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来的比想象中要快得多,顷刻间便模糊了万物的界限,他们来时穿过了一个山谷,然后爬上了这个小山坡。
如今要回去,他们只能尽快穿过那条小河,不然到时候一涨水,淹了这个山谷,他们就回不去了。
雨点打在身上生疼,伴随着由骨头生出来的冷意,端木岑开始打起寒噤来。
要不是端木疏一直拉着他,他估计连路都走不利索。许是见他面色苍白,端木疏放掉他的手腕,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干燥又温暖,一阵阵暖流从她的掌心流淌过来,顷刻间游遍他的五脏六腑。
他又有了力气。
两人加速跑下山坡,迎面而来的风雨像刀子一样刺过两人的脸颊,端木疏走在他的前面,挡去了大半风雨。
她的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里是不屈的亮光。
他们穿过树丛,因为速度太快,身上被划出若干伤痕,两人却视而不见。
如果不能在涨水前通过山谷,这附近又没有避雨的地方,端木疏不说,端木岑的身子肯定受不住。
“咔!”
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两人脸色难看地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一片沼泽!
雨点将那些陈年的生物尸体从地底翻出来,腐烂的味道和雨腥味混在一起惹人不快,沼泽之上还时不时冒出一两个水泡,然后倏地炸开,让人辨不清水的深浅。
这里在他们来时还没有这么深,水上有好几块落脚石,即使是端木岑都能在端木疏的帮衬下跳过去。
现在石头已经不见踪影,哪怕他们还记得石头的位置,端木岑没有底子,在滑溜的水下石头上能不能站稳还是两说。
端木岑忍着身体里传来的一阵阵凉意,建议道:“我记得石头的位置,姐姐你先过去,看对面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再救我过去。”
他自己都惊讶自己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舍己为人的道理从来没有在父亲给他看的书中被称赞过,相反,要想走的长远必须要学会舍弃,舍弃物品甚至……别人的命。
端木疏横他一眼,大大的眼睛中出现了些许怒气。
她唰唰两下将外衣脱了下来,露出两条白皙的小手臂,然后以一种不容端木岑拒绝的力气把外衣套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她微微弯了一下腰,不由分说就把端木岑往她背上拽,在遇到反抗后她冷哼一声道:“你以为就我一个人回去,父亲会放过我吗?”
端木岑心里一凉。
她还是因为父亲在讨厌我。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胡思乱想了,端木疏已经背着他来到了沼泽旁。
虽然端木疏习武,但两人毕竟只差了两岁,她要背着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人过危机四伏的沼泽,难度可想而知。
端木岑也知道厉害,微微闭上眼睛,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上次经过时此地的景物,他将每一个细节深深刻印一遍。
然后他睁开眼睛,指出了一个地方。
端木疏全身的内力都运起在体内,她盯着那一点,轻吐一口气,在端木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跳到了半空中,他紧张地看着她的小腿没过水面,两人开始下沉。
下沉,下沉!
放水面淹过她的小腿时,蓦地停住了,端木疏的身体有轻微的摇晃,但很快就稳住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绷起神经,石头……还有六块!
接下来的四块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端木疏的体力消耗也很大,毕竟才九岁,纵使身体底子好,内力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多雄厚,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第六块的时候端木疏一个踉跄,一条腿已经踩空,要不是她赶弯腰紧紧抓住石头,把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此刻两人已经陷进去了。
她大口喘着气,最后一块是最远,也是最小的。
端木岑感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想说不如他们休息一下吧,却说不出口。
在他们对面,那条河流比之他们刚到时已经涨了许多,水变得浑浊不堪,里面泥沙碎石混杂。再耽误时间的话,恐怕他们就回不去了。
端木疏突然不再喘气,端木岑看不到,她的眼中突然变得什么都没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小岑,”她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很遥远,但他还是听到了,仿佛那声音从她的不是从她的口中,而是经由她的血肉,传递给了在她背上的人。
“照顾好娘。”
他心中一震,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还没等他思考这句话的含义,端木疏已经跳了出去。
她在半空中滑过一个弧线,线条优美,但不够!
到不了那块石头!端木岑的心陡然往下沉。
就在这时,他感觉姐姐托着自己的手陡然用力,她像是抓着一个麻袋,在空中猛地一扭身,将端木岑摔了出去。
端木岑重重落在岸边,手臂被风折断的尖锐树枝划出一个长长的伤口,鲜血直流。
他却顾不得这些,他从一摊泥水中拔出脑袋,冲着那个如枯萎的树叶一般往下掉的蓝色身影大喊:“姐!”
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恐惧和歇斯底里。
端木疏腿脚一软,半个身子都落入了沼泽中,冰冷的沼泽水还在上涨,而她则是不断在往下陷。
她伸手在水中探了一探,摸到一个硬物,虽然有点远,但那确实是第五块石头:那一扭不仅把端木岑甩到了岸上,也让她借力后退了一段距离。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那石头,借力把自己往上撑,总算是止住了下沉的身体。
然后她看向端木岑,后者双眼红彤彤的,雨水中看起来像是在大哭一般。
她喊道:“你快回去,找人来救我!”
这个情况,她已经没力气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陷进去,然而随着水越涨越高,她抓着石头也会使不上力气,到时候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现在只有端木岑去找人才有一线生机。
这个道理,端木岑懂,他狠狠抹一把脸上的水,头也不回地往河边跑去,河水刚刚涨到他的腰间,他举着手臂快速通过。
后来,当端木岑用秘法获得修为后,他能轻易间奔袭千里,登楼过水如入无人之境,他却从没觉得自己很强大过。
记忆里,他最厉害的时候就是那时,他拖着孱弱的身体,身上带伤,在暴雨的山中毫不停歇,他的身体抗议地泛起恶心,全身忽冷忽热,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死去。
却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他,驱使着他不要停下,他的眼前已经不是鬼影般的树枝,而是沼泽上那位美丽的蓝衣少女,她的眼睛好亮,仿佛暗夜中的烛火,他追逐她,永不停歇。
他晕倒在戴着斗笠正在疯狂寻找他们的端木家侍卫面前,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指出了端木疏的方向,然后疲惫和疼痛一股脑涌上来,把他彻底击倒。
他醒来时,已经过去了足足十日,母亲守在他的床边,见到他醒过来,未语泪先流。
他想开口说话,发现嗓子干得仿佛要裂开。
他用眼神询问:“姐姐呢?她在哪?”
母亲的神色在激动之余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她道:“疏儿已在外面跪了五日了,快!”
她唤来丫鬟,眼泛泪光:“快叫疏儿起来,岑儿已经醒了!”
两人被带回后,端木灵震怒,端木疏五日前醒过来,他罚她跪于端木岑门前,他不醒,她不起,已经五日。
端木岑心底蓦地一痛,有些东西,不死一次不会明白,可有些东西,明白了却是更深的迷茫和痛苦。
但即便如此,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在那场暴风雨里,他对自己说:
他追逐她,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