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榕从阿久的屋子里出来,看见朗逸正坐在廊边看书。
雪虽停了,可风依旧冷,他穿着略显单薄的衣衫坐在风口,耳朵被冻得生红。旧布衣洗得很干净,领上露出一圈灰色的绒毛质地并不柔软,瞧着不过是最常见的沙鼠毛。可不知为何,这个穿着市面上最普通的服饰、发上还束着顶破旧玉盏的男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却是不可言状的贵气。不同于邱家的雍容华贵,朗逸的高贵是带着傲气的,从骨子里透出来,隐隐有凛然不可欺侮之态。
这一行人,出手靠刹那,出言靠阿久,朗逸明明是最低调的那个,邱榕却在他们进府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左右无人,邱榕便走了上去,见朗逸拿在手中翻看着的是一本《周纪》,他不曾听过此书,却也大概知道此书的不凡。因为书本极厚,所用的纸张虽然泛黄卷边,却一眼便知是旧世之物。造纸需木,苍无缺的就是树,好不容易把树苗栽活养大了,砍去做了纸张用作记录,显然不是每个氏族都舍得做的事。幸好白沙之中长有一种带刺的青色藤蔓,质地类木,长势也快,因此多以其制纸。只是造出的纸纸质泛青,孱弱易损,难以久存,因此名曰“绿弱”,意其不堪重用。
乾国富硕,还算多雨,邱家也只得一小片供纸的蔓林,饶是如此,在满苍无行商的人家中也已是绝无仅有的了。
于是问道:“小仙手中的可是旧世之物?”
“小仙?”朗逸困惑地抬头,豁地明白过来,又垂下头去,有些好笑地说,“你不必这样叫我。你这几天‘仙姑’来‘仙姑’去的,听得我寒毛直立,也就她脸皮厚敢应承,我们是应不下来的,叫我阿风就好。”
“风兄是仙姑的弟子吧?”见朗逸点头,邱榕叹息着笑道,“真羡慕二位兄长,跟着言氏,看尽世间奇珍,通晓凡人不识之理,这一生也算不枉了。”
朗逸淡笑:“看来你对言氏的误会很深啊。”
邱榕饶有兴趣:“噢?此话怎讲?”
朗逸合起书,脸上的笑意淡去,唇边呷着一丝冰冷的味道:“你以为言氏真有通天彻地之能?那不过就是一群比你多些小术法的普通人罢了。饿了要闹,渴了要叫,一刀子捅下去死得不比你我慢多少,何况屋子里那位还是个格外体虚的,大冬天的穿了十几层衣服也照样手脚冰凉。你以为她今天只是在针灸吗?满苍无懂针灸的大夫这么多,乾国就没一两个像样的?再说一个人身上就这么点地方,这几个穴位,就算她是言氏的,难道还能扎出朵花来?”
邱榕微微地眯起一双墨潭似的眼,兴味中掺着丝疑惑:“那仙姑今天是在做什么?”
“银针渡气,金针渡魂,她在用自己的命换你二哥的,你算算那两个时辰里她用了多少根针,便也不难算出她折了自己的几年的阳寿。你们满邱家的人都觉得她图谋不轨,可你们邱家除了钱,还能让她图些什么?”望着邱榕脸上扬起的惊讶之情,朗逸面上寒意更甚,“知道了,便让你的亲亲眷眷们收起自己的歹意。大宅门里的心眼我们不懂,我和刹那只懂杀人。”
朗逸的眼神淡漠,说出的话却像刀般锋锐。邱榕城府再深,此时也掩不住惊愕,却又不禁生疑:“她说与我二哥在今日之前素昧平生,为何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朗逸的话里失了一丝平稳,没好气地答道:“我哪知道,许是听闻你二哥生病前长得好看吧。”
“……”
邱榕行出数步,忽又回首问他:“适才凑近,才发现风兄的瞳色有些特别,是天生的么?”
朗逸不答,垂下头去又打开了书。
邱榕解释道:“风兄莫怪,我只是好奇,你与刹那兄是否皆因天赋异禀才会被言氏相中,收作门徒。风兄若不想说,我这便告退了。”
朗逸坐在那里翻着手里的书,却一时间心绪不宁,怎么都找不到原先那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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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所料,邱桦的饮食中便真的掺了酒,而那想要阻止各方“加害”的人也在三日后终于兜不住这四面八方的歹意,被迫露出了马脚。
“是四姨娘自己房中的翠喜。”邱榕来告诉阿久,“已派人盯着她了,仙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阿久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邱榕微微地皱了皱眉,有些为难的样子:“没什么特别,来了也近十年了,一直都很老实。”
阿久摇头:“那不是她,她后头应该还有人指使。去,你叫人去给二少爷灌酒,顶好的酒,一次灌他个二斤,酒里再下点大黄巴豆。”
邱榕苦笑:“这还是仙姑您自个儿去吧。我若如此下令,四姨娘非活剥了我不可。”
阿久瞪了他一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儿?派个人过去一棍子打晕不就完事儿了……你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儿子好得差不多了,哪里还会和你计较那些?”
见他还是迟疑着不动,阿久不耐烦起来,抬头望着另一边站着的邱枫:“你呢?你三哥墨迹,你像不像个男人?”
邱枫本还有些担忧,一经她激,立刻气血上涌:“我当然是男人!纯爷们儿!不就把四姨娘打晕么?包我身上!”说着,便迈出屋去满院子找棍子去了。
阿久推了把目瞪口呆的邱榕:“你真的不用看着他点儿?万一他找了根粗的,一棒子把人打傻了怎么办?”
邱榕瞬间醒过神来,丢开手里的茶杯,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最后邱榕还是没让邱枫下手,而是找了预先安排在四房中的下人,悄悄给四姨娘的茶里下了些安神的药,让她结结实实地睡了好几个时辰。而另一波人则按照阿久指示,支开了那个翠喜,给邱桦灌掺了泻药的酒。酒当然不是最烈的,药也是温性的,邱桦饮后,好一番腹泻,但再次醒来,果然便神气了许多,开始嚷嚷着肚饿了。
四姨娘一觉睡醒,见儿子脱胎换骨,喜不胜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当是自己最近累着了,儿子如今饿了,便又打点起精神,为他张罗吃喝。
邱榕的人一直紧盯着翠喜,第二日,她偷偷往邱桦粥里放药的时候,让四姨娘自家的下人逮了个正着,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只把四姨娘的心神都吓裂了。原来她往粥里放的竟是剧毒的砒霜。当下立马将人绑了,押送到祠堂之前。
邱府的后院也是安静久了,陡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大小小的夫人姨娘们顿时都打了鸡血似地精神抖擞,准备着各种家法要好好地审一审这胆大妄为的丫鬟,可不曾想,还没等她们发挥各自的本事呢,翠喜便在柴房中服毒自尽了。
满院顿哑,无端端地拢上了一层阴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邱榕又来寻阿久拿主意,阿久却说:“人死了还留在府里头做什么?当然是丢出去喽。”
邱榕不明其意,却不自觉地照着她说的办了,当夜便差人将翠喜的尸身送到后山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