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爽利,正是击鞠时候。
是安上场挥杆,身形虽看着比其他衙内瘦小,但因她从小学些拳脚,势头却也不弱。
连挥三杆皆中,衙内们铩羽而归,是安哈哈大笑,李衙内打趣她道:“必是陛下赐的好马,才叫你如此风光,不若我们蹴鞠去,看你如何?”
是安才不上当,摇头道:“没有球场我才不打。”
其他衙内道:“击鞠击的好管什么?咱们如今蹴鞠才是好玩儿的,没有球场便白打如何?白打不是更有趣。”
更有王衙内已数了人头,道:“咱们六个来个大出尖刚刚好。”
是安还是摇头拒绝:“你们小出尖吧,或者你们流星赶月正好,我不与你们踢,我去捶丸。”
衙内们岂能放过她,直推搡了她就往外头走,玩笑道:“捶什么丸?那边都是小娘子在捶丸,你是要去看咱们家姐姐妹妹吗?岂能容你?”
另有衙内一并笑道:“不然你是害怕要挨鞭子、搽粉、吃不到肉吧!”
是安一听,激我?哼,我还就是激不得的那种!转身便朝这衙内道:“我今日便与你一较高下,咱们输了的搽了粉从街上过。”
“好呦!”其他衙内听她被激着了,立刻大笑着拍手同意。
唯有李乙在后头牵着枣红马耷拉个大脸:“每次都同人玩儿,每次都输还要同人玩。”
几个人从球场看台前呼啸而过,恰遇上一个不知谁家夫人,带了三五婢女从看台侧边出来,衙内们俱是躬身行礼,是安虽不认识,但也同衙内们一道施了礼,谁知那妇人却故意狠狠朝她剜了一眼。
“嗯?”是安狐疑道,“她在瞪我?”
李衙内低声催促道:“快走吧,那是李太夫人!”
是安更不解:“真的是瞪我?她为什么要瞪我?”
旁边的王衙内过来解释道:“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前些时候在霁月楼把她内侄打了,不记得了?”
是安轻皱了眉头,想了想,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王衙内转头看那太夫人已走远了,又朝是安揶揄道:“我以为你打打我们就算了,谁知你连李指挥家的都敢打?啧啧啧,不服你是咱们之中的第一都不行了!”
李衙内也笑着上来搂了她的肩膀,被是安嫌恶的一手拍下去,他倒不甚在意:“连我母亲都说让我素日少同你一起玩耍,你问问这里的兄弟,哪个没被家里嘱咐过?这呀,都是这位李太夫人的功劳。”
是安不屑道:“我还当怎么厉害呢?那你们还敢邀我一同蹴鞠?”
那李衙内坏笑道:“你今年出来的少不知道,那个杨衙内自来了东京就没消停过,仗着姑妈的威风,素来没少给咱们难看,大家看在李指挥面上,不与他计较罢了,不曾想你会出头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咱们小程侯。”
是安冷笑道:“他也敢称一声衙内?他凭什么称衙内?如今也是什么人都可以出来做衙内了吗?你们衙内的门槛这么低了?”
那些衙内们听了,面上一红,只道:“你说话便说话,忽然臊人作甚?我们也不容易!”
是安一时也仰头大笑起来,拍着李衙内的肩膀道:“那是!那是!”
这时已有旁的衙内从仆从手里拿了鞠来,笑道:“你们如今只去东南角的瓦子里找好鞠,快看我的梨花鞠。”
是安顺手接过来,细细把玩摸索道:“果真好,我今春送了个六叶桃的去大内,看着好看,只是不经用。”
王衙内从她手里接过鞠也细细看了,道:“你如今学那些士子文人读书,要做个世家公子了,哪里知道这鞠的好坏,下一次要便只管来寻我,如今外头最是梨花和虎掌这俩家的鞠,既好看又耐用。”
是安捶他道:“别胡说,谁要做世家公子,学那些读书人的样子?”
旁边的李衙内又伸了他的鬼爪子上来,还没落到是安肩膀自己先反应过来又收下去,嘴里却笑着:“快别说这话惹她,谁不知道她最讨厌读书人那套”,又转头对其他衙内道,“我最知道了,自今春圣躬违和,她便多在家里替官家抄经呢!”
是安转过头去一手拍在他背上:“要你啰唣!”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来,挑着眉毛朝这些衙内恐吓道:“对了!斗鸡走狗不说了,你们有没有趁我不出门胡乱生事,仗势欺人?”
那些衙内听闻此语,忙拱手作揖,祷告道:“程侯爷爷,如今谁不知道权知开封府那个是你老师?凡有新衙内来了,咱们也都奔走相告,你也去打听打听,除了那个姓杨的,还有谁出来生事不曾?”
是安这便放下心来,朝他们挥了挥手,戏谑道:“珍惜如今的好日子罢!”
李、王两位衙内一听,立刻围上来:“有什么内幕消息吗?”
是安晃着头一蹦三尺远,“蹴鞠蹴鞠!”
新来的一个姓张的衙内每每都失准头,一场鞠蹴下来,是安恨不能将他压在地上搓,对头的王衙内解了头上的抹额,擦汗对是安道:“今日不能叫你拿了双彩头哈哈哈哈,还是李衙内的法子准,专知道你要显本事,便不告诉他咱们东京的玩法哈哈哈哈哈……”
是安一听原来是这样!立时冲上去掐了他的脖子就想给他来个大马趴,“你们作弊!作弊还了得?”
王衙内被她掐了脖子,依然不能止笑,强喘着气玩笑:“咱们又不是君子,咱们可是衙内!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安一听也笑了,临起一脚轻轻给他摔到地上,衙内们也都坐在地上歇着身子大笑起来。
已经有仆从端了粉过来,是安假意踹过去,“你们早料好了的,今日必要让我输。”
那李衙内道:“便是你自己说的,搽了粉可不许偷偷抹去啊哈哈哈。”
是安唤了李乙来,先将脸上的汗擦了干净,然后才给李衙内去抹粉。
只见李衙内先帮她将抹额扶了正,然后才伸手沾了好大一团粉抹在她右脸颊上,还对众人道:“今次再给她留点脸,便叫她知道咱们也不是好相与的。”
“也好也好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是一场玩耍,谁又当真呢,图个乐儿罢了。
说话间又有人端了一朵硕大的芍药花来,奉到是安面前,“相公夫人着小的来送击鞠的彩头给小侯爷。”
是安见这芍药居然是新鲜花,看了花枝也是新剪的,惊喜道:“如今也有芍药花开吗?是你们相公家自养的?”
那仆人恭谨回道:“是家里一个花匠养的,不知怎么这个时候竟开了四五盆,夫人今日特拿了来做个开场彩头。”
是安忙接过去,这芍药粉瓣白蕊煞是好看,便是那些衙内们看了也不惊赞叹。是安细看了好几番才簪到自己束着头发的皮箍里去,又来回的晃了好几下,放心的对那仆人施礼道:“我一会儿骑马也不会掉了,多谢相国夫人。”
才蹴完鞠不多久,衙内们便哄笑着赶她赶紧上街去,是安自己也乏了力,便和大家告辞了家去。
进城没多久,远远地便瞧见个白襕书生躬了身子在同她行礼,是安近前一看,高兴道:“原来是你呀书生。”
苏辙也含着笑,朝她问礼道:“远远地听见马蹄声,果真是小侯爷。”
是安今日好好地出了一身汗,只觉得满身轻松,心情甚佳,便同他玩笑道:“你这书生,怎么成日在街上,也不温书的吗?”
苏辙笑道:“我父兄在前头茶寮里同人说话,我出来散一散,果真遇上了小侯爷。”
是安不解笑道:“果真?……你知道我出来?”
苏辙下巴一晃,“今日出来看到好些公子骑马出城,我便猜想小侯爷也许也在其中呢”他说着话忽然又朝是安的脸颊指了指,问道:“侯爷这是?”
是安这时忽然想起自己脸上还搽着粉,“这个?”不拘道:“是我同他们蹴鞠输了,今日城外在玩击鞠,你见了的骑马的那些公子们,估计便是一同击鞠去的。”
苏辙看她一身红色的马装、额间系着上次见过的红色抹额,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又见她座下的枣红马精神抖擞,不觉一笑道:“上一次见小侯爷便是骑着它,御赐的马看着,果真不同凡响。”
“是啊!”她拍了拍马脖子,赞道:“玩起来是有它的!不过?书生记错了吧?上次我没骑马呀?”
“啊?不是,是我说错了,我说的是同大相公们在街上看到小侯爷的那次,就是小侯爷拿着剑的那次”,她坐在马上,苏辙抬着头,瞧见她发间簪的芍药花摇摇欲坠。
如今也有芍药开吗?
是安想起来他说的应当是那日给文彦博几人难堪的事,不免有些脸红,“那日你也看到了?被我吓着了吧?”
苏辙忙摇了摇头道:“小侯爷那日玉容飒飒,苏辙只觉得恍如神仙中人,怎么会被吓到?”
他说这话时神情坦荡,很不像在阿谀奉承,是安的脸色更红了,倒像是被热气蒸过似得,忙岔开问道:“说起这个,上次同你一起的人呢?你哥哥、还有那位章……公子?”好像是姓章吧?
苏辙听她提到哥哥,露出好大一个笑容:“侯爷还记得我兄长吗?他在前头茶寮里同我父亲见客。至于章公子?那位子厚兄是那日恰巧遇上的,并不知他如今在何处。”
是安看他提到哥哥一脸高兴自得的样子,又听他说父亲也在此,便接口问道:“你们父子,俱来应考吗?”
苏辙颔首:“是。”
是安拍手称奇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能和父兄一同前来应考,必定文采绝佳。”
苏辙摇头谦逊道:“不敢同父兄相较,不过,我哥哥的文采确实世所罕见”,果然提到他哥哥,就会立刻两眼发光。
是安不由一笑,更好奇道:“你这人说话,倒也不谦虚。也不说自己父亲的好,只说自己哥哥的好,你哥哥很好吗?”
苏辙点头如捣蒜,骄傲道:“我父亲也很好,不过,读过我哥哥文章的人,没有不夸赞他的,小侯爷如果有兴趣,改日我拿了给你看。”
是安忙摇头道:“全东京都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不过……”又见他赤子纯心煞是可爱,便问道:“那你呢?你父亲同哥哥都好,你呢?”
苏辙自愧道:“我资质平庸,怎么敢同父兄相较,我实在是比不过我父兄!”
是安见他谈起自己倒不好意思了,更觉得这个书生真是有趣,笑道:“我未曾见过你父兄,也不曾拜读他们的文章,但我看你是个温和老实的人,大概他们确实很好,只是不日春闱,你们投过名了没有?”她又托腮思索道,“京中饱学大家虽然有很多,最好的……”要说出这人名讳,却不必多想,“当然还是能投在欧阳修门下,只是我前些时候开罪他了,若你们拿了我的修书去,他怕是不肯见……嗯……不若我叫我的老师代为修书,你父子拿了去拜见欧阳修吧!”
苏辙不曾想她会这样热心帮忙,忙推拒道:“我父子承蒙益州太守张方平推荐,已经拜见过大学士了,那日便是跟着他见到小侯爷的。”
是安听他如此说,放心道:“那便好了,你们拜在他门下再好不过”。
“小世叔?”好像是仲针的声音,是安偏头一看,果然见他父子的马车停在前头一个果子铺旁。
是安赶紧弯下身子对苏辙嘱咐道:“那些士大夫都不喜欢我,你莫要说与人知你同我相识,怕他们要看轻你,别误了你求学博功名。”
苏辙挥手道:“不会、不会”,又见她头上的花确实要掉了,便掂了脚想伸手帮她扶一把,是安见他伸手上来,便犹豫了一下换了自己伸手去摸,原来是花要掉了。
苏辙见她已伸了手,便放下自己的手来,挠了挠头只觉得自己又唐突了,还是怕她要再叫一声“登徒子”出来的。
是安已摸了花下来,花朵还开的好,只是花枝被她的发箍弄折了一点,也不妨事。她一低眉,正看到苏辙髻上未挽青巾,只着了一身白襕,便笑道:“你探头过来。”
苏辙以为她是又有什么叮咛,便踮着脚探了头过去,鼻尖刚刚嗅到她身上的一点汗香味,便忙想退后一步,谁知是安已扶了他的头,“别动……我为你簪上此花。”
苏辙耳中听得这话,虽然觉得不甚妥当,但又想着这小侯爷赤诚坦荡,自己又何必扭捏作态,便果真未动,由着她给自己簪上花。
是安将花簪好,又仔细端详苏辙片刻,才缓声道:“这是我今日击鞠得的彩头,给你这书生簪上,助你来日蟾宫折桂。”
苏辙听她此语,脸上升了一团红霞,退后施礼道:“愿如小侯爷所言。”
是安看他红着脸却无旁人的那份假意谦让,心下一动,自己不知为何也红了脸,看向他乌黑的眼珠里,这人一双眼睛倒生的好看。
“小世叔!”仲针的声音再次传来,是安赶紧同苏辙告别,踢了马肚子朝宗实父子的马车行去。
仲针已经下了车要过来寻她,是安赶紧从马上下来。
仲针施了礼皱着眉头道:“小世叔在同谁说话,说这样久?”
宗实轻喝他:“不得无礼!”也下车同是安互告了礼。
是安笑道:“不妨事,我同仲针自来如此的”,又见他父子是停在果子店门口,便问道:“团练如何在此?”
仲针抢先答道:“我母亲生辰要到了,我爹爹想同店家订些喜欢的果子送去。”
是安又问:“订过了吗?”
“你才同人说话的时候已经订了”,仲针一眼便瞧见她脸上给人搽了粉,不由分说便过来摁下她的头抽了帕子要给她擦掉。
是安避闪不及,已叫他捏紧了下巴,只好告饶道:“我同人说好了,不能不算话。”
仲针依旧皱着眉头,手上却轻轻地只怕擦伤了她:“你镇日不同世家公子们学好,只知道同那些衙内们胡缠。”
是安也学着他的样子皱了眉头,不服气道:“你个小孩子,怎么同长辈说话呢?咱们到底谁比谁小?”
仲针见她的脸有些被擦红了,忙上前吹了吹,是安赶紧躲开,“你这么大了些,同人在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仲针却已将帕子又仔细叠了揣回胸口,淡定道:“我才多大?你方才不也是同人在街上拉拉扯扯吗?我也没见你害臊!”
“你你你……你这孩子……”是安转过头见苏辙还站在那里正望着这边儿,立时红了脸,走到团练身边告状道:“你们家仲针……还是书读的太少!小孩子一天不认真读书,就知道出来啰嗦我!”
团练一笑,转头对是安否道:“嗯?小侯爷这话不妥,我今日便是因他只知读书,才带出来透透气的。”
是安气结。
连李乙都嗤嗤地笑出了声,是安无语道:“你笑什么?”
李乙便对仲针长施一礼道:“请公子时常到我们家来坐坐,好叫我们官人安分些,如此小乙也轻便了。”
什么?
是安转过头就去打他,李乙牵着枣红马的缰绳躲来躲去,料是赵宗实在此情此景下也忍俊不禁起来。
苏辙见他们相聊甚欢,伸手探了探发髻上的芍药花,兀自含了笑转身去寻自己的父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