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沐歌都游离在这样的情绪中。直到收到任务,跑到国金去跟活动。
明年夏天H市的有个原创音乐节,现在开始为音乐节做海选准备,就在国金的一楼搭了个舞台。灯光、音响、乐队、主持人、评审,做得倒是像模像样。
元旦假期中,国金有不少人,加上这样一个声势不小的活动,慢慢地,从一楼到五楼,层层都围满了看节目的观众。等待换场的间隙,沐歌拿着单反抓拍了几张表情或是认真或是搞笑的观众——她觉得这些人比舞台上蹦蹦跳跳大声嘶吼的人更有趣。
因为是为原创音乐节做的海选活动,所以乐队们的参赛曲跳不出嘻哈、摇滚、民谣这几种。上一场可能还是嗨翻全场震耳欲聋、贝斯手差点被电线绊倒的朋克摇滚,下一场可能就变成了沧桑悲凉的地方民谣。
沐歌很是佩服这些乐手,能够在这么嘈杂的背景音中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沐歌上了二楼,见缝插针选了个不错的角度,迅速拍了几张。今天这场活动没有什么深度可以挖掘,拍几张照片,等待最后的晋级结果出个快讯,这场声势浩大的海选能被留下的也只有这些。
拍完照片,沐歌趴在二楼上,像个普通观众一样看起了他们的表演。
真是不一样的感觉。自己在电视上看那些选秀节目,往往被感动被鼓舞,看到他们和主持人的聊天也觉得自然有趣。而今天看着这个“平民”版的朴素选秀现场,却只觉得搞笑。
乐手们的兴奋状态和观众们的平淡如水形成鲜明对比,偶尔有那么几个乐手下场和观众互动,明显不在同一节奏步调的你来我往尴尬得让人头皮发麻;主持人像复读机一样看着台本念着串场词,每次对乐手的提问都显得刻意又生硬;坐在台下的三位评审心不在焉地聊天划手机,然后交出宣布晋级或是淘汰的红蓝牌号。
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做作。唯一让人动容的,就是拿到晋级号码牌的那一瞬间,乐手们相互的拥抱和呐喊。
沐歌调好焦距,将镜头对准,只等待宣布结果那一瞬间按下按钮,记录乐手们失望或者高兴的表情。
可以留给这场海选的版面很少,这些照片根本不可能被用到。
但沐歌还是想好好记录下来。
当初老吴头和自己说过,允许自己在湘水实习半年。时间过得很快,半年的时间眨眼就到了。
过完农历年,湘水的年度招聘就要慢慢展开了。
自己这段期间的表现不好不坏。而这个“不好不坏”对于沐歌来说就是个坏消息。
以她的条件,她必须做到“出类拔萃”才有可能被破格留下。
本以为那次的工厂爆破案可以给自己增添筹码,最后不了了之;骨髓捐献的报道让自己学到很多,但过后几天沐歌还是若有若无地感受到蔷姐对自己的冷淡和责难——自己只是个实习生,摸不透这件事背后的肌理。但沐歌问心无愧,,凌黎的那句话说的很对,不能留下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掣肘,而是自己的砝码。
而这半年让自己觉得有突围可能性的实习经历,只有这两件。
有时候会想,那些站在行业顶端的人,他们作为新人的时候,是已经锋芒毕露、大展拳脚,还是一点点磨炼、升级打怪才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而在这个行业,入行时间长短,地位的高低,名气的大小代表着你获取信息的快慢与否,代表着你约到行业大拿的容易程度,代表着你可以发声的范围和大小。
那像自己这样的新人,要怎样才可以出头?
原来,“好的越好,差的越差”这样的马太效应也适用于这样一行。
沐歌颓然坐在商场中央供人休息的座椅上,一张张翻过那些照片。因为采访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每一张照片对她来说都弥足珍贵。
这是这段时间她存在过这一行业的证明啊。
沐歌翻着照片的时候,不远处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正在教育一个穿着保洁制服的大妈。
“哎呦,阿姨啊,您出去看看,现在您这个年纪,哪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整天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好多人都争着抢着要进来呦。您这动不动要请假,您好意思的吗?”
沐歌抬头看着他们,那个大妈年纪很大,看起来唯唯诺诺,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
“您要不想干了,我这就给您安排上,不差您一个行吗。”那个经理语气不善,听得沐歌很不舒服。
大妈又说了几句,那经理脸色稍霁,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摊水渍,走了。
沐歌看着大妈弯腰拖干净水渍,嘴里念念有词,这一次沐歌听清楚了,“是,老了谁还要你……得中用人才要你……”
莫名,沐歌鼻子一酸。
她举起单反,对着这个大妈佝偻擦地的背影,按下快门。
而那个大妈也注意到了,冲沐歌不好意思地一笑。沐歌抓住了那个笑容。
吸了吸鼻子,想要驱散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意,沐歌把显示屏凑过去,笑着对大妈说,“您看,照得特别漂亮。”
是真的特别漂亮。哪怕刚刚乐手们被舞美灯光包围,衣服造型到位,都不如刚刚这个大妈这一笑来得好看。
那个大妈把头伸远,眯着眼睛,看着显示屏上的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你拍得真好。”
说着又用手碰了碰显示屏上的自己,“姑娘,你真会拍照。真厉害,真好。”
沐歌看着显示屏上那双粗糙苍老的手,突然哽咽。
姥姥中风瘫痪,在床上躺了十五年才离世。她在床上瘫痪的第六年,沐歌父母双双因为车祸丧生。
那个时候自己还不到十岁。有人说,不到十岁的小孩能懂什么。
很神奇,沐歌那个时候感觉自己都懂了。
当时的她就懂得要瞒着姥姥,撒谎爸爸妈妈去外地出差,能瞒几天是几天。
怎么可能瞒得住呢?姥姥知道后,眼泪就没有停过。那个时候,沐歌才知道,原来人老了,是流不出大颗大颗的眼泪的。那些眼泪会混杂在皱纹里,有时候甚至察觉不出。
但是姥姥的枕头总是湿的。
那个时候,沐歌给姥姥剪指甲。每每抬头的时候,姥姥都会温柔地凝视着她,沐歌假装看不到姥姥湿润发红的眼睛,笑着要再给姥姥涂一层指甲油。
“歌儿,你看,我的手都能‘垒墙壁’了。”姥姥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拉起自己手背上的皮肤。
被拉起的皮肤久久没有下去,凸起在手背上,将手背分成两半。
沐歌也试着拉起自己手背上的肌肤,几乎瞬间就弹下去了。
“一个人能垒墙壁了,她就离死不远了。”姥姥淡然地说出让沐歌心头一跳的话,“早死早解脱,我也能去看看你爸妈了。”
如果沐歌再年长一点,她可以一本正经地给姥姥科普,“垒墙壁”和皮肤含水量以及胶原蛋白含量有关,和死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嘴实在是太笨,什么安慰科普的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连“你不要死,你死了就剩我自己”这样撒娇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现在,是真的只剩自己了。
当初自己再洒脱,心中也有那么一丝董舒言可能会回头的期盼,甚至听到老大说董舒言撞见自己和别的异性在一起冷脸而生出喜悦。现在,他的身旁已有新人。他们已经再无可能。
自己一意孤行,想要留在湘水,丝毫没有准备别的退路。总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只要勤勉认真,进入湘水指日可。当时的底气还是董舒言给自己的。
而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
沐歌坐在休息椅上,抑制不住地开始流眼泪。眼泪砸到手背上,溅开小小的花朵。
她的愿望很简单,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在自己身旁,能够陪伴自己,能够爱自己。
董舒言的喜欢,不仅仅是让自己特别的魔法。他的无条件支持、他的理性、他的撒娇、他的骄傲样子,都是自己的底气。
有他在,就是自己被人爱着的证明。工作上的失意也好,职场上被人冷眼也好,未来忐忑没有着落也好,都无所谓。
毕竟她有他这样的后盾。
而现在,这样的底气和支持也没有了。她甚至连足够让他回头的资格都没有。
爸爸妈妈,姥姥,董舒言,为什么爱我的人最后都要离开我呢?
以后,还会有人爱自己吗?
不会了。
没有人会爱一个毫无亮点、普通平凡的自己。
沐歌坐在座位上,看着商场悬空的华丽摆设,不再压抑自己的伤心,肆无忌惮地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