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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忠义堂群英论武艺 梁山泊全伙定前程

话说梁山泊一百零八人依石碣排位,歃血盟誓后,大设筵宴庆贺,尽醉方散。是夜,卢俊义归卧帐中,便得一异梦。梦见日落北山,半空百余只大雁盘旋良久,列阵南飞。不想山后忽闪出一人,挟矢挽弓,不由分说,望雁群便射,须臾已连发十余箭。错愕间,卢俊义欲阻已是不及。听那雁阵悲鸣之声,不绝于耳。抬眼望时,只见大雁中箭坠落者大半。那人欲再射时,余下大雁早已惊散,消失于天际。

卢俊义见此情景,不禁怒道:“你是何人?那大雁跋涉向南殊为不易,何故射此温良生灵!”那人笑答道:“吾乃天人,奉命除暴安良,延续宋祚,故单身到此收捕妖魔。汝正系妖魔一伙,吾不寻汝,倒敢先来拔虎须!还不快快自缚,免得腥手污脚。”说言未了,卢俊义早摸一杆棒在手,大踏步抢将过去,当头劈下。那人见他来得凶猛,便用弓梢抵挡。斗无数合,那人长啸一声,扑向卢俊义。卢俊义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秋风扫叶势”,满拟一棒打翻那人。不料棒影扫过,那人竟消失不见。卢俊义心下大疑,四下里寻时,那还有半点踪影。没奈何,只得向大雁坠落处探看究竟。不看则已,一看时万事俱休。那有甚么大雁?只见空地上横七竖八,满是梁山弟兄尸骸!红光乍现,一轮旭日初升于南方。

卢俊义唬得魂不附体,冷汗直流。不觉猛然惊醒,独坐于卧榻之上。回想梦中景象,兀自心有余悸。便教门外守夜喽啰,去唤浪子燕青来。不移时,燕青奔入屋内,忙问道:“主人何事呼唤小乙?”卢俊义将梦中情景,细说了一遍。燕青听了道:“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主人累经战阵,多见伤亡,心生恻隐,故于梦中显现。但既有此梦,也不可付之一哂。日后诸事小心,但求尽人事,知天命便了。”卢俊义叹口气,默然点头,听更鼓已是四更,便教燕青先回,自己重复歇下,却再无睡意,睁着眼望到天明,一宿无话。

接连数日,梁山泊上众人打起聒厅鼓,奏响噪堂乐。大排筵宴,庆贺聚义。众人谈天说地,叙古论今,好不热闹。那日酒酣耳热之际,只见史进起身径到堂中,叉手道:“诸位哥哥,今日梁山群英毕至,风云聚会,真乃前无古人之盛举。小弟身居其中,也不枉了来这世上一遭。筵间无以为乐,小弟愿舞剑以助酒兴。”宋江与众人都道:“如此甚好。”裴宣离席道:“既然史大郎有此雅兴,可用我的双剑。”史进大喜,接过宝剑,即在堂中空地飕飕地使了起来。只见两条寒气罩住全身,浑身上下没半点参差。舞了一回,众人喝彩不迭。

吕方看罢,拍案叫好道:“端的使得好!早闻史大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前番对敌,曾亲见哥哥刀法出神入化,不想剑术亦精湛高深,端的名不虚传!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前番征讨曾头市,小弟本事低微,堪堪输与曾涂那厮。幸得花将军相助,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今山寨众哥哥各有所长,若能彼此切磋讨教,取长补短,岂不是好!”郭盛也附和道:“正是此理。”宋江道:“吕、郭二位兄弟说的有理,有道是‘传道授业,教学相长。’眼下山上兄弟,有师徒情分的,便有小可与孔家兄弟、卢员外和燕青兄弟、公孙先生与樊瑞兄弟、林教头和曹正兄弟、秦统制与黄信兄弟、李忠和史进兄弟、孙立与孙新乐和兄弟,薛永和侯健兄弟、李云与朱富兄弟。可谓师徒之盛会。”众人称是。

李忠起身拱手道:“小弟当初只是与史贤弟开手,并未传授甚么真本领。今日史贤弟青出于蓝,武艺远在我之上。小弟空担着师傅之名,深感惭愧。”只见军师吴用捻须笑道:“李忠兄弟大可不必如此。唐时韩昌黎有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而已。”今日众兄弟于切磋一事上可暂放辈分,勿论尊卑,唯达者先,放手切磋便是。一者今日众兄弟济济一堂,可借此平添许多乐趣;二来借此众兄弟互补长短,于拳脚精进必大有裨益,日后战场厮杀总有用得着处;三乃众弟兄刚刚聚义,可借此以武会友,增进情谊。”宋江拍手道:“军师之言,正合我意。”

当下裴宣起身对宋江道:“公明哥哥,虽说较量切磋,也需定个章法。如论水下交锋,当非李俊、二张、三阮、二童兄弟莫属。若提陆上较量,当分马步二军。卢员外马步皆通,枪、棒、拳精熟,天下谁不闻河北三绝之名?当居首位。至于马上厮杀,当数五虎八骠;步下格斗,则有十头领。今可各展所学,各施所长。众弟兄较长论短,兼收并蓄。”宋江颔首道:“裴宣兄弟所言极是。宋江虽本事低微,然尚武之心与诸弟兄无异。今众人所用器械迥异,各有妙处。如若捉对演练,未免庞杂。依我之意,不如就马步头领中各推二人较量,讨个彩头。其余兄弟私下切磋,如此岂不两全?”众头领大喜。

只见关胜起身道:“卢员外武艺出众,林教头本领超群,众人钦服,可为马军代表。”话音方落,卢俊义起身对宋江道:“卢某感蒙兄长及众兄弟抬爱,然只略懂些武艺。平日里和小乙耍玩些拳棒厮扑,权作解闷,当不得真,怎好班门弄斧?”林冲也和道:“小弟不过是个粗卤武夫,无甚本事。现有关将军在前,岂可越俎。”宋江道:“二位贤弟不必过……”言未毕,早见黑旋风李逵跳起叫道:“较量拳棒也这般不爽利!又不争那皇帝鸟位,值甚么推来推去?若论厮扑,俺只服小乙哥和焦挺兄弟,往日里跌了俺不少筋斗。”众人都笑。宋江对卢俊义、林冲笑道:“你看这黑厮又胡说。二位兄弟不必过谦,便切磋一番如何?”柴进也附和道:“众兄弟也正要看二位本事,较量一棒也好。”卢俊义、林冲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当时众人随卢俊义、林冲都下厅来,宋江道:“拳脚无眼,刀剑无情。今日自家兄弟切磋,不可用真刀真枪。”索超上前道:“哥哥,当初杨制使与劣徒周谨于北京斗武时,曾将枪头除去,用毡片缚成骨朵,各自蘸了石灰,穿上皂衫比试。今日何不仍用此法?”宋江与众人都道:“如此最好。”呼延灼又道:“公明哥哥,马战当有良驹。依小弟之意,可将兄长的照夜玉狮子与小弟的踢雪乌骓与二位兄长骑坐,不知意下如何?”宋江笑对众人道:“你看我未老,却恁地忘事!就如呼延将军所说,快将两匹马牵来与卢员外、林教头。”卢俊义、林冲两个谢了,各自换了皂衫。卢俊义骑照夜玉狮子,林冲驾踢雪乌骓。小头目早把枪骨朵蘸了石灰,交与二将拿了,分列左右。宋江道:“二位贤弟休要拘束,可各使胸中本事,毋负了众兄弟所望。”两个声诺。

众人看时,见卢俊义右手掣枪,左手揽辔。那匹马嘶鸣一声,四蹄踢起烟尘,径奔林冲。林冲不慌不忙,胯乌骓马,挺手中枪,来迎卢俊义。当下两个你来我往,臂影纵横。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只见林冲卖个破绽,大喝一声:“着!”手中枪向卢俊义当胸便刺,眼见得枪骨朵贴胸仅二寸远近,众人都屏吸瞪眼厮看。卢俊义却一个蹬里藏身,闪过那枪。蓦地一声喝道:“着!”连人带枪从马肚下兜转将来,斜刺林冲脖项。林冲仰面急闪,堪堪避过了,心中暗叫声惭愧。当下两马交错而过。众人怔了片刻,方喝彩不迭。看两个时,浑身上下没半点白。

宋江大喜,唤两个下马。亲自把盏,二人称谢。宋江道:“卢员外、林教头均武艺超群,力敌万人,真乃山寨之幸。众兄弟当见贤思齐,精进武艺,以备日后之用。”众人都道:“哥哥所言极是。”

公孙胜向宋江、吴用道:“适才卢员外与林教头切磋好看煞人,贫道寻思,步军可选鲁大师与武都头两个比试。”鲁智深听了,便道:“洒家是个粗人,不会转弯抹角。往日在二龙山时,也常与杨志、武松兄弟较量些枪棒。今日好兴致,便耍几回无妨。”武松尚未开言,早见史进、李俊两个抢道:“早就听说武都头不光好器械,拳脚更是了得。昨日饮酒间曾说起孟州打蒋门神时所使的扑法,尚未亲见,今日正好叫众兄弟开眼。”武松听罢,起身道:“两位哥哥过誉。此事说来也巧,当初醉打蒋门神所用招法,乃是小弟于阳谷县做都头时去东京公干,机缘巧合,得恩师周侗所传。可惜时间仓促,未能尽其所学……”

言犹未了,林冲忙问道:“武兄弟所言周侗,可是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的?”武松道:“正是,兄长怎知端的?”林冲听罢,并不言语,与卢俊义相视一笑。卢俊义道:“兄弟不知,这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是林教头与卢某授业恩师。此人忠肝义胆,武艺绝高。适才卢某所用枪法,正是师传‘五步十三戳’。当初家师在东京时,曾于御拳馆做教师,收徒授艺。便是那教师史文恭,也同出一门。只因那厮心术不正,后被家师逐出。前番上山时,才晓得林师弟亦已入伙。后征讨曾头市,本欲将这层关系说破。但同室操戈,自觉无趣,故未曾讲。今听武兄弟提起家师,想是天意使然,故而道出,也算做个了结。”众人听了,莫不唏嘘。

宋江忙问道:“这陕西大侠周侗,我也久闻其名。奢遮是个好男子,惜一直无缘拜会。不知现居何处,若能请到山寨一聚,实是万幸。”卢俊义道:“家师自辞官后,一向闲云野鹤。云游四方,难觅其踪。小弟也多年未曾一见,常自挂怀。”宋江听罢,连称可惜。吴用劝道:“眼前放着这一班好弟兄,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兄长不必如此,且请理会切磋之事,就请鲁、武二位兄弟比试一番也好。”

宋江听了,便与众头领重复下厅来。武松道:“公明哥哥,步斗不比马战,小弟与师兄使不惯那骨朵。且请用自家兵器,痛快较量一番,我等自有分寸。”宋江依允。当下唤小头目取浑铁禅杖、镔铁戒刀来。鲁智深、武松两个各掣兵器在手,互唱个无礼喏。就众人面前,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只见一个施打虎神力,一个逞拔柳威风。戒刀声刺耳,禅杖火迸星。二个直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无不喝彩。杨林道:“小弟行走江湖,惯见人步下厮并,何尝见得这等好斗,直把从前的比得没了。”众人大笑。

宋江教鲁、武二人且歇,小喽啰收了军器,众人复归忠义堂上,饮酒欢乐。席间,吴用举杯对众人道:“前番公孙军师、李逵兄弟曾下山探望老母,今众兄弟虽有些家眷在山,然也有亲人未曾到此。近来小可与公明哥哥、卢员外商议,自今日始,每年五月五端午、九月九重阳各放三日假。诸位可自由下山,游赏祭扫,只是不要误了正事便好。”众人听罢都喜,齐声应诺。当日依旧开怀畅饮,尽欢而散。

自此之后,梁山泊上终日热闹非凡。众头领就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叉;鞭,简,挝,戟,殳;把头,绵绳套索并白打。日日切磋,夜夜点拨。武艺各有精进,不必细表。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光阴迅速,夏去秋来。炎威渐退,玉露生凉。一日,宋江与吴用登关巡阅,观望良久。宋江忽长叹一声,低首沉吟。吴用便问道:“兄长何故烦闷?”宋江环顾无人,便对吴用附耳低言道:“军师不知,自聚义以来,每日与众兄弟做一处较量枪棒,饮酒欢乐,不合于看习天书一事上慢了。昨夜酒醒,忽虑起众兄弟前程来,便取出玄女娘娘所授天书翻看。不想忽地灯火摇曳,一阵清风袭来。睁眼看时,竟是玄女娘娘,对我说道:“宋星主,前时吾于还道村曾授汝三卷天书。本望汝辅国安民,祛邪归正。然汝忘违吾言,攻城夺邑,涂炭生灵。玉帝震怒,今已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特来收回所授天书,望汝珍重,好自为之!”我欲问时,玄女娘娘早已不见。起身去寻,不觉跌落床下,觉来乃是南柯一梦。我心惊疑,忙翻开天书看时,只见三卷天书皆成白纸,更无一字。我想那天书平日里随身携带,不曾遭水浸火焚。今无故变作白纸,正与梦中景象无二,如何是好。”吴用听罢,皱眉捋髯,沉思半晌道:“兄长勿忧,想我等本应上界星宿,岂非常人可比?古语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于兄长所虑之事,且请移步到小可书房一叙。”宋江依允。吴用又叫小头目相请卢俊义、公孙胜、朱武三位头领前来,称有要事相商。小头目应诺去了。

不移时,三个都到。问候已了,环箕坐定。吴用从袖中取出一书,翻至一页示与众人道:“小生与公孙军师前日夜观天象,见天有异象,计都、罗喉同现,此乃天下将乱之兆。小生手中之书名唤《推背图》,乃是大唐相士袁天罡、李淳风奉唐太宗之命,推演大唐国运所作之书。全书共六十象,推算大唐之后二千余年天下兴衰。所推之事,无有不中,无有不验。本为历代朝廷严禁。也是机缘凑巧,小生于东溪村教书时偶然从故老处得之。研习多年,现天下之事已推演至第二十一象,正应天下将乱。”宋江、卢俊义、朱武听罢,都吃了一惊。探身向前,围着那书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第二十一象甲申兑下艮上损

谶曰:

空厥宫中,雪深三尺。

吁嗟元首,南辕北辙。

中有一图,上有二人穿朝服在前,一人穿官样服装于后,似押送之状。

颂曰:

妖氛未靖不康宁,北扫烽烟望帝京。

异姓立朝终国位,卜世三六又南行。

众人看后,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吴用道:“此象应宋廷之运数。颂语二十八字,每句各有其意。‘妖氛未靖不康宁。’主合当今天子宠信林灵素、高俅等妖人佞臣,万民遭涂炭之灾,百姓受倒悬之苦,天下岂能康宁?‘北扫烽烟望帝京。’暗言北方金辽争雄,燕云动荡。东京不日恐有刀兵之祸,天下恐将大变。‘异姓立朝终国位。’分明道出赵氏江山不稳,终为异姓取而代之。‘卜世三六又南行。’算来三六为九,宋祚自太祖传位至今已历八代,几近强弩之末,或将九世而亡!”

宋江等听说,吃惊不小,半晌作声不得。吴用起身对宋江道:“非是我小子乱语。当今天子昏庸无道,蔡京、王黼、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苛政猛甚于虎,赋役繁重如山。贫者几无立锥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小生近来听得探报,东京流传一童谣道:‘折断镐、宰了羊、打破筒、泼了菜,便是好人间、好世道!’足见百姓之心。兄长虽有报国之心,然天子非英明之主。我等即便受了招安,亦不过屈居下僚,必无升赏。岂不闻:‘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且大丈夫当审时度势,想百家之姓,赵亦不过其一。这宋室天下何尝不是从柴氏孤儿寡母处夺来的?天子非有种,兵强马壮为之尔!不是小子夸口,当今之世,与那大宋皇帝做个对头,拯民水火才是忠!惩贪去恶,抑强扶弱就是义!如今宋朝衰微,四海豪杰起于内,辽夏金虏窥于外,内外交困。此乃天时;水泊广阔,三关雄壮,进攻退守,足为天险。此乃地利;山寨上下,人合一心。四方豪杰,振臂景从。此乃人和。今梁山三者兼得,哥哥如能趁势而起,引众兄弟做出一番大事业,方才算得上是敢笑黄巢不丈夫!”公孙胜拍膝附和道:“兄长休要迟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宋江听了,见众人皆有慷慨激昂之色,正色道:“既如此,愿闻军师肺腑。”

吴用听罢,不慌不忙,取出一图,悬于壁上。以手指道:“此图名唤‘天下郡县图’,乃是神宗时大学士沈括所绘,其时分天下为二十三路。今山寨所处京东路,共分东西二路。京东东路辖济南府、淮阳军、青州、密州、沂州、登州、莱州、潍州、淄州,共三十八县;京东西路辖南京应天府、袭庆府、兴仁府、东平府、广济军、徐州、济州、单州、濮州、拱州,共五十七县。此二处为中原要冲,锦绣繁华之地,人才稠穰之乡。前番山寨每打破一处城池,只将金银财帛,粮食马匹装载回山,此非长久之计。倘或官军四面合围,断我粮道,其害匪浅。依小生之见,山寨可遣兵马攻取濮州、济州、东平府三处,于水泊外互为犄角,成鼎足之势,为水泊屏藩。梁山泊南接广济河、大运河,直贯东京,乃京东漕运要道。可遣水军控其扼要,截其粮草。公明哥哥与卢员外分兵攻打东西二路,据而有之,以为根本。则京东一带,不复赵氏有也。兄长可再乘势收揽豪杰,广纳民心。进则龙骧虎视,退则跨陵中原。一旦天下有变,可坐收渔人之利。如此,则大业可成!”宋江大喜,抚掌道:“军师智谋天下,屡出奇计,虽汉之张良、陈平亦不能及。真不愧为智多星,端的赛过诸葛亮!”

只见卢俊义道:“非是卢某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俗语道:‘烂船尚有三斤钉。’军师虽如此说,然凭梁山一洼之地岂可与天下争衡?众兄弟虽精诚团结,然财力终归有限,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吴用笑道:“员外所虑极是,故而小生尚有一言。大寨兄弟一百单八人,各有所长。然今后欲成大业,尚且不足。可于忠义堂外再建一座聚英堂,以纳一百单八兄弟外之豪杰。此其一;今后所据城池,须同水泊一般看待,决不可似从前行径,以失民望。今日之后,必有各处英雄慕名来投,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当严明法纪。山寨赏罚,多依王伦时之旧法度,其中参差纰漏甚多。依小弟之意,兄长可命裴宣、李立、萧让等兄弟,仿效军规,草拟梁山戒律,肃赏罚、明号令,以服众心。此其二;日后占据城池愈多,地域宽广,走报消息至为要紧,须多添耳目。可教戴宗、乐和、时迁、段景住、白胜五位兄弟拣选机敏警觉之人以为补充,此其三。兄长以为如何?”卢俊义笑道:“如此方好。”

当下宋江叫小头目分唤裴宣、李立、萧让,戴宗、乐和、时迁、段景住、白胜前来。吴用即命裴宣三人草拟戒律,宋江又令戴宗等拣选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俟用兵。戴宗等领命去了。

次日,宋江教李云、陶宗旺监工,于忠义堂右侧新建一座集英堂。今后凡有前来聚义好汉,均安置于此。画匠王义已于闹华山时入伙,权坐第一位。后上山者,待日后出力多寡,另行定夺。又命金大坚于忠义堂前大路两旁及各处关隘入口监造‘忠义告示栏。’专一贴报山寨文书布告,军情要闻等事,递传消息。未及一月,两处均已告竣。众人看那集英堂,和忠义堂并无二致,只是规模小了一倍。依旧庄严肃穆,非同小可。再看那忠义告示栏,只见通身汉白玉刻制。左右两根朱红擎天柱,中间镜面儿也似一块玉板,上有青瓦飞檐。公文布告,雨雪不侵,端的巧妙。

又过一日,裴宣等草稿初成。宋江与卢俊义、吴用等共观,满心欢喜。遂击鼓集众,召众头领于忠义堂。宋江开言道:“我梁山自聚义以来,威震天下。四海豪杰无不畏服,慕名来投。自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日后我等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当进退有法,赏罚有格,故令裴宣等兄弟拟定山寨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来兄弟,均一视同仁。若有违犯者,定严惩不贷。”众人听罢,皆拱手答道:“事关山寨大计,谁敢不从!”宋江大喜。命将法令张贴于忠义告示栏上。众头领步出堂外看时,见上面写道:

“其一:击鼓不进,鸣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寨门,逢尊不拜,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女,妄杀老幼,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无唤而入,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惧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敌不审,探敌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再看文后,续又写道:“每年但逢端午、重阳佳节,山寨众头领均给假三日。除当值外,但获许可,便可照例下山,游赏祭扫。三日假期,误一日者,笞四十;误二日者,杖八十;误三日者,斩首勿论。各宜知悉。”

众人看毕,无不凛凛。自此,上至头领,下到喽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各讷言敏行,不敢丝毫违了法度。因此山寨纪律严明,日益兴旺,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自宣和元年四月大聚义后,招兵买马,积草囤粮。演武练阵,收纳英豪。宋江累次带兵下山,打破寿张、郓城县。卢俊义连破任城、金乡县,都留兵驻守。不上两月,二路人马已在济州城下会师。

看官,既然说到打破郓城县,便将前传中几段公案了结:郓城前任知县时文彬早已调往他处,自不必说;新任知县正是那年与白秀英相好的,雷横岂能放过?那日径奔县衙后堂,见知县正与新欢婊子偎依打暖,更勾起旧日忿气,两朴刀结果了一对鸟男女;张文远自那年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欲投别处落脚。吃朱仝、雷横两个安插的耳目缠住,脱身不得。那日听闻梁山兵临郓城,唬得魂飞魄散,欲趁乱逃走。不想在城门边遇到厮杀,吃乱箭射死,马踏为泥;唐牛儿当初吃了晦气,被发配五百里外充军。宋江上山后,派小喽啰多方打探,寻其所在。便上下打点,与其赎了罪。又与他娶了一房妻室,赍发了些银两。小两口千恩万谢,自去四川做生意去了。前事已完。

回说济州知州,正是当年晁盖等生擒黄安后新到任的文官。虽也有些雄心壮志,怎奈将弱兵颓,成不得事。当日闻听梁山兵马围城,恰似跌入冰窖里一般。手下见知州如此,皆无斗志,遂开门请降。梁山军入城,传下将令,休教残害百姓。一面封存仓库钱粮;一面出榜安民。知州平日清廉,饶了不杀。宋江、卢俊义在城内住了数日,料理诸事毕,留大刀关胜、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圣水将单廷珪、神火将魏定国带兵一万,镇守济州,便引兵马回大寨来。

于路行了半日,早到水泊边。只见巨浪滔天,浊流翻涌,殊异往日。众人心惊,忙到朱贵酒店询问缘故。朱贵道:“上月东京探子回报:‘五月间京师突发大水,淹没无数民宅。赵头儿命都水使者决汴堤卸洪,水顺着五丈河,都涌入梁山泊来。’幸喜八百里水泊宽广,只淹没金沙滩小部,不曾漫及关隘。”宋江以手加额道:“此是天佑我梁山!不知朝廷还有何消息?”朱贵道:“别的没有,倒是太常寺少卿李纲上疏天子,请求防范夏、辽等国并征讨大寨,却遭贬到南剑州沙县监税去了。”吴用冷笑道:“不识时务,自取其辱。”众人都笑,遂依次登船回山寨去了。

一向无事,那日宋江与众头领在忠义堂议事,只见张青酒店里使人上山来报道:“有两个汉子自称与张横、张顺、樊瑞头领相识,特来投托入伙。朱头领邀请住了,现在店内饮分例酒食,先使小校报知。”张横、张顺、樊瑞三个起身对宋江道:“既然如此,小弟等先下山一看。”宋江依允。

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横、张顺、樊瑞三个面带喜色,领着二人上忠义堂来。张顺拉住其中一人对宋江道:“公明哥哥,此人姓张,名荣。山下石碣村人氏,是小弟的姑表兄弟。一身好武艺,水下功夫了得。曾因捕鱼与歹人争执,他一人在水中守住渔网,百十人奈何他不得,因此人都唤他做张敌万。多年未见,小弟遍寻不着,原来是与姑母搬到清河县居住。近来姑母去世,我这兄弟又无家小,故来投托入伙。”宋江看那汉时,生得八尺长短身材,二十四五年纪。虎背狼躯,状貌魁伟。心下甚喜。又见樊瑞手指另一个说道:“此人姓黄,名麻胡。江州无为军人氏。原是闲汉出身,后入绿林,专好剪径,人都唤做拦路虎。小弟先时行走江湖,多曾合作,一别数载。今日慕哥哥大名,特来投奔。”宋江愈喜。张荣、黄麻胡两个道:“久闻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仗义疏财,替天行道。今日得见尊颜,大慰平生。”说罢,纳头便拜。宋江忙扶起二人道:“二位贤弟前来聚义,大为敝寨增辉。日后我等同心合意,何愁大业不成!”就教二人入集英堂,张荣坐了第二位,黄麻胡坐了第三位。

当日宋江教排下筵席,为新上山头领接风。饮筵之间,樊瑞起身对宋江道:“黄兄弟来时,正打小弟家乡濮州经过。探得那长官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更兼兵将骄惰。小弟不才,愿请几位弟兄下山。打破濮州,双手献于兄长,不知尊意若何?”宋江笑道:“我正与军师商量要取那濮州,今天赐其便。只是山寨新破济州,众兄弟鞍马劳顿,需得休整一番。”樊瑞道:“不需大队人马,只小弟仗胸中本领,几位弟兄相助,点起几千人马,窥那城子如探囊取物一般!”吴用道:“虽如此说,那濮州是个大去处,疏忽不得,且等细细计较后动身未迟。”

李逵听了嚷道:“铁牛也陪樊兄弟走一遭,两把板斧多时不曾发市,都闲出鸟儿来了。”吴用道:“今次你去无妨,只是不许违了将令。”李逵道:“只叫俺杀得痛快,便再装聋作哑一回也依得。”宋江笑道:“如此便好。”李逵、樊瑞大喜。

卢俊义见了,对宋江道:“自上次攻打东昌府已过半载,今日既然要取濮州,小弟寻思也带一拨人马下山,取那东平府,以成军师鼎足之计,兄长尊意如何?”吴用笑对宋江道:“东平府才吃我等打破,元气未复,此时正好让卢员外取来,以免日后之劳。”宋江点头,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定拨下山人数:

攻打濮州一拨。前军便差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项充、李衮、黄麻胡开路作先锋;中军便点九纹龙史进、朱武、陈达、杨春统领中军;后军便教锦毛虎燕顺、王英、郑天寿摧军作合后。探听军情并接应粮草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水军头领童威、童猛,于水路接应,共计十五位头领,马步军兵五千。

攻打东平府一拨。卢俊义为首,部下计点:呼延灼、索超、杨志、燕青、韩滔、彭玘、孔明、孔亮、李忠、周通、张荣;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驾船接应。也是十五位头领,马步军兵五千。其余头领,看守寨栅。次日天晓,卢俊义、史进两路人马辞别宋江,下山分投濮州、东平府进发。

未过数日,只见戴宗回山急报:“史进等攻打濮州,樊瑞兄弟施火攻法,眼见城池将破。不想被城内一道人破了法术,官军援兵又至,因此失利。现于城外十五里杏花岗下寨,专盼大寨援兵。打探得那道士名唤无为道人。”众人听了,俱各心惊。公孙胜道:“这无为道人贫道却认得。”宋江忙问道:“军师既然认得,快说此人是谁?”公孙胜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人来,有分较:龙虎山中,二十八宿重出世;濮州城外,天罡地煞再逢敌。毕竟公孙胜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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