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天气没有夏日里那么酷晒和闷热,凉风扑面,格外惬意怡人。宫里忌讳多,安排了专门的太监洒扫落叶,为了防止落叶沾到贵人的衣裙,伤怀离别的秋意,还特地提前将欲坠的落叶枝丫剪出。这让温情觉得有些可惜,金色的落叶如雨一般纷纷扬扬落下,多美的景象啊。
每日清晨,所有女官都要准时赶到尚习院接受老师们的礼乐教化,现在天色还蒙蒙亮,温情打了个哈欠,摇了床头的金铃,叫锦绣进来服侍洁面修容。
女官在宫中只准穿上面发下来的制服,好在制服是事先量好尺寸的,颜色也稳重大气,据说每年发四季衣裳,每季四套不同制式的亵衣和裙装。秋天穿的是群青色绘了百鸟的秋衫配了银波镶边软纱裙,用三尺宽的杏叶纹雪绫贡缎收了腰身,就连领口上也有文章,比一般的衣裙领口高耸三分,遮住了锁骨,衬得一段粉颈光洁如玉。
风鸣朝的女子衣裙不似前朝保守,而是以轻薄半露为美,走在街上,高门闺秀们夏日里也爱穿露出半个手臂的轻透薄衫。有些衣裙虽然及到脚踝,但都是半透明的皎月纱裁成,走动间能轻易让人看见些许风光,这让保守派的温情十分痛苦,一度感叹自己这个现代人还不如古人开放。
不得不说,宫中衣裙还算“循规蹈矩”,让温情十分满意,还特意在妆奁盒子里寻了支刻了梧桐叶的玉髓簪,搭配工作服的颜色,插在头上。
梳妆完毕,开了门,就见温芝芝满面笑容请安:“长姐早,刚想敲门呢,谁知长姐比我先开的门。”
温芝芝虽然穿了和温情一样的衣裙,但她穿的感觉就和温情截然不同。温情长相偏明艳,总是冷若冰霜,身材修长,立在远处,如同一株碧玉妆成的玉树。温芝芝体态娇小,营养更上来之后,更是凹凸有致,头上没有插任何发簪,而是用绿丝带扎成了两个髻,青葱可爱,恨不得让人揉上一揉。
用过早膳后,两人在宫女的带领下,出发去尚习院开始今天的学习。
尚习院的女官不多,七八个少女像田野里刚拔的小青菜似的青翠欲滴。陆霜泷坐在前排的位置,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理她们,一直专心看书。
温情随意找了后排位置坐下,这种女官课程,没什么专业含量,她还不如划水摸鱼,筹划一下今后如何保全温家的方案有用些。
温芝芝是第一次上课,虽然很兴奋,但只敢用眼睛左瞧右看。正巧昨日陆霜泷一行人之中最是美貌的女孩子也坐在她们边上,她不敢对面容冷淡的温情说话,低声对温芝芝打了个招呼:“昨天谢过你们了,我是白元侍郎家的庶女,家中排行第七,你们叫我七娘就好了。”
在边上无意偷听的温情内心摇头,这姑娘可真不会说话,为啥谢她们,因为她们怼了陆霜泷吗?
第一次有人主动和温芝芝问好,温芝芝露出个笑容来:“嗯?我们好像没做什么呀,为什么谢我们?我们都是温家的女儿,这位是我的长姐温情,我是温愫,小名芝芝,你叫我芝芝就好。”
白七娘欲言又止:“原来你们就是…难怪陆霜泷会…”
温芝芝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你在说什么?”
她这才露出下定决心的神色,低声道:“陆霜泷刚进宫时,就找了嘉善郡主,想要做她的女官,被拒绝了以后,她就在宫中四处寻找美貌女子,说只要供奉她,能扶她们上位,这人真是痴心妄想,今上不喜女色人尽皆知,她想做第二个柳女官的野心如果被发现了,就会被指揣摩帝心,难逃一死。但不知为何,明明有宫女上报给今上的贴身太监,却没有追究她的罪责,反而封了她才人的品级。”白七娘摇了摇头,脸上越发露出痛苦的神色。
“她仗着有今上的撑腰,越发猖狂,不久前找了我,竟然让我使巧行媚色去…”白七娘咬了咬唇,脸色愈发苍白:“我家中生活不易,姨娘被主母所害,所以我立誓不再嫁人,到宫中做女官了此残生,但却遇着这样的糟心事。她百般强求不成,后来又抓住了我的把柄,想要胁迫我…”
她露出感激的神色:“昨日你们刺激了她一番,她再没找过我,想来是放弃了这些打算。我现在只求考核后不和她分在一处,安安心心在宫中生活。”
温芝芝了然道:“原来是因为我们吓走了那位陆才人的事。安心啦,虽然我们刚进宫,也云里雾里的,但可不是那些人好欺负的。”
两个少女正说着悄悄话,礼乐课的夫子已经迈着轻巧的步伐来到上课的厅堂。
温芝芝瞪大了眼睛:“这不是…他吗?”
龙游一夜,翠袍男子含笑多情,眉目却如烟拂柳,带着些许轻愁之意,他曾许诺治好她的病,也在她的手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柳眉然。”他的嗓音如同金玉,美妙清亮得不可思议,一下子就把她融化了。
她小脸忽然爆红,急急忙忙地抽出书卷,想要移开注意力。
那个声音的主人却走到了她的面前:“今日我们尚习院新来了两位女官,温佳人和温淑人,先向你们介绍一下鄙人,不才是前年榜上探花柳眉然,现任市价司司卿,受了太后的传召,为各位女官教习礼乐。”声音里带着美妙的韵律,仿佛唱词一般动听悦耳。
温芝芝不敢看他,直到一袭鸦绿的官服又飘然回到众人面前后,才偷偷抬起桃花一样双颊。温情向他点了点头,他们早在寒山顾家就见过一面,后来她还利用他的词集振兴顾氏书斋,两人也算熟人。
至于温芝芝如同小女儿娇羞的情态,她也只装作不知。
温芝芝在原世界中本就对柳眉然情愫暗生,只是姓柳的当时嫌她“花魁出身,下贱之流”而已,今世也不知柳眉然怎么改了性子,先对温芝芝产生兴趣。据顾深所说,柳眉然虽风流,却不轻易动情,实是性情中人。如若真对温芝芝有意思,只会以真心换真心,不会辜负她。
用夏甜的话来说,如果温芝芝和柳眉然真在一起了,就等于改写了她的人生,他们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柳眉然轻笑了一声:“今日我们学习怎么赏习舞姿。各位都知道,舞在我朝不止是娱情之雅趣,更是礼乐的象征……”
温情本来默默记着笔记,万一考试要用到呢。她想到了什么,忽的停下了笔,瞥了一眼六神无主的温芝芝:话说回来,温芝芝似乎极擅跳舞啊,上这一课也有他的用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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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然的礼乐课上的还蛮不错的,讲课潜移默化,生动有趣,还现场跳了一支“雅”舞的片段给女官们做教学示范。不同于女子的舞姿,男子的舞蹈动作更英气勃勃,一翻手,一抬足,每个动作都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
等到课上完后,温芝芝别扭地和温情说她有事,让长姐别等她用膳了,就蹬蹬蹬冲出门。
温情内心感叹,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女孩子的娇羞和矜持啊,继而摸摸下巴,是不是要好好给她讲一讲男女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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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子,请等等!”温芝芝跟着那一道鸦绿色的身影跑去,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拐了几个弯,那道影子似乎终于听见她的呼唤了,停在一棵梧桐树下,含笑看着她向他跑过来。
忽然吹过一阵秋风,金黄的落叶纷飞,落满了他们的衣袖。
人如青玉,秋叶如金,柳眉然真想立刻掏出纸笔,现场作一副《秋风玉面图》。
温芝芝手忙脚乱地把叶子从衣裙和袖子里抖落下来,等收拾完了,才发现柳眉然正灼灼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羞赧:“柳…柳夫子,我想…”
她还未将感激之意宣之于口,柳眉然就靠近了她的身边,轻声道:“别动。”
他抬手,似乎并没有发现温芝芝悄然变红的脸和低垂的眼眸,轻轻摘下那片夹在她发间的叶子,笑道:“喏,你头上有片叶子,我帮你摘下。”
温芝芝并没有发现他随手就将这枚梧桐叶收入了袖中。
温芝芝慌得不知将手摆在哪里好,只好紧紧攥住裙子:“柳夫子,我是想感谢你,听说治好我腿的张神医就是你举荐的,我想亲口说声谢谢。”
柳眉然笑道:“我不是说过会治好你的腿吗,无需介怀。”
温芝芝鼓起勇气对他说道:“即便如此,芝芝答应你,如果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芝芝必定全力以赴。”
柳眉然凝视她的眼:“既然如此,你可以给我唱首歌吗?”
温芝芝大窘:“嗯?芝芝只会娘教的歌,不知可入柳夫子的法眼?”
“无碍,我带了笛子来,我们合奏一曲如何?”柳眉然拿出一支精巧别致的玉笛,这支玉笛短小,竟然一直系在他的腰上,充作一枚玉坠。
温芝芝迅速地看了眼他,他正用丝绢轻轻擦拭玉笛,神情专注。
她背过身子去,不再看他,轻轻吟唱那首歌:
“素衣候君归,烛已冷,鬓如霜。
满月清辉应如是,红残影,多情人。
一年三百六十日,轻抚旧衣,心未乱,叶沾身。”
柳眉然早就远远地听过她唱歌,对于调子早就记得七七八八了,此时吹出来的笛声竟与歌声十分相合。
笛声悠扬,歌声柔婉,久久地回荡在宫里。
直到有个老太监骂骂咧咧地叫道:“哪个兔崽子敢在宫里吹笛唱歌的,看我不抓到你,剥你一层皮下来!”
温芝芝从小没做过坏事,乍一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竟然吓得原地呆住了。
柳眉然抓住她的手,灵活地东钻西钻,找了一处废弃的宫殿,藏在了里头。
等太监走远了,他才放开温芝芝的手。
温芝芝别开不自在的眼神,将那只被他碰触的手背在身后:“柳夫子,我,唱完歌了,也该回去用膳了,长姐等着我呢。”
话音刚落,她便急急忙忙地跑了。
就像当时她来追他的时候一样,落荒而逃。
柳眉然素来是个不正经的性子,素来爱美人,素来爱作弄别人的心,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被她作弄了。
她先是唱了一支歌谣惹他兴趣,又跳了那支别别扭扭却满怀伤悲的舞蹈,抓住了他的心,现在呢,她说要来报恩,结果歌还没唱完,就跑了。
柳眉然边笑边摇头:“柳眉然啊,你也有今天。”
不止被人把玩了真心,更恨的是,那人还是懵懂的性子,对他的心意,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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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芝芝一踏出宫殿的门口,就后悔了。
这是她进宫第二日,她还不认得路啊!
更何况这里早已废弃,环视四周只有杂草丛生,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试着沿原路返回,但完全高估了自己认路的本事。
更何况…当时她还被人紧紧牵着手,心里乱七八糟的,还怎么记得路啊。
七拐八拐的,温芝芝又走进了一个院子里,中间站着一个穿了道袍的少年,手执一柄拂尘,正背对着她。
“请问…”温芝芝大喜,出生问他。
那人转过身来:“等你半日,总算来了。”
直到发现是她,那少年才住了口,狐疑地看着温芝芝,问道:“你是…何人?”
温芝芝擦了擦额上的汗,行了个礼:“在下是新来的淑人温芝芝。”
少年看着是极冷漠的性子,一直面无表情看她,听到她的名字,却上前一步,莞尔一笑:“可是温相家的小女儿?”
温芝芝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少年笑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溟哥哥啊,幼年时期住在你家隔壁的。”
“顾溟…哥哥?”温芝芝眼睛越睁越大:“你,你不是修道去了吗?怎么会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