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转身踏上小路往河岸走时,司马康抱着王若男走下婚车。
“安琪儿,我该如何面对你。”李想起走出家门时,安琪儿望着她泪流满面却又沉默不语。“是我要离开你吗?不,是命运让我离开你。我时日无多,希望你能重获新生。”泥土很快沾满皮鞋,他感到袜子也有些湿了。“上帝创造这个世界用了七天,恰好七天,我能重新见到你。我还有权利说爱你,尽管这权利一度面临剥削,我可以说,这一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尽管有过春心荡漾的时候。但是。。。。”李折断一根芦苇拿在手中“究竟需要怎样的成就与功勋才能让人觉得不虚此生。诺贝尔文学奖?”
在他五十岁生日这天,省作协告诉他:只差一票,便能成为诺贝尔候选人。
随着一次次国人落选,对他的呼声越来越高。但奇怪的是,差的票数反而越来越多。一段时间,他觉得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让他获得永远的满足。然而,当他阅读那些诺奖得主的作品时,他常常愤愤不平。
“托尔斯泰,左拉,鲁迅,普希金,陀氏,拜伦。”
尽管他有时意识到这世上任何荣誉都无法弥补内心的空虚,但越是这样想他反而越渴望获得最高荣誉。几乎是鬼迷心窍,他密切关注着作家协会的一举一动。然而一次次的落选让他痛苦之极又无可奈何。如同失明的参孙,被流放的拿破仑,他觉得自己正在被遗忘。更有甚者,他将家里的自己的作品全部烧掉又买来新的然后再烧掉,如此反复。
“注定是要被遗忘的无名小卒。”
他不在渴望动笔,终日不愿醒来。妻子每次敲门进来,他都在昏睡要么假装睡觉。诺大的别墅成了一口棺材囚禁着他,他想反抗但不知从何处下手毁掉这个坟墓。去年,作协主席告诉他,很有希望。他反而主动辞去落在身上的名额。
“成浩,你要是辞让,全省谁敢或者谁有资格代替你呢,你可是四省作家的大哥。”
“该给别人让位了。。。”
从作协回来后,他辞去了各大学客座教授的职位。也避开了所有业内交流聚会,成了完全的孤家寡人。他不愿意出去,不愿见人,终日待在书房,吃喝都在那里。有时酒醒,他觉得自己捉住了机会,火急火燎跑到电脑前敲字,不等十分钟便垂头丧气的抱起酒瓶。除夕夜时,面对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的儿子,他也没说什么。吃晚饭便走进阁楼,把自己关起来。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两三年,直到他身感不适,去医院检查,是肺癌。
“与其让别人痛苦,何不给彼此自由。”
儿子的婚事在他看来是老天对自己想法的默许。他并非不爱孩子,他可以为了他付出生命,但现在,他觉得自己风烛残年,日渐衰老,并且很难写出什么来,算是一个废人吧。并且得了肺癌,
“相较于可怜,恨更让人轻松些。”
他无法面对安琪儿,尽管他知道安琪儿是爱自己的,但他自己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
“要是连爱的资格都丢掉,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所以,离婚成了他丢掉一切的手段。当他走出家门时,外面下着大雨,他想起婚后第一次的离别归来,也是个雨天。那时的自己对未来充满信心,而现在他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海了。可能是家族遗传,李的父亲是位军人,从团长的位置退休后,便一直一个人生活,父亲渴望孩子当兵,但李自幼却颇爱文学。不知是否因为如此,父子间很少交流。直到有一天,他下班回家,院子里站满了军官,他才意识到父亲去世了。后来在整理房间时,他读到父亲写给战友但还未寄出的信,内容如下:
吾与子不和久已,命也。其母去早,吾性急爆,致吾子胆怯,无可奈何。若从军中,想已自养或已成家耳。奈何从文,潦倒其身。昨日问其志趣,对曰执笔此生。大有吾之愚钝,然吾身体有恙,恐难以扶持。闻言,子孙有福,父辈莫忧。如何?病不可告矣,徒增烦恼。万一有变,万望提携。
读完信时,他才明白父亲的心思。而病不可告,徒增烦恼。这句话他记在了心里。尽管父亲是戎马一生,自己一生行文,但骨子有些东西是注定要被遗传下来的。
他想起当晚从顿河回到伏尔加格勒的酒店时,自己牙龈发炎。左侧腮帮整个鼓了起来,咀嚼食物成了极其痛苦的事情。牙疼和头疼交织在一起,喝完药他反复揉按太阳穴还是无法入睡。最后他私自加大药量加以烈酒刺激,当他扶着镜子站在梳洗台前看着池中白色泡沫中的血渍,觉得自己是要死了。呕吐致使他头晕目眩,肺部似有东西裂开,痛感直达心脏,他觉得自己要死于心肌梗塞。然而,他并没有求救,反倒是安静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最后缓缓倒在卫生间,醒来时已是黎明。
“不应当麻烦别人,死在如此遥远的地方。”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是无论在莫斯科看雪,还是在普罗旺斯看凋谢了的薰衣草,或者去贝多芬坟前朝圣。只要回到酒店,他便依旧狂饮。尤其是在威尼斯的小船上,出现幻觉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到了第五天,他没有从国外的风景找到蛛丝马迹便决定回国。从北京下飞机,他直接转乘去了云南,在丽江呆了三四个小时,便动身去山海关。就这样毫无目的的四处奔波。之所以出现在阿尔,是场意外。他在省城等飞机时,碰见了王博夫妻送那个富二代王若男与男友出国。话语间提到阿尔,他忽然想起安琪儿的故乡正是阿尔。他便离开机场转乘火车来到阿尔。
“也许我不该回国,应当去那座孤岛。”李缓步走下泥台阶来到河岸的开阔地,“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不知道。。。我渴望什么呢?就因为我快死了,所以我变得可怜巴巴。”他抖了抖脚上的泥巴“也许我该回去,我能对安琪儿说什么呢。奥,你丈夫要死了。。没人能救活他,即便救活了。。。”他忽然停下脚步“该死的,为什么要酗酒。难道我极力追求的额外恩典不正是这些年我拼命想丢掉的吗?真他娘的该死呀。。该死呀。。。”
当他靠近岸边两棵大树时,看见蹲在河岸边望着河水的安琪儿。
穿着黑色裙子白色毛衣披着棕色风衣的安琪儿听见脚步声忽然抬头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嗨。。。好久不见。。”安琪儿极力控制内心的动怆面带微笑。
“嗨。。。好久不见。”李不知应当如何,双手在口袋里来回摸着。
“最近好吗?”安琪儿起身缓缓走了过来。
“还行吧,你。。”李把手放在额头上“怎么了?”
“奥。。这个。。。”安琪儿摸了摸贴着药膏的额角“这是。。。不小心碰的。”
“不小心碰的?”李吸了口气“很严重吗?”
“不。。。皮外伤。。。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李忽然发现安琪儿的顽强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在这个相处了三十多年的女人身上李发现自己还是有所遗漏。“游游走走,机缘巧合,然后到了这里。你呢?”
“我。。。。”安琪儿捋了捋刘海露出耳朵“五岁时父母带我离开这里,快五十年了。可能是老了吧,突然想回来看看。。。。以前,我经常站在这里。。。”
“就站在这里?”
“是呀。。就站在这里。。。这棵树便是我和妈妈一起种的。”安琪儿看到手腕上的伤口拉下袖子。
“安琪儿。。。”当他面对自己的妻子说出这个名字时,觉得异常沉重。
“怎么了?”安琪儿点点头露出浅浅的酒窝。尽管她已经五十岁了,一是当老师的缘故,不用忍受风吹日晒。二是注意保养。假若你看到她,一定会觉得她是三十岁左右。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讲。。。”李抽了口烟遂将烟头踩灭,“希望你幸福。。。”
“是吗?”安琪儿笑了笑,“那我也希望你幸福。”
“逸农曾问我,当我选择离婚时,你为何能那么冷静。可能我也想知道。。。”李觉得无关紧要,但知道也无妨。
“你想知道吗?”
“算是吧。”
“算是吧。。。好吧,”安琪儿低头抖了抖毛衣“你不是常说,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无论他的幸福是什么。要是我让你感到痛苦,为什么还要劝你留下呢?要是。。。”安琪儿抬起头来,强忍着眼泪“我能让你感到快乐,你也不会离开,不是吗?”
这话从安琪儿的口中说出来,如当头一棒。似乎自己最得意的战略计划已被别人完美的用于实战。长时间的沉默后,李开口说话了,“可是。。安琪儿。。。我不想你痛苦。”
“我也是。。。”
“我无法告诉你我的苦衷。。。”
“就因为你身患肺癌吗?”
“你。。你说什么?”李无法相信安琪儿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自己瞒的天衣无缝。甚至逸农都不知道。
“女人总是很傻的,即便失去了,仍想知道原因。想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不。。。安琪儿。。。尽管我对你有过不满,可能我不够爱你,但是你是我最爱的人。”
“要是这世上有一种死亡让我觉得踏实,那便是死在你怀中。”安琪儿的泪珠一滴滴滴在毛衣上。
“对不起。。。我。。”李走向安琪儿将她抱在怀里。
盈盈的流水在阳光的照耀下为树上的枝叶画上明亮的色调。沙沙作响的树叶忽然落下,落在两人肩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李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忽然想到《浪子回头》。
“很幸运,我还可以在最后。。。说爱你。。。”
“叔。。。”高彦站在高处大喊“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