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张副将终于醒来。
“哪个王八羔子把爷爷我丢到地上的?”
醒来后的张副将因天色将黑看不太清,只知自己正在银儿家里吃酒呢,这一醒来居然睡在地上,顾不得查看清楚破口大骂起来。
等他骂的过瘾之后,忽然发现堂屋门旁有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正在那里站着,静静的瞅着他。
忍不住揉揉眼,疑道:“含…含山,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冷冷的一声回复。
“你…站那里做…做什么?”自己头有些疼,张副将如是想着。
可惜他没等来下句回复,只听到一阵风声,反应不及之下被一阵大力扔到院角处。
“你,你这是做什么?”张副将揉着自己被摔疼的胳膊说道。
“看你功夫有无长进。”依旧是漠然的语气。
“我说,不是,我说含山兄弟,你今天不对劲啊…哎,等等…等等,他大爷的,你玩真的?”
随着砰的一声响,张副将再不敢多嘴,立时起身迎战。
但见小院之内人影翻飞。
张副将反应不及,肩上被人轻拍两下,顿时冷汗直起,反手就要去扣对方的手,熟料扣了一空,便顺势又往前数步。
转身双手交错挥掌打向对面来人,谁知对面之人斜身一避又伸手虚掌轻推他左肩,张副将身子一矮好险没躲过去。
此时他也发了狠,聚集力气一掌向对面的人面门之上打去,对方不避不让,同样以掌相对。
两掌相交之时,对面之人面无表情,而张副将只觉胳膊一阵酸麻,疼痛之感直贯全身,立时双脚点地就要往旁边跳去。
一掌又跟着打来,张副将因着喝酒的原因,身法略略有些笨拙,躲闪不及又被一掌拍到肩上,瞬时疼痛难忍。
二人你来我往之间,已过数十招,即使大部分都是张副将在挨打。
被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的张副将依势往地上一坐,喘着粗气道:“不来了,不来了。”
“哼。”冷冷的一声轻哼从身边飘过,随后顾承远坐在院中唯一完好的凳子前,边上摆着一个包袱。
“你这是要干什么?”张副将大惊。
“收拾你的包袱去,明天出发。”顾承远淡淡道。
“去哪?”张副将呆呆问道。
“怀安!”
张副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个粗人但不是个笨人。
顾承远这个人,同样去保护王爷,所有人都被拦下,唯有他被允许跟着去,就知道这中间除了公主之外,还有其他人看重他。
“你说的真的?”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张副将立时跳到他身边问道:“只有你我两个人,冯卓予呢?他可能去?”
“如果你在这里耽搁再久一点,到了宵禁,冯小将军还真的去不了。”顾承远悠悠道,他今天心情莫名的很好。
张副将喜不自胜,立时跳出门去,大喊道:“我现在去找乐安,你在这等着我们。”
看着他跳出门外,顾承远想到他方才的表现忍不住皱起眉头,实在是差劲。
想了半天,摇摇头闭目调息打坐起来。
兴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副将连马都不用,全靠自己的双脚一路往冯将军府里去。
脚程极快的他三刻不到便到了冯府。
但见大门紧闭,他也不管,绕到后门处,砰砰砰的拍着后门,边拍边道:“乐安,乐安…快点开门。”
他将门拍的砰砰直响,里面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回道:“来了来了,着什么急呀真是?”
来不及等门被打开,刚开了条缝就被他大力推开。
你还别说,这张副将在顾承远面前弱的不行,在这些体力不如他的人面前,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门一下子被推开,开门的小厮被这阵力气撞得身子不稳往后直退,张副将伸手将他拽起,大声道:“快快快,带我去找你们家小将军。”
说是小厮带路,实则是被张副将连拉带拽的往冯小将军的院子走去。
适逢冯小将军的父亲冯亨冯将军几人正在他的书房烽休斋内商议这几日朝中发生的大事小情。
听得张副将来此,冯将军一改方才的严肃笑道:“请张副将到厅上坐。”
冯卓鸢自幼被她老爹当做男子一般养着,倒也不避嫌,随她父亲、兄长一起到厅上去见张副将。
几人见礼之后,便分宾主坐定。立时便有下人献上茶来。
“将军,今日来的匆忙,将军莫要怪罪。”张副将嘿嘿一笑说道。
冯小将军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戏谑道:“张广容,多日不见你这是又去做什么了?你瞧瞧你这又是泥又是土还有一身子酒气。”
张副将低头瞅了瞅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挠挠头笑道:“正要说这事呢。乐安,快收拾包袱,明日我们一早出发去怀安城。”
此言一出,厅内的三人皆惊。
怀安城位于阴山北麓、虎窝山脚下,属于乾朝边陲,此时厥柔大军正分散驻扎在距离该城不足百里之处。
冯小将军立时起身将厅外的仆人挥退,复又转身急切道:“你说什么?没有旨意私自离开京城会连累王爷的。”
冯卓鸢面上却闪过一丝喜意,等待了这么久,公主终于忍不住想让他去争取功名好有做驸马的资格了?
“于大将军亲口说的,明天一早。”张副将乐呵呵道。
冯氏父子对望一眼,冯将军摸着自己的胡子笑道:“广容是听到于将军亲口说的吗?”
“嘿,这不就是怪我多吃了几杯酒不在家里。含山告诉我的,他让我马上来告知乐安,明日辰时城门一开,我们便出城。”张副将道。
“这样…”冯将军道:“于将军大军原定在月底开拔,突然独身前去想必是出了什么紧急状况。”
张副将一愣,他倒是没想到这些,但他不像老谋深算的冯将军那般,只道:“不管前方战况如何,我早晚都要上战场。王爷他又不是谋反,只要立下军功来,皇上就有可能放王爷一马。”
冯小将军起身一拜道:“父亲,既然这样就让儿子去吧。”
冯将军微微一笑道:“也罢,后生小子总要上战场上磨练一番,你去罢。”
又摆手道:“乐安且去收拾包袱,今晚就同广容一起去。鸢儿留下。”
张冯二人拜谢辞过。
“爹。”冯卓鸢静静道。
“顾含山确实不错,我的女儿好眼光。”冯将军慈爱的看着她说道。
“可是他心中尚有公主。”冯卓鸢有些低落的答道。
冯将军轻轻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膀,道:“大男子三妻四妾的不算什么,只是身为驸马爷却不能如此,此事虽有些难办,也不是不能办。左右不让他坐上驸马爷的位置罢了。”
“爹,我不想…”冯卓鸢脸有难色道。
她虽心系顾承远不错,但她生性豪爽,不想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顾承远的能耐她清楚,若是真惹到了他恐怕到时候不好收场。
“鸢儿,爹教给你的东西都忘了吗?”
冯将军坐回椅上,手中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来,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这男人一旦上了战场,妇人的后院怎么会留得住。”
“爹同意我一起去了?”冯卓鸢惊喜的说道。
原本她就想要一同去,结果被她爹发现了这个想法,狠狠的训了她一顿才作罢。
“不。”冯将军手一扬,道:“厥柔人每年都会来抢粮食,为何今年才会这么闹腾?”
冯卓鸢冷静下来,迅速道:“爹说的是…”
“对。鸢儿,再等等,不出几个月,皇上不得不为了这天下百姓同意和亲。”冯将军眯着眼睛说道。
“是,爹。”冯卓鸢终于放下心来。
再说冯乐安心中欢喜,快速的在自己院里收拾了一些衣服银票之类的,便同张副将一起去了张宅。
烽烟再起,身为将军,即使是前将军,也要努力去战场上厮杀奋战。有时候,对于顽固不化的人,唯有一场战争,才能打下长久的和平。
巳时刚过,张副将同冯乐安二人回到张副将的宅子前,恰巧看到一个身着素服的妇人正从门首出来,上马车去了。
“含山?”张副将冲到院里,大声喊道。
待两人进到堂屋,发现顾承远正对着眼前装叠齐整的两个包袱冥想,张副将一个箭步窜过去,道:“想什么呢?”
回过神的顾承远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同静立在他身后的冯乐安见过礼之后才道:“你功夫倒退不少。”
张副将顿时窘迫的挠挠头,冯乐安则微微一笑道:“含山,多谢你。”
顾承远摇头表示不必如此,随后三人围桌而坐。
张副将嘿嘿一笑,伸手对着冯乐安道:“乐安,你知道兄弟我的手头一向紧,有银子分我点,好歹让我到了前面镇上多置办些衣服鞋袜什么的。”
冯乐安一手打掉他伸出的手,笑骂道:“你身上银钱都拿去吃酒听曲,回来就管我要。”
“大家都是兄弟,马上都要一同去砍敌人了你还这么不爽快。”张副将继续伸手讨钱。
冯乐安边摇头边骂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去寻乐子,非把你给拉出来打一顿不可。”
伸手拿出钱袋取出几张银票递给正乐的张副将,又拿出几张递给对着顾承远道:“含山,这些银票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伸手将银票推还给冯乐安,顾承远道:“方才太后派人来了,”说着回头去看被摆在床上的包袱,道:“都打点好了,也准备了银票。”
两人都往床上望去,看到上方摆着的两个包袱、一套崭新的铠甲。
张副将惊喜道:“真的?兄弟你这行啊,岳母送衣服送钱的…”
两道目光同时看向他,才讪讪的闭嘴。
冯乐安心中暗叹一声,道:“这几日我同父亲谈论此事,大军会分三路出发,从京城出发的是北军,主帅是于将军,北军军中新任参议则是前鸿胪寺左寺丞娄远。”
“那和于菘林不是连襟?”张副将疑道。
“正是。于菘林夫人是文家三房的长女。”冯乐安答道。
“不避嫌吗?”
“文于两家皆是百年世家,若论姻缘亲家,恐怕整个朝堂之上没几个能丝毫没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的。”
娄远,祖籍山西省山阴人氏,永和二十五年进士出身,文家二房文生谷的东床。
自幼饱读诗书,喜欢四处游历,又因鸿胪寺掌持宾客之礼,便不怎么爱看子书经集,专爱看些地理水经、风俗人情之书。”
虽背靠着文家这棵大树,因本人不喜衙门里的那一套,便整年待在左寺丞的位置上。
此次被文家老爷子举荐给于老将军,被点为军中参议,官位从从五品升至从四品。
“娄远为人品性如何?”顾承远问道。
冯乐安静静思索一阵,道:“我没同此人打过交道。据说为人圆滑,喜欢和稀泥。”
屋外一弦清月,星光点点,屋内围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烛火而坐的三人则在谈论即将要到来的一切。
次日城门一开,三人便背起包袱起身上马行至城外十里亭等候。不到一盏茶时间,又见三匹快马哒哒而来。
来人正是文相、于疏林以及死命缠着非要来的于酉林。
话别之后,文相牵着马绳望着绝尘而去的几人,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喃喃道:“去罢,你们上了战场,我也要开始活动活动筋骨收拾收拾那些跳梁小丑了。”
文相回城之后直接进宫到了枢密院。小皇帝年龄尚小,有些事情就需要他出马来做了。
枢密使众人马不停蹄的起草文书,六部皆开始忙乱起来。
三天后,经中书上奏、皇帝批复同意,满朝文武官员撤职、贬官、外放大半,又提拔多人补缺。
一时之间,外放做官的、选拔进京的好不热闹。
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拔的官员都是经过文家老爷子之手的,连文相都插手不得。
一切结束后,再次上朝时,望着四周站立的官员,脸色十分古怪的文相眉头紧皱,忍不住暗骂老爷子多管闲事。
龙椅之上的小皇帝心中也是颤抖不已,谁把这群人招来了?
自己的父皇在时,想修个园子被户部、工部以没钱没人婉拒,还被一群没事干的御史上奏骂的狗血淋头,甚至连昏庸都出来了,你说撤职?
这群大爷可觉得因为骂皇帝昏庸被撤职是光宗耀祖的事。
想出宫去探访探访民情?不好意思,没钱、没时间、没精力招待您呢。
出宫不成,我封个妃总成了吧?
不好意思,国库空虚,皇上您忍心自己的百姓吃不饱饭饿着肚子看您娶媳妇?
总之,没有不被骂的,但是这帮人寒窗苦读数十年,不说学富五车,也算满腹经纶之辈,写出的奏折文雅含蓄至极,被骂也挑不出错来。
于是,小皇帝的第一难来了。
“皇上,傅学士虽博学多才,毕竟他身为端王的岳丈,同端王一起围困京城。皇上不该再随同此人读书。”礼部尚书郑声惟率先奏道。
看着不发一语的小皇帝,文相迈出一步道:“傅学士早已辞官归家,皇上如今政务繁忙,自然不同昔日那般。”
有人给了台阶下,小皇帝立时顺坡而下,转移话题。
且不说京城时局更换,只说五人骑马共出居庸关,一路往西北而去。
越往西北走去,天气越发干燥起来。顾承远生于岭南,长于四川,这一路上所见地势辽阔,景色自是不同。
话说五人每日催马扬鞭早晚赶路,这一日天色渐晚,正绕过一处矮山,看到前面有处脚店,便下马进了店打发一晚。
店中掌柜的正要打烊,见他几人进来,便笑着招呼道:“哎哟,几位爷,这是打哪来呀?这么晚才住店。”
于疏林爽朗一笑,道:“贪路程多走了些,有酒有菜的快些上来罢。”
那掌柜哎的一声便转身往后边去准备酒菜了。
很快,那酒菜上来,眼见是一大碗煮好的豆腐皮、一盆切块的熏肉、一碗炖白蘑菇、一大盆鸡汤、一大碗烧羊肉、一大盆炖的极烂的猪头肉、一筐刚出锅的窝丝饼…。
“我说店掌柜的,你这里东西挺不错。”啧啧称赞的张广容立时就要下筷子去夹肉吃。
不动声色的顾承远脚尖碰了他一碰,惊讶的张广容抬头看时正看到冯乐安冲他一笑。
“你笑什么?”张广容刚要发话,就见到冯乐安嘴唇一动,正是‘闭嘴’二字。
不明所以的他这才发现所有人都不动筷子,便也讪讪的放下筷子,眼睛却一个劲的往那肉的方向瞅去。
正在柜台歇着的掌柜的一看,立刻笑呵呵的说道:“几位爷,这是不合口味?”
冯乐安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是看到盆子有些奇怪罢了。”
那掌柜的一听,嘿嘿笑道:“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吃饭啊不讲究,有什么就用什么。我看几位爷都长得身材魁梧,要是用几个碟子不是怕各位吃不饱吗?”
“这里经过的行人可多?”于疏林也就笑眯眯的问道。
“不多不多,这些天也就那么一两个。”
“那掌柜的这店里东西倒是准备的齐全。”
一听这话,那掌柜的又乐了,起身走到他们桌前道:“哎哟,这位爷,您可说错了,这呀,这不是小店的。”
“不是你们的,怎么敢拿来给我们吃?”于酉林立时说道。
张广容已经提起那掌柜的领子,大有你今天不说就别想活着离开的意思。
“且慢,”一直沉默的顾承远突然开口,只见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轻轻品尝起来。
“顾大哥,当心有毒!”于酉林惊呼道。
原本右手执筷的顾承远忽然脱手将筷子往屋后甩出,刺啦一声穿过窗子而去,又听到砰的撞击之声。
冯乐安同于疏林立刻便要起身查看,顾承远伸手拦住了他们,脸上一笑开口道:“三平,还不出来!”
忽听得屋外十分沮丧的声音,道:“二哥,你怎么认出我来了?”
“汤中加了草豆蔻,除了你还会是谁?”话音刚落,人已到了门外。
一道身影从放上一跃而下,少年语带欢喜道:“二哥。”
顾承远一掌拍着眼前少年的肩上,话中也带了几分高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屋内众人此时已都站了起来,顾承远为对方互相介绍认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柳老头的儿子柳和风。
知道是友非敌,众人才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饭罢之后,掌柜的小步过来将碗盆收了归后面去了。
望着这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于酉林好奇道:“你是一直待在这里还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待在这里,等你们呢。”柳和风一脸认真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不明所以的于酉林继续问道。
这路他们往日并不走,这是他大哥为了尽快赶到怀安抄小路走的。
“我会掐算呀,我掐指一算,有位小公子要在这里饿肚子了,就等在这里了。”柳和风依旧一脸认真答道。
于酉林嘴巴一撇,道:“你骗人。”
柳和风大笑起来,直笑的围着桌子转,到了于酉林跟前,道:“方才你可听到我上房的声音了?”
于酉林乖乖的摇摇头。
“那…你现在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刹那间原本站在于酉林右侧的柳和风出现在对面的冯乐安身后。
“你…”于酉林起身喊道。
“你猜猜,我是人还是…”话音未落,又闪到于酉林身后。
于酉林啊的一声跑到自己大哥身边,连声叫道:“哥,哥…哥。”
忍不住再次大笑的柳和风一边抚胸一边笑的直不起腰来。
顾承远看了他一眼,强忍笑意的柳和风走到于酉林跟前,笑道:“你可真好玩,我是逗你的。”
狠狠瞪了他一眼,于酉林小声道:“你真的是在逗我?”
“你瞧瞧,我都是有影子的。”一脸认真的模样。
“那你是在作弄我?”对面人满脸怒气的问道。
一见他真生了气,柳和风立时说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的,逗你玩罢了。这样,你有师父吗?”
“哼,问我有没有师父做什么?”于酉林从他大哥背后走出来气呼呼的坐在椅子上。
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柳和风认真的说道:“你没有师父,又不会轻功,我可以教你啊,不用拜师的。”
狐疑的瞅了面前之人一眼,于酉林道:“你怎么会这么好心?”
“好心么?”柳和风挠挠头,道:“我是觉得你很好玩啊才教你的,其他人求着我都不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