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不是翻不过院墙，只是忘记了自己渡魂之后又历大战，身子里那些余力这两天几乎被掏了个空。朗逸是个凡俗之身，刹那倒是逃得出去，可再带一个人却又不行了。要有力气，便得吃饭，没水没食的，不等功力恢复就得没命。饶她平日精似鬼，也有算漏的一日。心中觉得冤屈，躺在地上直嚷嚷着不甘。
朗逸懒得理她，只私下里拜托刹那到院子外头给他们找些吃食来。刹那听了便翻墙而去，阿久光顾着伤心气恼，竟连他何时走的也没注意。
她正哭嚎得如锈铁锯木，锥心刺耳，忽闻得一阵肉香四溢，不及爬起，口水便先流了出来。举目四顾，却见邱榕不知从何处进来，手中端着盘小炒肉，笑盈盈地望着她：“这儿有扇侧门，我与四弟幼时常玩，母亲她不知道……”
阿久一声欢呼，哪管他说的什么，飞奔上前，夺了盘子伸爪便上。吃了大半方记起什么，转头叫道：“徒儿过来吃肉！”
朗逸嫌弃地看着她油腻腻的爪子和脸，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你自己吃吧。”
阿久也不客气，抓起盘子便风卷残云般地舔了个干净。
邱榕在旁愕然失笑：“仙姑好胃口！”
阿久吃得肚子滚圆，心满意足，抬头对邱榕说道：“走，带我瞧瞧你二哥去。”
此话一出，邱榕面上立现阴云：“二哥如今停尸侧房，有重重护院看守，要进去只怕不易。”
阿久摆了摆手：“不怕。他们瞧不见咱们。”说着便伸手扯过邱榕的衣袖使劲擦了擦，拽着他便走。
邱榕望着自己纤尘不染的袖上那团油乎乎的手印，分明眉眼颤了几颤，却堪堪忍住了顶到嘴边的粗口，让朗逸不得不佩服他的家教。
望着二人离去，朗逸却想起那年秋天火烧皇宫，阿久也是这样带着他，在穿梭来往的敌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似地带他逃离，那时的他鼻中满是血腥味，眼里除了那一抹白衣，旁的什么都看不见。
“若是我喜欢一个人，便只想让她对着我一个人笑。若她的开心与我无关，那便没有任何的意义。”
其实那日，还有后半句他不曾说出：“只是，即便她眼里心里不曾有我，我也不想她随旁人而去。”
阿久拽着邱榕的袖子在邱家的府院中穿行，走过回廊，再穿花园，从厅里堂皇地路过，如穿堂之风，低头打扫的下人们根本连头都不抬。
邱榕跟在她的身后，只觉得她两边白袖带起微风，风拂过，便迷了旁人的眼，让他们如一叶障了目，个个成了睁眼瞎，再也瞧不见他们二人。他在府中素来前呼后拥，路过何处，下人们远远地看见便要低头施礼。他向来只看得到这些人的头顶，一式的发髻，一色的衣衫，与这院中的树、草，并无差异。
他有轻微的脸盲症，除了家人和几个身旁人，其他人的脸和名字一概对不上，四弟有时和他说些府中趣闻，他也会附和几句：“小红平日里瞧着老实，不想也会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邱枫就道：“她看着哪里老实了，那一双贼眼明明一眼就瞧得出奸猾。”“小红分明长得一双杏眼，眼角还有颗泪痣，我昨日才见过，并不觉得哪里奸猾。”“小红是个单眼皮啊，眼角有泪痣的是小黄啊。”“小黄不是生着兔牙的那个么？”“那是小翠，前年就嫁人了！”
他向来以为脸盲症是天生的，如今如风一般地穿行在府中，听着他们眉飞色舞地说着哪院的姑娘昨儿来了葵水，外院的小明为了与内院的小丹私会夜里钻了狗洞，五姑娘身旁的丫鬟偷吃主子的参汤……只觉得原来人人长得不同，声音、身材、笑起来的时候、凶起来的眉眼……个个都鲜活得很。
走着看着，忽然听着一人正说着四弟的坏话，有趣的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说话的那人分明神情一紧，一人道：“我刚刚好像听见三少爷的笑声了。”
另一人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再说三少爷什么时候笑出声过。”
邱榕有些紧张地捂着嘴，阿久回头意味深长地低声道了句：“做人还是宽厚些好。”
邱榕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他们瞧不见咱们，那我若是碰他，或是与他说话，他可会察觉？”
“他又不是死人，自然察觉。不过是看不见你罢了，你若是非要作得厉害，这障目法破得可快。”
侧房在外府的小院子里，看守的两个家丁抱着棍子坐在门的两侧打瞌睡。阿久拾起两块板砖，一块交给邱榕：“我比划到‘三’，咱俩一起对着脑袋砸。”
邱榕吃惊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我也要？”
阿久瞪眼，手舞足蹈：“自然，这里两个人，我一个人怎么来得及？”
邱榕掂了掂砖头，面露难色，伸出两指在砖上做了个“走”的姿势：“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要不我去换四弟来。”
阿久挤眉弄眼，已然不耐：“别啰嗦！这年头没砸过人板砖，出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砸！砸坏了我医！”
邱榕勉强点头，于是阿久伸出白白的手指比划着“一、二、三！”邱榕眼睛一闭，奋力敲了下去，却听手下“哎哟”一声，这一砖还是敲得偏了，那家丁刚刚抱着肩膀要跳起来，另一头的阿久已然扑了过来，照着脑后又补了一记，家丁白眼一翻这才昏了过去。
阿久利索地解下他腰畔的钥匙，顺手丢给邱榕一记白眼：“白吃了这么些肉。”
邱榕诚恳认错：“是，手艺生疏了些，下次保证有进步。”
推开门，院子小得很，多年来显然无人看管，破败得厉害。可怜邱桦活着时风光无限、名振四国，死后却只一床布被裹尸，睡一方长桌。
正值隆冬，尸体便是放上个十天也不易腐朽。邱榕始终还是有些顾忌，站在门外不肯入内，阿久独自在里头呆了不多时也出来了。
自认识她以来，还不曾见过如此眉间紧锁、心事重重的模样，邱榕望着，心也不自觉地悬了起来。
回去的一路，阿久沉默不语，邱榕跟着她，见她走的竟不是回别院的路。她在一条岔道上来来回回，踌躇不定。邱榕看了看，眼前两条道，一条穿出去便通向大门，一条连着花廊，再走就是四姨娘的府院。
阿久似是下不了决定，原地兜了几个圈子后，一屁股在花坛旁的假山上坐了下来，抱着头，皱着脸，把头发都揉乱了。
邱榕不明所以，也不开口打扰，便在一旁候着。天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雪，他不由得拢了拢毛领子，忽然觉得阿久穿的似是单薄了些。说她是言氏族人自有御寒之法吧，偏生鼻子和耳朵都冻得通红，搓着一双手直往袖子里捣，整个人都紧成了团。
他动了动，起心动念想解衣为她披上，才开一钮，便又扣了回去。解了衣裳给她，自己冻得难受可怎么受得了。他素来寡淡，对大夫人尚不至如此体贴，对个外人就更不用说了。今日竟有意解衣相助，实在是抽了风了。想到此节，自己也觉得可笑。
阿久站起来，肃着张冻红的脸，一开口，便有白雾氤氲在脸旁：“人是你四姨娘杀的。”
邱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荒谬之下反而笑了：“仙姑说什么？”
阿久从假山上跳下来，站在他身前无比诚恳地说道：“邱家的浑水我不趟了，反正人也死了，她也变不出花样了，估计不日就会想法子离开。我也要走了，诊金你折个价随便给点就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