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阿雅兴匆匆的赶回竹屋,外面并未见到男子,推门而入,房间内空无一人,厨房、竹林中,皆不见男子。
待她从竹林回来,却又见男子站立在竹屋外,脸色苍白近乎透明,衣裳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瘦削的如同一片树叶,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走。
阿雅心口一紧,远远看到男子时的喜悦,瞬时被浓浓的担忧所覆盖。她来到男子面前,心疼的看着他,声音微颤:“我回来了。”她知道他听不见,但每次回来,男子总会在屋外等着她,让她倍感温暖,一扫几日外出的劳累。如今,男子日渐病态,阿雅心中的恐惧日甚,她害怕失去眼前的他,所以她想尽办法的让男子多吃点,甚者要带着男子下山找大夫。
可是男子像被困在山中一般,无法随她进入村庄城镇。
直至一日,阿雅再次从家中归来,路上遇到一老一少的和尚。
老和尚的手搭在小和尚的肩上,小和尚在前走,老和尚后面跟着。一老一少,僧衣破旧。
阿雅鞠躬礼让。
老和尚擦身而过时,突然停下,紧闭双眼的沧桑老脸转向阿雅,幽幽道:“假亦真,真亦假,一切皆是虚妄。”
阿雅愕然,莫名的看了眼一老一少和尚的背影,她不知道老和尚何意,再次朝二人鞠躬后,匆匆赶往竹屋。
竹屋内,男子躺在竹床上,一头白发,双眼闭合,嘴唇干裂,脸色青白,双颊凹陷,布满苍老皱纹,骨瘦如柴,偶尔胸口的微微起伏能告诉他人,他还活着。
阿雅放下背篓,拿出药材煎熬,只盼着药罐里的汤汁能救回男子性命。
待药烧好,阿雅端着碗,来到男子病榻前,小心翼翼的扶起男子,将碗放到男子嘴边,药汁沿着嘴角滑落,滴在衣被上,留下一滩褐色。
阿雅擦着滴落的药汁,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一口含住药汁,以口喂药,拨开男子嘴唇,压住男子舌头,缓缓将苦涩药汁送入男子嘴中。
男子喉结耸动,终将药汁咽下,眼皮微颤,睁开双眼,漆墨如黑的眼眸似看非看的注视着前方,嘴唇微动:“肖……肖留。”
阿雅惊喜的侧耳细听,听上去像是个名字,她忙重复确定:“你说你叫肖留?”一时之间竟忘记男子根本听不到,阿雅又喜又悲,泪如泉涌,抓着男子枯瘦的手,不停的在床榻旁重复着肖留这个名,似要将这个名字深深镌刻在心底。
第二天,男子恍如大病得愈,精神颇佳,自己喝下药汁,坐在桌边,却从怀中拿出一株人参,放在桌上。这株人参个头如儿童小指大,芦头才一个,根须短而少,全不似往常须长肥圆的人参。
阿雅惊愕的看着男子手中的小人参,泛红的双眼蒙上一片模糊:为了她,他不顾自己,还在采摘。她小心捧过人参,眼泪无声的滴落在人参上:她不要人参了,不要了。母亲会原谅她的。
阿雅捧着小人参,不停的摇头,一直以来,她看似照顾着男子的日常起居,实则是她依附着他,她贪恋着男子对她的好,痴迷于被人无声关怀与爱护,可她又为他做了什么,只能看着他日渐消瘦,而无计可施。一时之间,愧疚、自责、恐惧、害怕充斥在阿雅心头,她望着男子满头白发,沧桑的容颜,枯瘦如柴般的身体,涌上她不愿面对的事实。
阿雅再次下山,她要找到最好的大夫为男子看病,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阿雅到兄嫂家时,已是酉时,天色渐暗,但兄嫂茅屋大门紧闭,屋内漆黑一片,她叫了几声,却未见有人回应,倒是吵醒了隔壁邻居,邻居不解的告知阿雅,他兄嫂早在他处另建屋舍,搬出去很久了。
阿雅疑惑不解,按邻居指路方向来到一处青瓦白墙的大宅前。朱漆双开大门前放置着两只威武守门神兽,神兽怒目而视,威风凛凛。大门上赫然写着陈宅二字。
她左看右看,怀疑自己找错了人家,可村中除了她家姓陈,别无分家。她疑惑的敲门,来开门的竟是个小厮。
小厮像是认识阿雅,笑脸相迎,将阿雅迎进了家。
阿雅疑窦丛丛,快到厅堂之时,从厅堂处传来熟悉的声音,令她脚步一顿,浑身的血液瞬时冰冷。
厅堂内,金秀才与二流子正与阿雅兄嫂讨价还价。
“别人不知道你们的钱财从哪来,我们可是知道一清二楚。”金秀才威胁道。
“那又如何?”妇人轻哼一声,满不在乎,“你已经休了她,但她始终是陈家人,她的东西不就是陈家的东西。”
金秀才嗤笑:“不给我们五成的话,让她知道,老妇人早已归天,而你们却骗她没死,把人参拿来卖钱自用,你觉得……”
阿雅脑中一阵轰鸣,犹如晴天霹雳。
小厮狗腿的高兴跑大堂报信:五姑娘回来了……
厅堂内几人神色各异,阿雅大哥跌坐在地,妇人笑容僵硬,金秀才错愕中带着幸灾乐祸,二流子大呼不好。几人急急赶出厅堂,见阿雅在屋檐下,脸色惨淡,眼中充满痛恨、责问,看的兄嫂二人偏头不敢直视。
金秀才恬不知耻,笑容和煦,如同刚才他没打阿雅主意般,上前嘘寒问暖。但当他见到从阿雅眼中射出的恨意、恶心与冰冷时,他尴尬的停住了脚步,僵在当场。
阿雅紧捏包裹,苦笑,笑她自己的天真,不愿再见眼前令人作呕的几人,转身便要离开。
可身后却传来妇人怯懦畏缩中又带着几分命令:“阿雅,那啥……把人参留下,我跟药铺掌柜说好,要卖给他……”
阿雅猛刹住脚步,一转身,失望而决绝:“人参?等下辈子吧。”
妇人心一横,破口大骂,指使小厮抢夺人参。
阿雅快人一步,一口便将人参囫囵吞下。而小厮抢夺下的背篓中除了几贴药,再无其他。
阿雅悲愤交加,逃离兄嫂大宅,连夜赶路到城中找来一名大夫,赶往山上。
一去一回,便是几天,阿雅满心满眼全是男子,赶到山上,却不见男子,竹林、屋前屋后皆不见人影,大声呼唤,依然无人回应。
大夫一见无人,不愿浪费时间,不管阿雅作何挽留,拂袖而去。
阿雅不信男子会抛下她,她翻山越岭找寻男子踪迹,到他们曾去过的每个角落,每一处曾经留下回忆。她萎靡不振的再次回到竹屋,屋后传来念经的声音。阿雅喜出望外,忙跑到屋后,却见一老一少和尚在一座土堆前诵经。
老和尚诵经结束,从怀中拿出一片金丝血液的枫叶,道:“施主,这是他留给你的。”
阿雅突然涌上不好的感觉,接过枫叶,上面写着小六二字,抬头疑惑的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叹息一声,双手合十:“缘起缘灭,因果循环。小六施主因你一名一饼,还你一命一生。”
阿雅艰难的看向那堆土包,不愿相信的摇头,眼前似看到,白白胖胖的小男孩重复着她的言语,懵懂无知的看着她。
男子是小六!肖留,肖留……小六!
“不,不,不。”阿雅陷入疯狂,“他没死,他还那么年轻,他不会死……你骗我,你骗我……”
老和尚被阿雅摇的头晕,小和尚童稚声中满含愤慨:“小六施主的确死了。你每次拿下山的人参都是他用精血养育的,可你不知足,小六施主精血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才会耗尽精元而亡。而且,而且,他原本跟我一样,还只是个豆包,这片山林蕴养他。为了你,他强迫快速长大,代价却是变成一个五感皆失的人。”说着,小和尚哽咽起来,小六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她如五雷轰顶,僵立在瑟瑟冷风之中,她似看到每个夜晚里……
月明星稀,风拂过竹林,飒飒作响。
月光明朗,男子用匕首划破手臂,任由闪着金光的红色血液滴入花盆之中,顷刻间,三芽五叶的植株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开花,结给红色浆果,碧绿植株生机盎然,摇曳在金光血色中。
男子随着红色血液流失,迅速消瘦,变得苍老无比。
“我、我……都是我……”她早察觉哪不对,她应该知道,她应该知道人参来的蹊跷。阿雅双手抱头,浑身颤抖,双眼赤红,眼角逐渐流下红色液体,口中喃喃,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她彻底疯癫的跑下山。
一天夜里,山下某处大宅起火,火势惊人,照亮了半边天空。
一老一少留在山上竹屋,老和尚似有所感,从入定中醒来。小和尚好奇的看向屋外。
烧的仅剩半片的枫叶带着火星子飘然落在土堆旁三丈处,一缕青烟袅袅飘向土堆,久久萦绕不散。
不多久,土堆处与枫叶飘落处都长出了枫树,但两颗枫树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从未有枝条相触,但同时生长,同时变色,同时落叶,同时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