离得近,何麟准备好了一大通说辞,准备在新婚当夜与她讲个明白。
王契是最后一个离开京城回康安镇的,所以整个镇上也就他对何麟的情况只晓得最清楚,见何麟一回来就要娶裘家小姐,还是正妻,他不由得惊道:“你始乱终弃?小仙女嫂子呢!”
“说来复杂。”何麟皱眉,“我同她待了这么长时间,竟都没发现她是个画妖,见我与时衣两情相悦,才故意化作她的模样假扮成她来找我,使得我以为……都是那画卷的错!”
“妖、妖怪?”王契瞪大眼,瞧着面前灌着酒的何麟,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在说胡话,“话说‘失忆’是哪位?”
“是时衣!这可是她的小名,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她?你指的是裘家小姐吗?你何时竟与她两情相悦了?”
“改日再与你详说,我得先去寻她好生解释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你且先说清楚啊!”王契愣愣的瞧着她远去的背影,都快被他的话给整蒙了,“真是妖怪吗?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妖怪,就算是要被咬上一口那我也乐意了,何必再降次来找远不如的裘家小姐呢。”
但这话何麟是听不见的了,他人已经趁别人不备偷偷钻进了新娘的喜房,新娘子正规规矩矩的盖着盖头坐在床边,他刚说了几个字便让她认了出来,轻声呵止道:“何大卿官,时辰还未到。”
“时衣,你可是还在与我置气?”
“时衣?”新娘子口气顿时委屈了下来,“瞧着大卿官是喝糊涂了么,怎的新婚夜口中却喊着别人的名字。小女姓裘,名悦歌,小字依依,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时衣。”
“时衣,之前是我不好,你可别再如此逗弄我了,你可还记得你向我索取定情信物时……”
“小女是瞧着大卿官在信中如何正经才应下的这门婚事!怎的到这时大卿官却尽说些胡言乱语坏小女名声!我与大卿官这不过才头一回见面,如何来的定情一事!”
何麟神情一顿,也不管唐突与否,竟伸手一把扯下了新娘子的盖头,惹得对方娇呼出声,吓得泫然欲泣。
那是很好看的一张脸,温婉明媚、楚楚动人。
却也是与画中的时衣,全然不同的一张脸。
何麟再做不出任何表情,说不出任何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