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本出生于簪缨世家,奈何年少时,和别家庶出的儿子私定了终身,被本家除名,后又因我那死鬼爹爹不争气,考了十年功名终是竹篮打水,回乡途中,旧疾突发,客死他乡。
爹爹走后,乡下发了瘟疫,我们母女俩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宁儿……”母亲望着一片枯黄的麦田,叹气道:“娘前些日子,听隔壁的牛大说,王家把最后一个女儿都送进了宫中,做了妃子娘娘。”母亲说话从来比别人缓慢,听起来却丝毫不拖沓,温柔的如同少女的呢喃。
我背着小萝筐,捡了几个被遗落的番薯,一时高兴,笑着回头道:“母亲快瞧瞧这番薯,今晚总算可以不用饿肚子了!”
“你怎么说,也是姓王……”
彼时,我年纪尚幼,不懂母亲何意,只是对母亲的话有些觉得好笑:“村里这么多姓王的,也没见得一个个都进了宫做了娘娘。”
“那自然是不同的,你的王,是琅玡王氏,和她们有着天壤之别。”我能想象母亲此时的表情,定是带着笑意。
“当初爹爹将我们藏身于乡下,大概并不想让族中人知晓吧。”我将番薯放进背篓里,继续寻找。
“胡说,”母亲忽得发怒,“你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好好好,改明儿,女儿也成了宫中的娘娘,必定让母亲吃穿不愁。”母亲虽三十不到,脑筋却似越发不好用了。就像村口刘大夫所言,八成是得了癔症。
隔壁家的牛大是货郎,每隔几月据说就会进京一趟,算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能人。村里的人都爱与他攀谈,似乎和他搭上话,就离京城的繁华近了些。
父亲走后,母亲所知晓的关于王家的种种传言都来自他。
我十二岁那年,从京城里来了几个人,我丝毫不知道就是这么几个人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那时我与母亲正在山上割猪草。猪草锋利,在我裸露的手臂小腿处划了好几道口子,我倒不是怕母亲担心,而是这些细细微微的小伤口着实引不起我的痛觉。
到了暮归十分,四周袅袅炊烟升起,五脏庙一阵抽动:“母亲,我们回去吧。”我背好箩筐,将母亲从草垛上拉了下来,便下了山。
还未到家,就看到牛大焦急的等在村口,一见到我母亲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颇为骄傲的神情:“成了!王嫂子!”
母亲一听便一把抓住牛大的手,毫不顾忌男女之防,问:“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人已经到了!就在你家里!”母亲一听,跌跌撞撞的跑向家的方向,将我都忘在身后。
见我在后落了单,牛大又凑了上来,故作亲昵道:“小丫头,你飞上枝头的日子到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种树的大功臣啊!”
我向来讨厌牛大的。这个人,不是个好人。但是他是长辈,我对他点了点头,便向母亲追去。
母亲见到那妇人瞬间,双膝一软,竟一头拜了下去。妇人估计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我母亲,过了好一会才不确定问道:“小柔?”
江亦柔是母亲的闺名,在这乡野之地母亲更多的被称作“王嫂子”或者“宁儿她娘”,能喊出此名的,必定是旧识。
“阿姆,是我啊!”母亲抬头,早已是泪水涟涟。
“小柔啊!我的心肝呦!你怎么会落得如今这般模样!”妇人将母亲一把搂在怀中,一时内堂中只听二人啜泣之声。
我见她们二人这般发作,定是好一会都收不住的,便给来的五六人都沏好了茶水,看着他们略带艰难的表情,我猜想,这茶的味道肯定是不如意的了。
“这个孩子是你与仲廷的?”妇人在我奉茶时,忽然拉住我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风霜的眼角露出温和的笑意:“长于山野,能出落的如此,已是不易。”
如果我没有听错,她这是在夸我。
“阿姆见笑了,长宁自幼缺少管教,与京中女子根本无法相比。”长宁这个名字是父亲在我八岁时起的名字。那时我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快折腾了过去,病愈后,父亲惊魂未定,去山神庙里求了这样一个大名。
那老妇人也不反驳母亲的话,只是柔声道:“是朽木还是璞玉,老婆子还是能分辨。”老妇人拉着我的手,将目光投向母亲,叹息道:“小柔亲手带大的孩子,必定不会输于那些人。”
母亲的脸,忽地一片绯红,微微的局促得低声问道:“阿姆,长宁可有机会回到王家?”
我惊的抬头:什么?回王家?
“阿姆,我打听到,仲廷的几个庶出弟兄如今在京中都有些名堂,不再是从前矮嫡出的那些子弟一头……”
老妇人似乎对母亲的言行有些失望,话语间冷然了不少:“小柔啊,你何时学的如市井妇人一般?”
母亲一怔,惨淡一笑:“阿姆,如今的我就是市井妇人啊。”我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表情,仿佛是极力控制下濒临破碎的瓷器,表面的彩釉一层层的褪去,最后留下可怕的裂缝,一碰即碎。
许多年前,父亲的衣冠送回村里时,我也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绝望。这个她一声声叫阿姆的人,到底是谁?
“我可怜的孩子啊!”老妇人痛心疾首,“当初你母亲去的早,我受你祖母之托,教养你多年,却不想你会和王家庶子私奔,你祖母气到中风不能动弹,你父亲与你一刀两断,你可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长宁回王家的绊脚石?”
“但凡走露风声,让人知晓她是你的女儿,那么京中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她淹死。”
母亲的控制到了极限,老妇人的话像一把钢叉直直的戳进了母亲的胸膛:“阿—阿姆—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此刻的她就像个慌不择路的小兽,拉着老人的衣袖,泪雨滂沱。
“琅玡王氏支系庞大,留在京城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去处。”老人拍了拍母亲的背,叹气道:“我与王家尚在琅玡的老太太是幼年时的手帕交,若是长宁能得到她的青睐,立足王氏,便不成难题。”
“阿姆说的可是当年受封诰命的镇国夫人王刘氏?”
“正是。”老人的话仿佛点亮了母亲已经浇灭的希望,她灰色暗淡的眸子突然发出有些癫狂的色彩。
“母亲,你会与我一同走吗?”我在一旁,忽然问道。
母亲回头,笑道:“娘这辈子都不会再出这个村子一步。”
听到母亲的回答,老人低低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母亲一个人没法生活,我必须得留下来。”我从未体会过什么荣华富贵,对日子的渴望不过就是一日三餐都能吃饱,所以我不需要去什么京城,不需要去什么琅玡。倒是母亲,直到现在依旧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如何让我放心?
“这个问题我想过。”老妇人指了指外堂几个人道:“此次来,特意带了几个丫头来照顾你母亲,且与牛大商量好了,每月让他给你母亲采买一些用的上的东西。”
“可是——”
“没有可是!”母亲打断了我的话,笑吟吟道:“一想到我的宁儿能过上好日子,母亲真的比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还要满足!”
我没敢问什么是山珍海味,什么是绫罗绸缎,我怕让这些京城里来的人笑话,那大概就是传说中好日子里才有的一切吧。
“母亲真的那么想我离开?”
“是。”母亲依旧柔软的手,轻轻抚上我被太阳晒得有些皲裂的脸,道:“宁儿,你应该去更大的世界看看,去听听江南梅子黄时的雨,去看看京城最娇艳的牡丹,去好多好多娘曾经去过和未去过的地方。那个世界与这里天壤之别。”
可是那里,没有你啊,母亲……我想说,却最终咽回了肚子。
至此后,也许真的如牛大所说一般,我要飞上枝头了。
可就算飞上了枝头,难道乌鸦真的可以变成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