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飘渺阁与天荡一战结束已经过去了两年。季宣游说各方,凭借保有各派独立财产、设立共同议事的九贤堂等提案,已经完成了重组九宫飘渺进程的七八成。除琰月山庄和已远迁至东榆的赤羽楼尚未表明合并意图。九宫飘渺重组后的诸多事宜已经逐步上了轨道。季宣的手腕和从前未展露的武功实力也渐渐为江湖人所赞叹。而在这两年中,凌严与苏玉争权之势愈演愈烈。天荡虽依旧日益壮大,却也无心他顾。算是给了九宫飘渺成长起来的绝佳时机。如今这两方势力谁也拿不下谁,虽然依旧争斗不断,但也未再发生两年前那样的惨烈厮杀。
叶清涟祭日这天,季宣率领飘渺阁的内门弟子祭拜叶清涟于坟前。虽然两年过去了,但当初的悲痛与迷茫仿在昨日。如今季宣已经成长为了一棵可以庇护门下弟子的参天大树。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师父的墓碑,心想自己应该没有让师父失望才对。可他终究没能阻止小九步入歧途。心中正懊恼之际,远处传来弟子的呼喊声。
“启禀掌门!那妖女,杀上山来了!此刻人已至临仙门。”守山弟子慌慌张张地从山门的方向跑来。
“说清楚,怎么回事?”季宣眉头一皱,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齐景晰带着一男一女,打伤了守山的师兄弟,已经闯上来了!”
“四师弟,你带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人跟我来!”季宣并没有想过她还会回来。师父祭日这天闯上山来,她究竟想做什么?
临仙门处,景晰带着乔娅和张谦已将拦住他们的守山弟子打的七零八落。碍着昔日的同门之谊,只不过是轻伤了他们。虽然没下死手,可这些弟子也知道眼前的这三人绝不是他们能打得过的。只能撑着受伤的躯体将他们围了起来。没人敢再轻举妄动。
“我说齐姑娘,你也真不嫌麻烦。照我说,既然他们这么不实相,干脆就全杀了拉倒。”乔娅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耐心。听她这样说,有些刚入门没多久的弟子吓得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几步。她见了“噗嗤”笑出声来。
“休得猖狂!”天鹄剑自人群后飞掷而来,乔娅反应不及,好在景晰用剑鞘横栏挡了下来。
景晰捏了捏被这一击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直面赶来的季宣,心情有些复杂的打了声招呼。“大师兄,别来无恙。”
季宣看着景晰清冷的目光,一时晃神。她虽稚气尽退,有些消瘦。但容貌大抵没什么变化。可眼前的景晰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许久未见,你一回来就伤了这么多人。好大的架势。”
“那还烦请师兄劝他们别再碍事的好。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她并没有把季宣的指责放在心上。话里的意思只想快点达成目的,无意纠缠。
方才那一招飞剑,季宣是出了全力想要取乔娅性命的。寻常江湖好手即便挡下,至少也得退个两步,她却只是手腕酸麻。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若是真要动手,这些弟子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只是,挑着今天这日子大张旗鼓的打上山来,她的目的让季宣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送东西。顺便,拿回我的东西。”
季宣并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你且随我来,至于这两位,就请退出山门静候。”
“这......”张谦有些忧虑。
“走吧,你还担心他们能伤了她不成?”乔娅则是坦然接受,拉着张谦就往外走。言语中还有些蔑视他们的意思。
季宣虽然对乔娅的出言不逊心中有所不忿。但见她走的干脆,也就没再横生枝节。他命弟子们列阵守住山门,独自一人带景晰去了安魂碑。吴瓒见到景晰有些吃惊,但没有说话。景晰也只是微微颔首跟他打了个招呼。昔日同门,如今再见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一句寒暄都难以启齿。
“掌门师兄,这......”
“无妨。你带着他们去山门列阵防止偷袭。他们若不轻举妄动,你们也不必动手。我有些事,要单独和她说。”
这两年季宣的心思让一众师兄弟感觉越来越难猜。但他们也能体谅他撑起整个门派的不易。更何况他的努力和成果大家都看在眼里。即便他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纵使心有疑虑,吴瓒也从未反对过。他走前回头望了一眼景晰的背影。吴瓒和季宣一样对于景晰的变化有些吃惊。这两年来江湖上传出了许多有关她的事情,虽非空穴来风,但大多都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真假难辨。也不知她身上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你既然挑这日子上山,那就给师父上柱香吧。”季宣的态度比方才要缓和一些。他希望没有旁人时,他们还是师兄妹的关系。
景晰跪在叶清涟坟前,行了叩首大礼。上过香,她仍跪在原地,一言不发,眼中隐有泪光。季宣站在她身侧,没有打扰她。从她的神情变化上看,想来心里已是一片激荡。他注意到了景晰身旁的盒子。这应该就是她要送的东西了。可她要拿走的是什么呢?难不成是那些信件吗?季宣这两年一直将叶清涟的信件贴身收着,没有毁去也从未示人。
过了许久,景晰重新整理了一下心情,站起身来将身旁的盒子交给了季宣。季宣迟疑地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景晰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说:“刘凌的骨灰。”
季宣倒吸了一口凉气。刘凌匿去踪迹已久,万万没想到竟亡故多时。“你杀了他?”季宣发问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这么一句话。他虽做此最坏的猜想,但却不希望景晰给出肯定的答案。
“是。”景晰没有多做辩解,回答的十分干脆。
“你!”季宣知道刘凌当日投毒害她之事。他落得这个下场本是咎由自取。可他也说不上来哪里来的火气。
“怎么,师兄是要为他报仇杀了我不成?”
“你现在满脑子的仇恨,我说什么你也是听不进的,无谓废这些唇舌。七师弟与你的恩怨,暂且不提。我且问你,我现在是不是该称呼你为齐堂主了?”
“随师兄高兴吧。就算你今日喊我魔教妖女,我也没什么所谓。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
“你这样自甘堕落,对的起师父嘛!你可还记得当年在雍都你说过的话!”
景晰这两年来的痛苦一下子翻了上来,反问道:“赵正桓咄咄逼人,就连师兄你也对我下过九宫令要取我性命。有谁曾想过给我一条活路?当日说的话我没忘。可是师兄,当我口不能言,连活动一根指头都不能如意,行动力犹如婴孩的时候。我实在没法把刘凌当成同门师兄看待。他既视我如妖魔,那我与他之间就只剩杀伐。至于飞云堂,不过是我达成目的的一个垫脚石罢了。”
季宣没想到她虽大难不死却受了这么多折磨。对于她今日之变也大概理解了一二。只是他自认了解自己的师妹。她绝不会为了刘凌与她之间的恩怨亦或是自保而心甘情愿与魔教中人为伍。
“这两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两年前,凌严将景晰带回长青院后把她安置在了北苑方便照顾。半个月内,景晰醒过几次。可太长时间未曾进食,只靠蜜糖保留些许体力。她虚弱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每次嘴皮子微微颤动几下也就昏睡过去了。好在医鬼确定毒素已清,能稍稍放心一些。
南风已起,凌严抱着盛着曲桐昕骨灰的木盒独坐在摘星崖上,任由寒风将她一寸寸从自己指间带走。他们的恩怨爱恨,就此再也没有续篇。强烈的孤独感伴随寒流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凌严心中清楚并坚定要去做的未完之事不允许他一直沉浸在这样的低落情绪里。可至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想卸下那些面具任由自己有片刻的脆弱。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哀思,他有些纳闷的回了头。他之前吩咐长青院上下不得靠近摘星崖一步,若非是有什么要紧事断无人敢明知故犯。
“乔娅......她来做什么......”凌严自言自语道。
“启禀护法,齐.......齐姑娘她.......出事了......”乔娅一路上跑的急,这会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凌严没多问什么,直接起身朝北苑赶去。前脚刚踩进客居的院子就听到她房里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和她含糊不清的叫喊。凌严加快了脚步,推门而入。只见景晰上半身趴在地上,像是从床上掉下来一样。十分艰难地用力想要爬向门口。乔娅和凌严合力把她抬回了床上。可景晰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直不断的尖叫着。
“齐景晰,你冷静一点!看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没进门前他只当是她又发了狂。可现在看着又不像。
景晰花了好长时间才冷静了一些。她用尽了力气,仍只能十分艰难地断断续续发出些声响。“.....里....凌......”
凌严勉强听明白她是在努力喊自己的名字。“好了,我知道了。你别说了。乔娅,你速去找医鬼。”
“是。”乔娅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一般。凌严话音刚落她就转身朝山下奔去。
凌严递给景晰纸笔,本想让她把想说的写下来。可笔松散地置于她手中,凌严才意识到,景晰根本连握笔都做不到。景晰急得眼角含泪。她的思维是清晰的,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尚且不如刚出生的婴孩。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没一会儿,又被无力的绝望感吞噬。凌严原本打算任由她哭喊折腾,想着或许折腾累了也就消停了。可他皱着眉听了半天,感觉她都有点快岔气儿了。只好一个手刀将她打昏了过去。下了手,他才想到她刚刚醒过来这样下手是不是有些重了。但想想也就过去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医鬼赶来时还有些纳闷,心想不是说人醒了么?
“身子还是有些虚弱。可脉象上看,顶多就是体虚脾胃不调。跟乔姑娘路上形容的症状不甚匹配。”刘胥之轻轻锤了一下景晰的几处关节和肌肉,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确认了一下她筋骨的反应。“筋骨应是无碍,许是休息的太久,肌肉强度弱了些。怎么听你们形容的,跟废了似得?”
“可她确实口不能言。行动上十分艰难。给人的感觉像是......瘫了一样。”凌严一时也没什么头绪,只好把大概的情形又说了一遍。
“老夫也只能等她醒了再看看是什么情况了。目前看来,她筋骨没有明显的伤损,照理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否是受她姐姐传功的影响,就要另说了。”刘胥之知道曲桐昕当初想用谚星诀换她一条命时,就已经料到以齐景晰的身体绝对不可能承受的住这样强大的内力。但如今听凌严的描述,却远在他意料之外。这独特的症状,倒让医鬼来了兴致。
“您的意思是,齐姑娘身体负荷不了夫人的内力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乔娅大胆的作了一番猜测。谚星诀的内力刚猛,曲桐昕生前虽已掌握了压制之法,但也时常受内力反噬之苦。谚星诀虽然助她撑住了一口气,但会不会有什么危害也未可知。
凌严得到谚星诀后修习已有一段时日。谚星诀的内力何其霸道他自然清楚。齐景晰昏迷多时,虚弱程度肉眼可见,医鬼和乔娅的说法不无可能。虽然要想让她恢复如初要花不少时间心思,可只要不是死了、残废了,总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到长青院后总坛那边已经催了多次去议事,都被凌严以重伤未愈闭关为由推拒。若是贸然离开长青院,苏玉必定会趁机对这边下手。如果齐景晰情况能稳定一些,凌严也不用闭门不出继续躲着了。
凌严看了一眼再度昏睡过去的景晰,然后吩咐乔娅随自己去书房。他从一个精心保存的木匣子中取出一叠信件交给了乔娅。“你模仿昕儿的笔迹,写封信给她。就说,她远走去避祸,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
本没指望她模仿的有几成相似,凌严只想让乔娅应付一下。齐景晰并不是乡野村妇,男子运笔的力道她多半是能看出端倪。不成想乔娅模仿的竟有九成相似,凌严不禁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技艺。”他虽然知道乔娅从前家境不错。但他父亲乔总镖头却不是个通诗书的人。凌严将墨迹吹干,满意的将信纸封存了起来。
时隔数月,景晰又一次陷入可怕的梦境。这次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另一个自己。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此起彼伏哀嚎。她身上仿佛是压了千斤重的巨石一般动弹不得。无论她怎样拼命的挣扎,但都徒劳无功。
“想见我?”
景晰知道是“她”。可即便是在梦中,她也仍旧无法开口说话。
“不必麻烦。我说过我就是你,你所想的,我全都知道。”
她确实有太多的疑问。曲府当年的事、村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自己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甚至景晰自己都有些迷茫会不会真的是另一个自己杀了师父。
“你若从未想过杀她,即便是我占了主导也不会动手。但你哪怕有一丝的杀意。呵,那我就真的不保证什么了。至于其它的事,无可奉告。”
说罢,景晰耳畔又变回了厮杀声和哀嚎声交杂的乱象。“她”离开了。
齐景晰,既然你的意愿是舍弃我,何必还要追根究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