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两人的眼眶都黑得吓人,顶着满目的血丝无精打采,垂头丧脑的,满腔的怨气偏又发作不得。
反观刹那倒是难得的一夜好眠,望着这二人莫名其妙的低落暴躁,心中很是不解。但这俩人向来时有疯癫,他半点也不感兴趣,一扒开眼,便急着去看那小姑娘。
小姑娘的脸色比昨日好多了,裹在羊皮里,被火烤得红红,手脚也有了些血色。刹那放下了心,这才有余力去管那二人:“你们昨晚干什么了?”
阿久没好气地答他:“睡觉啊!还能干嘛?”
言罢,只觉得空气里瞬间弥漫出一股子沉默尴尬的味道来,刹那神色有奇怪,再看朗逸,也是一脸复杂得妙不可言。
阿久这才迟缓隐约地察觉出一丝不妥,不由得更挑起了些脾气:“当然不是那个‘睡觉’!是这个‘睡觉’,就是最平常的那种,天天都睡的‘睡觉’……我懒得和你们解释!”
刹那道:“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你肯,朗逸也不肯。”
朗逸在旁煞有介事地点头呼应。
自刹那得了朗逸之后,话较之从前多了不知几许,这七年间,两人一唱一喝地怼了阿久不少言语,一声声地“师父”叫着,话里却听不出半点尊师重道,偏阿久这么个固执的性子,就是不肯习惯,每每听到都克制不住心里的恼怒。
只见她一张脸涨得紫红,双眼圆睁,是怒急的模样,一时间却又噎住了,想不出刻薄的话来顶回去。
刹那难得见她这样语塞,素来冷漠的眉眼梢上亦不禁染上些得意。朗逸却刹了话头,笑得悻悻地,略显不安地揉了揉袖角,目光自她面上避了开去。
篝火堆里剩得几根零星的残柴,终在清晨时分“噗”地一声熄了,小洞里一片清灰色,似黑海边沾着海泥的鱼鳞,周遭的余温也随着外头涌进的清冽空气迅速冷去。
一瞬尴尬的沉默间,忽然有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那姑娘睡梦中不安地拧住了眉头,含糊不清地发出几个音节后,终于低低呼出两个让人听得懂的词来:“好痛!”
刹那的脸一下子就紧了,问阿久:“你刚才听她说什么?”
阿久乐得借机嘲讽:“她说‘痛,好痛!’也不知道哪个龟孙下的狠手!”
这下便换作刹那憋着气说不出话了。
阿久俯身的瞬间,双眸间有些复杂的情绪流转而过,朗逸心中一动,却又拿捏不住关窍。
阿久轻轻地扶起小姑娘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揉着她的太阳穴,在她耳畔低喃着一段古怪的经文。少顷,小姑娘嘤地一声,睫毛一颤,缓缓睁开眼来。
清晨阳光没有温度,还蒙着灰尘,她还是费了不少时间才完全地适应光芒。长长的睫毛沾着几星泪水,眼睛如桃杏一般浑圆可爱。
她问:“我在哪儿?”
阿久答她:“山洞里。”
她又问:“你们是谁?”
阿久不觉狠狠地瞪了刹那一眼,道:“你受了伤,我徒弟在雪野里发现的你,便把你救回来了。”
姑娘长长地舒了口气,扬起一抹清甜的笑意:“谢谢。”
刹那腾地一下转过身子,只说了句:“我去给你们找吃的。”然后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阿久喂了她些清水,又差朗逸重新生起火堆,把不多的冻馒头丢进开水里沸成面糊,盛了一小碗出来。她一点一点地喝了,吃相很是秀气,圆扑扑的小脸这才恢复了些红润。
“我叫文欢,是旧南墙江氏的子嗣。”
朗逸奇道:“旧南墙江氏?我听说六十几年前,江氏便被山匪剿灭了,幸存的族人也被山匪卖去了各处。那时你尚未出生,如此说来,便是江氏余存的后人了。”
文欢点了点头:“与爹爹一道被卖到了江下的厉氏为奴。后来主家虐待娘,爹便带着娘逃走了。他们一直四处讨活儿,在那一带,逃奴被捉了是要剥皮的,他们便冒险穿越雪漠,九死一生,方远离了那个地方。再往后,娘三十多岁生了我,但之后身子也渐渐不济了,爹为了咱们家辛苦多年,撑到了前年便终于撑不下去了。爹死后不久,娘便彻底不成了……”她说着说着,眼眶儿便跟着红了。
阿久沉默地听着,这时便开口道:“在苍无,谁又不是九死一生的,你爹娘总算可以相守一生,已然是大多数人求不来的幸福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帮文欢把面颊上的眼泪一下一下地擦干,“你记着,眼泪贵如珍珠,不可轻易示人,流也得流在有用的时候。”
文欢似懂非懂地望着她点头。
阿久便问:“这羊皮哪里来的?这是定山羊,皮紧肉厚,是养来吃肉的。你只怕不是从什么寻常的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主家还是个贵戚吧。皮都脏成这样了,逃出来多久了?”
文欢垂着头不敢看她:“两……两个月了。”
“两个月前便已入冬,你冬日出逃与寻死何异?”
文欢咬着唇,沉默了下来。
阿久又言语咄咄:“离这儿最近的便是乾国。乾国即便是这苍无最富硕之地,想来家里养有定山羊的怕也没有几个,一查便知。凡事只要启了头,后边的事也就容易了。”
文欢脸色涨得紫红,惊惶失措地一倾身,想抱住阿久的腿。阿久却轻轻巧巧地退了一步。
文欢更急,匍匐了几步上前,拽住她的衣摆,连连叩首:“求求你别告发我,我……我若是被捉回去,按着律法是要被埋雪窟隆里的。”
“既然知道利害,又何必出逃。”
文欢难以启齿,支吾了半晌,仍是吞吞吐吐地:“我……我只是……不想当奴隶了……”
阿久温言问道:“难道是主家苛待?”
“没有……他们待我都好,不曾短过粮食衣衫。”
“这样良心的主家不多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文欢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就是不想当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