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芝芝是在一片漆黑中醒来的,她眨了眨眼睛,眼前依然一片漆黑,不见亮光。她的脑袋一片混沌,直到她听见怀里的人喘息咳嗽的声音,才想起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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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光明媚,空气里涌着一股难得的凉意,所以长姐就向夫人提议全家人一起登山游玩。
温夫人虽然还在和长姐怄气,但看着长姐久病多日,向往出游时的期盼神色,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那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长姐和温夫人开始冷战,也是为此,本来病都要好了的长姐又感染了风寒,身体虚弱的都出不了门。
好容易身体好了,长姐还特地带上了自己,芝芝被兰草拘了好多天,天天学怎么行礼,走路,用膳,都快闷死了,能够出去游玩,实在太开心了。
温夫人虽然还在生长姐的气,不过也担心长姐的病情变得更严重,因此特地嘱咐徐妈妈给她单独一辆马车,把她包的严严实实的,才准她出门。
温芝芝,则和温宜柏、温夫人一辆马车同行。
原本宜柏想骑马的,但温夫人不让,等到他们到了平地上,才准他骑马。
徐妈妈、杏儿、锦绣等几个丫鬟和仆役则单独坐一辆马车,走在最前面。
二少爷温宜松没有跟他们出来,他一人在院子里温书,不过偶尔几次用膳的时候,芝芝好像都能感觉温宜松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嘴里念叨着“状元”“探花”什么的词语。
二少爷变得有些古怪,温芝芝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越发好了,也因此,她还特地做了几个香囊送他,但一次都没见到二少爷拿出来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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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三辆马车一起向寒山朝北的另一处小谷地进发,温宜柏早上闹腾的累了,路上裹着条被子,沉沉地睡了。
谷地名唤“饮冰谷”,听闻那里芳草萋萋,绿野悠然,野鹿成群,山谷凉风吹拂,让这里如春秋两季般凉爽,是寒山的必游之处,不输山顶的好风光。不少官宦都会在假期携眷出行,在此地赏花用膳,坐而论道。
车马行到了半路,忽然遇上贵人出行。
当然,芝芝一直都宅在温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知道前方是谁。
一个面白无须的侍者面带笑容来报温夫人:“我家贵人巧遇温家大小姐,觉得有缘,想留温家大小姐上车一叙,请夫人行个方便吧。”
温夫人蹙眉:“不知是哪位贵人?温情身上带了风寒,只怕冲撞了贵人。”
侍者说:“我家贵人便是当朝嘉善郡主,郡主知道温小姐生病,特地吩咐随行的御医带她治病,夫人无需介怀。听闻夫人欲往饮冰谷,届时,郡主会与小姐同往,午后一刻送小姐与夫人团聚。”
说完,便告退了,都不给人回绝的余地。
温夫人还想塞枚玉佩打探清楚,见状呐呐地把玉佩收回。
温芝芝偷偷掀起了马车上用来遮挡旁人视线悬着的帘子,见到前方有一个模样清秀,气质如兰的少女正站在长姐马车的窗下,长姐探出了个头,对少女说了些什么。
少女点头,嘴角牵起一个笑容。
如果说少女的姿色只有五分的话,那么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十分,她的笑容让人足以忘记她姿色的不足之处,真如春雪消融般好看。
锦绣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搀扶长姐下了马车,跟在少女后头,上了一辆用金钩银画绘制着金凤的马车,轿厢顶上缀着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所以那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带笑少女竟然是郡主?
郡主看上去很可亲的样子,不知长姐会不会被郡主责怪,温芝芝的手紧紧抓着窗棱。
这次温夫人没有责怪她失礼,也探了头,凑近小窗望去。
窗外开始下雨了,郡主的马车慢慢走远,温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温夫人咳了一声,温芝芝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帘子,低头安静地做个闺秀样子。
温夫人瞧着她乖巧的模样,内心复杂,暗道自己怎么和这个不争气的贱人一样,不守礼数,忍不住奚落了她一句。
“瞧着你对温情倒是挺忠心。”
温芝芝低敛眉头,细细地回道:“芝芝无用,不过是报答长姐的恩情。”
温夫人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幽幽地说了一句:
“你们姐妹倒是默契,也罢,等龙游市过了,我就把你送进宫当女官,你们就好好珍惜这段时光吧,以后她与你各不相干。”
她忍不住又瞟了温芝芝一眼,果然这个哭包瞪大了眼睛,泪盈于睫,咬紧了嘴唇说道:“芝芝能有幸进宫,是夫人垂爱芝芝,芝芝谢过夫人的美意。”
温夫人怔住了,她本以为温芝芝又会哭一番,然后找温情作保,求她不要把自己送入宫中。
温芝芝说完后,坐直了身,抬头直视温夫人,这是数天来,她第一次有勇气直视温夫人的眼睛,眼泪也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夫人,芝芝从小在姬院勾栏长大,幸得父亲和夫人收留府中,让芝芝吃得饱,穿得暖,还给芝芝在族谱中记了名字,芝芝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地敲在轿厢上。
“长姐,从小一直照顾我,给芝芝送来许多锦衣美饰,还在众人面前维护芝芝,芝芝永远不会忘记族祭那一天,长姐对我说的话。”
“二少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一直都没有欺负过芝芝,芝芝刚来温家的时候,是二少爷给芝芝送来第一碗米粥,那是芝芝吃的最香甜的一次。”
“四少爷,总爱和芝芝闹着玩,后来他怕我一个人寂寞,经常来陪我说话,他教芝芝骑马舞剑,还总给我带外面有趣的小玩意。四少爷送了我一只蝈蝈,他说他的蝈蝈和我的蝈蝈是一对姐弟。请温夫人在我进宫后帮我继续照顾它。我怕蝈蝈死了,四少爷会伤心。”
“芝芝姓温,名叫温愫,记在了族谱里,永远都是温家的人。温愫吃着家里的饭菜,受了夫人的恩惠,却从没有为家族做过任何事。”
“温愫无才亦无德,但温愫也想助温家一臂之力。”
“请夫人准温愫入宫。”
温夫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的身影,那是温芝芝刚来温家的时候,她被温相抱在怀里,裹着一身破布似的衣服,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头发乱蓬蓬的如草团子,只有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盯着自己,嘴里叫道:“娘亲抱抱。”
花魁待客时通常会穿华丽的衣裙,自己的服饰也华丽夺目,所以她被温芝芝以为是花魁娘亲了。
自己那时怎么做的呢,好像捏紧了鼻子,让温相赶紧抱走。
自己连一个拥抱都没给她,但这个孩子记得她的恩情。
温夫人本想说些什么,觉得喉咙有些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天忽然黑了。
她听到外面有水的声音,尖叫声,马的嘶鸣声,自己似乎飞在半空中,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急。
然后有个人用力地抱紧了她,这是一个很温暖的拥抱,把她整个人从天上扯回到地面上。
同样被抱住的还有她的儿子。
他们俩人,都被温芝芝死死地锁在怀里。
温家的马车静静被泥石流冲倒,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