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走在独木桥上，脚下是滔滔江水，他不敢往下看，只能望着前方。
突然有一个人迎面走来，走的很快，看见前面有人也不减下速度。程文心里一咯噔，急速侧身，那个人敏捷的也一侧身，匆匆而去。虽然他安然无恙的过去了，但背后的程文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下面，不知不觉寒意席卷全身，腿也哆嗦起来。
虽然他很想回头臭骂那个人一顿，怎奈那个人早已经走远，桥洞风吹来，连江水潮流都听不到，他只能狠狠的喃喃一声：“神经病！”
他走的更小心了。
走过尽头，他才放松的吐了口气，眼刚一瞥，就看见有个人在向他招手。
定眼一看，才发现正是早上搭他们来的那个大叔。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大叔三轮车头一摆，也迎着开过来。
走近了，大叔把车停好，程文还未开口，大叔就关切的急问：
“咦！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小姑娘呢？”
程文解释说，“医生说要留院，所以我先回去。”
大叔一拍脑门，说，“咿呀！我怎么老糊涂了，我本知道的，却没有想起并且提醒你们，你现在是不是回去拿衣物？”
程文点点头，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本来就要回去一趟，我还要回去请假呢。”
“你什么时候再来”大叔说，“我可以接你。”
程文感激道：“大叔，谢谢你啊，今天还让你久等了。”
大叔慷慨的笑了笑，“没关系，我也不是全部在等你，我也是在这接客的，刚才我还送了两个客人呢。”
程文“嗯”了一声，微笑着，感激的话他不太会说，但别人的恩情一定会铭记心中。
“那快上车吧”
车子走在回程，风景仍旧，但要是没有记住的人又感觉这是新的风景，新的空气。
不知道为什么，走过了那座桥，离开了那座城市，程文的心才会安静下来，可能那里有种神奇的魔力，让走在上面的人不能停下脚步来。
程文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镇上的学校，向老师请假。
程文的班主任叫朱徒，听说以前是杀猪的，后来文化大改革之后，抓住机会混到一个语文老师的职业，现在是正正经经的班主任了。
不过他的话语还是透着一种不是一个老师有的语气。
朱徒看了看程文的请假条，眼中满是轻蔑之色，就好像看着一张自己看不起的流水文。冷哼了一声，才道，“你这小子整天不学无术，这次请假又想去搞什么鬼啊？”
程文只是敷衍的说了句：“家里有事。”
朱徒上下打量了程文一遍，“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程文说，“家里人不识字，开不了证明。”
这句话程文并没有说错，他的父母确实不是文化人。
朱徒得意的笑了笑，“也是也是，并不算每个农村人都能像我这么幸运的。”
对于下乡的农民来说，他总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不过在那些家庭有背景的学生面前，他屁都不敢放，有时候还会奉承几句。
程文看着朱徒得意洋洋的模样，很想一拳打过去，打得他鼻青脸肿的，但为了他同意的一个签名，他还是忍住了。
不过得意使朱徒麻痹，他突然觉得签这种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于是他签名了。
程文接过签名，还是没有脾气。直至走到门口，走出去，还是没有发作。
程文回到家里，也就是下午五点多了，不知不觉中，连太阳下山也比较早了。
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看见程文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走出来问：“你这孩子一天天的跑哪里去了，不知道要回家吃饭的吗？不知道今晚要去上自修的吗？”
程文低着头，喃喃自语：“我已经请假了。”
“什么？”母亲凑近耳朵，问，“你大声点，你这孩子在叨叨个啥呢？”
程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我请假了”
母亲听完一怔，刚想开口问为什么请假，还未开口，程文继续道：“我的一个朋友，她住院了，没有人照顾，我想起照顾她。”
母亲听完松了口气，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你尽管去就行了。”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所以也从来没有强迫过他学习要多好，只希望他茁壮成长，不要干什么坏事就好了。
她转口又问：“对了，是什么原因住院的？”
说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把头埋了起来，什么也不说，她心里莫名又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半响，程文才幽幽道，“是因为做流产。”
这句话母亲听的一清二楚，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程文没有换气，决定一口气解释完：“她是别人祸害的，心里的苦不堪言，现在她真的很需要一个朋友陪在她身边。”
还怔在原地的母亲，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开口，就听到有一个人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现在大个仔了，不需要问我们。”
从门口出来的是一个男人，说话的也是他，这是程文的父亲，每天早出晚归的帮人家做伐木工，铁骨铮铮的汉子，扛一根木头走下一个山头不带喘气的，也是他维持着一个家庭的生计。平时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而今天工作少，早下班，刚好回来赶上吃一口热气的晚饭，坐在大厅里吃饭的他，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程文抬起头，有些意外的望着他，再看母亲，母亲脸上竟是笑容满面。程文本来以为这是一件难于启齿的事，在听到这些话，看见母亲的笑容时，仿佛什么都说得开了。
这时母亲才道，“傻孩子，这更不是什么坏事，你尽管去吧。”
父亲浑厚的声音道：“先进来吃饭吧。”
这次程文吃饭的饭比往常吃的还要香，虽然他母亲的手艺一直很不错，但这次他才觉得这饭还能这么香。
父亲一直有稳定的收入，所以饭桌上一直都有肉。程文大口的吃了一块鸭肉，父亲才问他事情的缘故。
程文用平时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遍，也许多年以后他忘了自己说过啥了，也忘了父亲问了什么。但让他刻骨铭心的是父亲说的那句话：“男子汉顶天立地，要知道自己的责任与担当，否则就算四肢发达，连巷边的野狗都不如！”
这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话，甚至以后他也是这么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吃完饭的程文决定现在就去陈小晓家拿衣物，况且陈小晓的婆婆知道他们去了一整天没有回来，还没有消息，肯定忧心忡忡。
但他还是转路去了一下程风笑家。
程风笑听着他把今天的事情说完，并且知道陈小晓还要住院。
程文刚说完，程风笑立即道：“你现在是不是准备去陈小晓家？”
程文点点头。
程风笑又说道：“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还未等程文开口想说些什么，程风笑已经往屋子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我和家人交代了一下我们出去了，现在我们走吧”
程风笑的话刚说完，背后就传来了李小容急切的声音：“阿笑，把手电筒拿上，现在天黑早，你们要早起早回啊。”
人从家外，风动竹林，青山斜阳。
程风笑他们并肩而行，突然程文开口道：“其实我自己去就行了，这并不是很难的事。”
程风笑摊了摊手道：“无所谓了，其实我是想和你聊聊。”
程文放慢了脚步，等程风笑说下去。
程风笑摸了摸下巴，回忆道：“今天冰冰又来找我了。”
“哦”程文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嗯”程风笑沉吟了一声，才道：“她说有一个可以让我上学的机会。”
程文惊喜道：“那不是很好吗？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上学吗？怎么你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程文眼珠子一转，接着道：“你不会在想没有钱去上学吧。”
程风笑摇摇头，“不是，冰冰说这是国家补助贫穷生上学的名额，所以学费根本不用担心。”
程文想到冰冰，这种机会也只有冰冰这种家庭才有决定权，这里太多穷人了，要是不认识冰冰，这种机会根本轮不到程风笑。幸好程风笑刚刚认识冰冰。
人脉真的很重要，这是他们很小就知道的，但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层的人。
“那你同意了吗？”
“暂时没有”
程文看着顿时变得有点憨厚的程风笑，有些不争气的道：“我觉得你平时人不傻啊，怎么今天变得像个傻子一样了。”
程风笑轻轻的笑了笑。
程文看见他这种笑，更加的气不过，忍不住跺了跺脚。
程风笑说，“我们还是走快点吧，等下天黑了路不好走，我们边走边说。”
看到程风笑加急脚步，程文也跟了上去。
这时程风笑才淡淡的开口说，“其实我不立即答应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有两点缘由”程风笑边走边说，“一者，我一旦答应了，就是欠了冰冰一个人情。”
“我觉得这是人家的好意，并不图什么回报吧”后面的程文道。
前面的程文摇摇头：“我们的关系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而且我们接触的也不多。”
程文没有说话。
“况且……”程风笑一顿，接着道，“况且你知道的，我们是底层人民，还是不要太过于多接触他们的好。”
不知道为什么，程风笑说这句话时心里微微一痛。是因为冰冰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懂这种感受，不懂这种情感。
但从小家里人对他的教育就是如此，所以他才会这么想的。
程文也是懂得程风笑这种感想，他从小也有这种思想，仿佛穷人都懂这种思想。
真的是因为害怕受到伤害？还是自卑？穷人的自卑。以前的人民深受剥削，难免对那些富人有些心里抵触，可自卑也是真的。
程文只是轻叹一下，问“还有一点呢？”
程风笑突然回头看着他：“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上初中吗？”
程文一直知道程风笑家里困难，所以他也是这么说的，“你家里困难吧。”
程风笑笑了笑，“你只说对了一点。”
程风笑又转过头去，继续走着。
“我家里就算再困难、再苦也会让我去上学的，只是我也不愿去。”
程文也懂，哪位父母不愿让孩子以后的生活好一点的呢，哪怕自己更辛苦一点。
程风笑接着道：“可我知道，他们老了，家里没有一个年轻人是不行的”
程风笑的话已经有些凄然，“就算我上不了学，也不愿苦了他们。”
程风笑喜欢上学，比谁都喜欢，但命运多舛。他此时又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模糊的身影。程风笑想，要是他还在的话，生活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呢？
程文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因为对于程风笑的情况来说，自己真的是太幸福了。而他自己还不知足，去浪费人家奢求不来的东西。
不过最后程风笑还是笑了笑，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先笑笑，这种笑究竟是给别人安心，还是给自己安慰呢？
程风笑笑着道：“还有多远啊。”
随着程文目光望去，是一片榕树林。
“就是那边了”
陈小晓的婆婆叫梁红英，她嫁来这个村子已有五十来年，老伴也是前几年走了，这是她伤感的。但欣慰的是，子女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身边还有相伴的孙子。相比于那些孤单老人来说，她觉得自己还是挺满足的了。
梁红英此时站在门前的水井前眺望，她等了很久，天色越暗，心里越着急。
最小的孙子已经和村里的其他小孩一起去镇上上学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少了人气，附近草丛的虫语慢慢开始窸窸窣窣起来。
幸好的是，梁红英眺望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两个人影，她沉重的心才微微一轻。
走近了，她才看见程文的模样，但走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孙女陈小晓，心里不禁又一沉。
梁红英迈出脚步，迎过去着急问：“小晓？怎么不跟你们一起回来？”
程文解释道：“婆婆你放心，医生说要小晓住院观察，到时候动手术。”
“动手术？”梁红英很少听到这个词汇，但并不是没有听过，在她的印象里，这是洋人的玩意。
“这……真的行吗？”梁红英有些怀疑的问。
程风笑轻轻笑了笑说，“婆婆你就放心吧，这种是很发达的一种医术，陈小晓一定会成功的。”
“这位是？”
程文连忙说，“哦，他是我的朋友，也是陈小晓以前的同学。”
梁红英微微点点头。随即道：“我们还是回屋里说吧，这里风大。”
程文看着逐渐落幕的天色，可又看见担惊受怕的老婆婆，还是跟着婆婆走进了屋里。
程风笑有些拘谨，毕竟是在别人家里。
程风笑他们坐在了大厅的木沙发上，梁红英坐在旁边的凳子。
梁红英这时才开口说，“陈威去上学了，怎么你们不用上学吗？”
程文先是和程风笑说：“陈威是陈小晓的弟弟。”
然后才转脸对婆婆说，“我请假了，因为明天我还要拿衣物去给小晓，她行动又不方便，所以没个人在身边不行的。”
婆婆露出慈祥的笑容，“真的谢谢你了。”
笑脸一收，又问，“不过，这样不会耽搁你学习吗？”
“我……”程文又挠起了头。
梁红英又说，“还是让我去照顾小晓就行了，可不能耽误了你的学习。”
程文突然感觉头更痒了。
这是程风笑开口说道：“哦，陈小晓说程文在身边感觉有安全感。”
梁红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露出那仅剩的几颗牙齿。
连连点头，“也是也是，估计我这老太婆去是帮倒忙的。”
程风笑发现程文有些不坏好意的看着自己，也忍不住偷笑起来，又说，“对啊，他们这些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等陈小晓手术成功之后，我们再带婆婆你去探望吧。”
梁红英点着头，刚才的担心完全没有了。
梁红英反问程风笑，“那你呢？你总该去上学的。”
这次轮到程风笑苦笑了。
这时程文才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道：“他啊，是有学不肯去上，说放牛的日子最爽。”
程风笑也无奈的笑了笑。幸好陈梁红英没有追问下去。
只见梁红英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说，“天都那么黑了，我还是快点去收拾小晓的衣物给你们吧，可不能再多聊了。”
看见梁红英走进房间里，程文才吐了口气。
程风笑说，“你看起来很紧张嘛。”
程文苦笑，“你是不知道，婆婆以为我是那种三好学生，要说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是因为上和没上一样，那不得吓到她老人家啊！”
程风笑忍俊不禁。
等了好一会儿，婆婆才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的都是冬天的衣服。
梁红英问：“天气开始冷了，医院那边有被子吧，没有我……”
程文截口道，“放心吧，那边有的，而且病房里会比较暖窝的。”
梁红英这次放下心来。
程文接过衣物，梁红英又说，“你们快点回去吧，天黑路不好走，你们一点要小心点。”
“嗯嗯”程风笑他们异口同声边答应边点头。
在老婆婆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孩子，对于孩子的呵护是不能少的。
夜是黑的，但冬天的夜黑的有点肃然，幸好南方的夜从来不寂寞，耳畔又听到草丛虫儿的争鸣了。
走在夜里程风笑他们并不感觉陌生，更小的时候，他们最喜欢趁着月光去田里抓田鸡、河边钓鱼。腰间总是系着一条铁棍，可能害怕黑夜里的妖怪，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铁棍自然用不到，可他们每次仍然带着。
今晚没有月亮。程风笑已经打开了那盏手电筒，黄色的光照在他们要走的路上。
走着走着，程文忽然开口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去上学？”
程风笑想都没想，淡淡的说：“不去。”
程文正色道：“可这毕竟关于你的前途！”
程风笑又笑，“你这小子自己怎么不会这么想啊，有书读还不认真。”
程文愣了愣，确实，他自己都没有好好读书，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呢？
程风笑并不是嘲讽他的意思，也知道程文是为了自己好，就像一个明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人，自己偏要这么做，但却劝朋友不要那么做，程文把程风笑看作自己的朋友才会那么说的。
程风笑换了口气，继续说，“一天不见，看来你又成长了。”
“这话怎么说？”程文疑惑道。
程风笑笑道：“以前都是我劝你的，怎么今天反而是你来劝我了？”
“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程风笑摇摇头，“你要是以为读书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就不会来劝我去读书了。”
“我一直都知道读书是一件好事情啊”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程风笑反问。
“那是因为……”程文叹了口气，“我守不住性子。”
程风笑没有说话，反而加快了脚步。程文跟着上去。
程风笑突然把手电筒的灯一关，整个世界顿时黑暗起来。
程文驻足。
程文看不见程风笑，却听到程风笑说，“你现在觉得哪里才是路？”
程文不知道程风笑的意思，“前面？”
黑暗里的程风笑又说，“那是因为刚才电光照过，你看见了。”
程文“嗯”了一声。
程风笑继续说，“要是你现在原地打转几圈，等你停下来，你还知道路在哪里吗？”
程文不用去做，想都能想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自然是分辨不出方向的。就算走对，也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这时程风笑终于把电灯打开，程文又看见了前面的路。
程文还是不懂程风笑的意思，疑惑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风笑用手中的手电筒照了照前面更远的路，道，“你既然知道路就在脚下，你为什么还不走呢？”
程文沉思。
程风笑的眼神明聚，又道：“你以前看不见路，所以踌躇不前，现在你看得见电光下的路了，为何不尝试的走下去呢”
程文已经懂了，并且轻轻的笑了笑。
他知道程风笑说的是什么意思，程风笑只是告诉他，一个人要是想进取，不仅要看得见路，也要知道走的方向。
程风笑拍了拍程文的肩微笑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并不笨，就是比较懒点而已，不过我希望你这次真的能成长了。”
程文点点头，“我们走吧。”
前方的路是黑暗的，倘若一个的心本来就是明亮的，那岂不是白昼？其实就算看不见前面的路，我们也要勇敢的跨出第一步，尽管四处碰壁，但我相信，总有对的时候，我们缺少的只是一点坚持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