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总算写完了。”顾深将羊毫笔搁在笔山上,轻轻呼了口气,他摩挲着自己有些红肿的右手手腕,摊开掌心,是一枚犹有余温的生鸡蛋。
顾深站起身,推开朱窗,张目望去,是一片秀色江山,寒山尽翠如好女,鹿野呦呦如山灵,穿越到风鸣朝已过了一个季节,现在正是盛夏,京城酷暑难捱,偏这京郊外的寒山上生机勃勃,他也能贪得一时之欢。
他端起桌上的茶饮,这是一盏沁凉的薄荷茶,清凉消暑气。
不是每个科学家,都有自己这般好运气,有这么好的环境来做科学研究。
虽然缺少必备的仪器,但在弄清楚这个世界基本运行规律之前,他绝不会用超出这个时代文明的知识,造出影响历史进程的高科技事物。
朝廷翰林院给自己放了长假,顾相对他总有几分歉疚,也放纵他追求心中理想,一日顾相大手一挥,命顾深前往寒山上自家的园子里避暑,还派了机灵的书童有失跟随,方便照顾顾深的饮食起居。
不过最近研究还是陷入了困境,顾深重新坐下,拧眉细看自己刚刚写下的笔迹。字迹难掩稚气,却灵秀雅致,根本看不出书写者月余前完全不会用毛笔写字的痕迹。
这是一篇新论文的大纲,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端正小字,依稀看见“相对论”、“虫洞”、“弦”、“重返”、“平行世界”等字样。
顾深的右手边放着一叠风鸣朝的神话故事、民俗传说集子——《流花潭集》《皇恩诡事》《鬼舟记》《倩女传》等等厚厚一沓,他想知道风鸣朝是否是一个独立完整的平行世界。
神话故事代表一个世界的传承,如果风鸣朝拥有独立于现代的另一套神话故事体系,那么就说明风鸣朝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与他们穿越来的世界中完全不同的一个独立世界,他们在这里看到的一草一木,人情往来,就是证明平行世界理论的最好证据。
结果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迹象。
那些无从考究时间朝代以及具体地点的故事,情节都和他在现代所听闻的传说情节类似,并无不同,但不知历史在何时何地发生了奇妙的拐点,最后始皇帝创立了风鸣朝。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风鸣朝的世界并不是原世界的平行世界,它缺少自己的传承,风鸣朝可能是某人的一段记忆,一本没有写完的故事,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境……
就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成语一样,当顾深他们已经身处在这个世界时,他们也无法知道自己在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一切,可能要等穿越七次以后,回到现世,顾深才能有办法去推测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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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兄好雅兴,又有什么大作要问世呢?在下可要观摩一番。”顾深放下记着论文的纸,抬头望去,那人竟在自己苦苦思索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不过却不惹人讨厌。奇怪的是,这人明明喜爱京城的热闹繁华,龙游市渐近,他怎也来这寒山上避暑呢?
这人唤做柳眉然,也有个外号叫“柳探花”。他是制琴世家柳家的小公子,喜着绣满柳叶的锦衣绿袍,长身玉立,仪采出众,面如白玉,在京城公子中俊秀当属第一,宛如一株碧柳茕茕独立。
长得好倒也罢了,偏偏文采斐然,音律卓绝,吹笛抚琴,无一不精。光是春风阁就不知多少女子对他投怀送抱,他倒好,不拒绝,也不接受,只与那些美姬们喝酒谈笑。
笑从花里过,片叶不沾身,这一双风流眸子不知夺了多少京城少女的芳心,在京城张扬的无法无天。
但要京城世家的夫人们品评,这人却绝不是自家千金闺女的如意郎君,太爱招惹女子惯不是什么好事。不受夫人们青眼相待的柳眉然,至今,未婚单身。
不过柳眉然虽然异性缘很好,却没几个至交好友,顾深就是其中一个。打小的情谊,让顾深早就知道,神出鬼没是他的本性,就连穿越后的学者顾深都习惯了。
顾深问道:“小柳,你怎么在这?不参加龙游市了吗?”
柳眉然“唰”地一展折扇,闲闲地随意在书房的榻上躺下,闭目道:“从小看到大,也没什么趣味,龙游市不过是商人集会,卖的东西还不如我平日在京城万漱斋淘的好。我是来看看你,从小你就是默不作声的性子,怎么翰林院当差当的好好地,忽然要请长假,躲到寒山享福?”
顾深默然,并没有接话,屋内寂静了半晌。
柳眉然猛地睁眼,那双眸子流光滟滟地瞪着他:“就知道你这闷葫芦性子,不说是吧?还好我去问了顾相,原来是你这家伙要成亲了!”
顾深眉头一皱,他每日忙着考据话集,完全没有接触女子,怎么忽然要成婚,他皱眉道:“小柳,不许乱说。”
柳眉然却笑了,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显得格外孩子气:“如果不是为了成婚,顾相怎么舍得把你放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成婚,怎生刚好那温家小姐亲眷也和你一起住在这寒山避暑?如果不是为了成婚,以你的才学,又有何事能难倒你?好你这顾葫芦,这么大的事,连我都欺瞒!”
顾深哭笑不得,用手按住了太阳穴,这柳眉然在外对女子温柔体贴,对他的家人和上级尊重守礼,却总是对他顾深胡搅蛮缠,这好友的占有欲自己着实应付不过来。他还有一大堆东西等着研究,但这柳眉然在,什么都做不下去,只好按住心思耐心地说:“你误会了,我何时说要成婚,况且这温小姐我见都没见过。实在没这心思,我心烦,不是为了这个,而是…….而是到了亡母忌辰,有些思念亡母罢了。”
柳眉然却洋洋得意,半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想相看相看嘛,放心,做兄弟的怎么不帮你呢?我刚刚也只是气,你的婚姻大事这么重要都不来找我,毕竟夫人…咳咳,总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一咕噜坐了起来,甚至还卷起了袖子,走到顾深的书桌前,拿过顾深的羊毫小笔,细细勾勒。
顾深本不欲理他,一刻钟后,柳眉然却推了推他的手臂,挤眉弄眼地递给他一张小相:“京城闺秀你哪有我熟,温家就两个女儿,大女儿约莫十六,闺名温情,乃是正室嫡出,据说娇艳多姿,只性烈如火,善妒,我看不好;二女儿么,闺名温愫,约莫十四,配你是小了点,不过可以慢慢培养嘛,性柔如水,舞姿翩翩,能歌善舞,只这出身不好,地位可不配你,虽然现在被记到了正室名下,但这嫡庶相争,若是这二女儿扮猪吃老虎,我也信。你看,这就是温愫的肖像,是否牵动你心呢?”
宣纸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少女的倩影,她正弯腰采花,小脸上还带着一抹微笑,神态柔美,眼若晨星,更难得是举止天真自然,如同山野小花般清新脱俗,丝毫不见世家贵女的骄矜之色,很难有血气方刚的男子看了之后会不动心。
顾深将纸折了折,拿过柳眉然的衣袖,将小像塞了进去,看着他的眼睛道:“小柳,你见过这女子?”
柳眉然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却见他眼里丝毫不起波澜,心里吁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真切几分,不在乎道:“我方才路过温家的月珑庄,那儿有片松林,瞧着景致意趣,不由多看了几眼,结果,就被我看见那温家二小姐居然在那采花编花篮,啧啧啧,做着下人的活计,好不粗俗。”
顾深凝望着他的眼,似乎看穿了他的秘密,轻声道:“小柳放心,我是不会娶她的。你想要去拜访温家尽管去。”他还拍了拍柳眉然的肩膀,以示鼓励。
做惯了人精子的柳眉然打死也不知道顾深是怎么知道他心悦温愫的,他仍嘴硬:“哈哈,阿深说笑了,我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玩意呢?不过好奇罢了。阿深真的不动心?”
顾深重新开始磨墨,他磨得一声不吭,磨得慢条斯理,磨得柳眉然都想劈手夺过帮他磨,他才慢悠悠道:“小柳,我以前大学修过一门犯罪心理学,教授曾经教我们怎样能识别一个人撒谎,你刚刚问我的时候,眼睛向左瞟,这是撒谎的表现,你想掩藏内心的想法。短短几句话,纸扇打开合上了五次,说明你十分焦虑,十分在意我的答案。你刚刚你笑起来的嘴角比以往的笑容低垂了十五度,证明你内心很生气,气到连平日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了。为什么生气呢?因为你看上了温家二小姐,以为我会娶温家二女中的一人为妻,你不想与我争锋。”
柳眉然边听边笑,合上折扇,却不知放哪好,于是只好将折扇在手心敲了几下:“顾兄真爱说笑,哈哈哈哈哈,什么犯罪心理学,我怎么不知道?教授怎么没教过我呢?我看顾兄是梦呓了吧!哈哈哈哈,顾兄啊,做学问,心思可不能钻得太深哦!”
顾深瞥了他一眼:“别敲了,你的手心都要被折扇打红了。”
柳眉然僵住了,这顾葫芦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不过他仍红着脸强辩道:“顾兄啊顾兄,我佩服你的才学,但你可不能拿梦里的话糊弄我哦!”
顾深忽然笑了,如一朵青莲徐徐绽放:“那我再说一句,从小到大,你只有在很讨厌我的时候,才叫我顾兄,你发现了吗?”
他不理会柳眉然的冷汗津津,转身看着外面的日落西沉,秀丽江山,悠悠说道:“小柳你擅长丹青不假,但目光随便扫过的路人画像都能画的栩栩如生,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只能证明你对那温二小姐早已情根深种。你啊,可别辜负了人家女孩子。与其跟我争论,不如好好跟伯父说道,她身世低微,亲娘不幸早亡,旁人眼里就是个花魁出身的下流贱命,你可不一样,你是别人眼里的风光无限的柳探花,你该怎么给她幸福呢?”
柳眉然颓然地坐倒在地,低着头,夕阳射进来的橘色光晕穿插在他黝黑的发间,他张开的双手,他僵直的嘴角,映得满室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