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岩被带回花朝阁已有数日。在密室里缺水断粮,又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整个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十分不稳定。一时半会儿问不出什么。怜织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连同景晰的近况一同发信汇报给了凌严。凌严尚在闭关,但张谦看到密报后觉得事情颇为要紧,还是报了给他。
皇上遇刺、假银票,墨玉馆内囚着的人。这些事情发生的间隔如此接近,定不会是巧合。虽说那个号称季郑武功第一的赵都统那夜并不当值。但若不是姜弘恰巧在宫里,怕是真有得手的可能。季郑与东榆、巫凰两国这些年关系都不错。可如果陛下此时出事,朝中的主战派可就未必能压得住了。可主战派大多都是禹王的手下。尽管墨玉馆新上来的这位长老和苏玉走的颇近,汇通钱庄那头也有岑霄走动的痕迹。但如果此时陛下驾崩,太子就会顺利成章的继位。禹王和苏玉没道理下这个手。四皇子远在封地,除了贪图享乐了些,牵扯进了几件贪渎的案子,对政事毫不上心。再观太子这头,太子殿下虽然军功不及禹王,与陛下政见也不完全一致。但再怎么说也是嫡长子,陛下册立的储君。陛下对他的器重与寄望满朝文武那是有目共睹。他在朝中形势一片大好,怎会出如此昏招。雍都这潭浊水,可真是越搅越浑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宛若层层迷雾,踏进去,根本看不清还有谁在这里头。偏姜弘领着齐景晰一脚就踩进去了。也不知道是姜弘故意的,还是齐景晰自己对危险毫无感知。凌严越想越有些恼。忽然小黑不知从哪里一个飞扑,顺着凌严的肩头爬到了他头上。许是它到处乱窜跟着张谦过来的。凌严没有动怒,只是拎着它的耳朵把它抱在怀里,苦笑了一下。
“时候还没到。等过阵子就带你去找她。她这饲主当的倒是清闲。”凌严将小黑放在床边的一个竹编箱里。小黑也没再闹腾,趴在箱子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张谦可真没见过凌严这么温柔的样子,居然还是对一只兔子?
“接下来但凡是关于雍都和齐景晰的密报直接拿给我,一条都不能遗漏。另外,长定山那边打探的人若有消息,也一并报过来。”一谈及正事,凌严又变回了那副严肃的神情。
“是。哦对了。”张谦想着反正来都来了,干脆就都说了算了。“听说掌教把乔娅召回总坛了。恐怕......是否需要前去搭救?”
凌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谬言,问道:“你还怕苏玉杀了她不成?呵,让她吃点苦头得些教训也好。省的她越来越自作主张。”
“明白了。”张谦心想方才看到凌严对兔子流露的温柔神态定是自己的错觉。到底是他房里人,竟就一点怜惜都没有。相比之下,齐景晰的待遇可好太多了。
乔娅被苏玉召回总坛这事儿凌严是不怎么当一回事,但景晰知道后可就没他那么镇定自若了。她在怜织屋里来回来去的踱步,看的姜弘眼睛都花了。
“你能不能先停停?苏玉还得靠她盯着你和凌严,这次顶多过去挨顿打,了不得也就是被折磨几日。不必紧张。”
“你说的倒是轻巧!”景晰听他这样说顿时来了火气。她在苏玉手里不过四五日的时间,即便是没什么外伤,现在想想那段经历都后怕的厉害。苏玉这人简直就是变态,精神折磨的把戏操弄得得心应手。
哦对,她也在棘所关了几天,怪不得这么大反应。姜弘这才想到齐景晰才从棘所出来没多久。他放下手中的案卷,劝她说:“你真不必担心了。乔娅这个女人的抗压能力,好的令人咋舌。而且我可劝你,最好对她有点防范的好。论不择手段,她可真没什么底线可言。”
“你胡说什么?!”乔娅一直对景晰照顾有加。听姜弘如此诋毁她,景晰哪里能接受。
“胡说?好,我问你。如果今天杀你全家的元凶站在你面前,你会如何?”
“自然是手刃仇人为父母报仇。”她不明白姜弘问这个做什么。
“那,如果你毫无胜算呢?”
“就算是死,我也要让他付出代价。”景晰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已经没有方才那么足了。曾几何时她对仇恨的感觉并不十分清晰。追查家中遇难之事,主要只是想求个真相。并未有那么强烈的复仇意识。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她开始反思自己的变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你不觉得这很愚蠢嘛?面对一个毫无胜算的敌人,你拼死又能伤他几分。说出这话,不过是因为你咽不下那口气不是吗?”
景晰被这一问问得有些不安。一直以来她都不太能清楚界定自己的情感。爱的,恨的,全都朦胧一片。更多时候,她只是在做她觉得应该去做的,却不是她想要做的。可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她也说不出来。若说第一次在清醒时有强烈的想要杀掉一个人的冲动,便是得知苏玉杀害师父,控制自己屠杀全村人之后。
“不然呢,还要我跟仇人把酒言欢不成?”姜弘说的固然有理,可想到苏玉,代入那份恨意,景晰觉得之前自己说的也没什么大错。
“那倒也是不是。只是想告诉你,乔娅她的选择。兴许你就能理解,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对姜弘来说,虽然他眼中只有怜织一人。但乔娅这女子也真的是让他觉着颇有意思。
“乔姐姐......她?”景晰终于明白姜弘铺陈了大半天想要说些什么。认识她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景晰只知道她是苏玉派在凌严身边的,她跟姐姐的关系也很好。可细想起来,除此之外,她对乔娅一无所知。
“近十年,被关进棘所的人许许多多。可能活着出来的却不足十人。你当然算一个。可说到底,你还是靠着凌严派人去救和谚星诀才得以脱身。而乔娅,在被连续关了四个月之后,站着从棘所走了出来,在她的仇人面前屈膝臣服。”姜弘讲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到了景晰不自觉皱紧的眉头。“而在她从棘所走出来的半年前,她还是定通镖局的大小姐。可就在她跟当地盐商家长子成婚当晚,她娘家、夫家被苏玉派人一一灭门。那时办事的弟子贪图她的美色,毁了她的清白,但她也因此捡了条命回来。若论深仇大恨,乔娅和你家的情形相比起来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寻常女子遭此大难怕是早一头撞死了。可乔娅凭借她那十二分的媚态勾搭上了当时幽州分舵的舵主。她撺掇着那位舵主投靠苏玉。这人也是真没辜负她的苦心,把她直接送给了苏玉。只是可惜,她那点功夫想刺杀苏玉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在棘所被折磨了四个月之后,她表面臣服于苏玉去监视凌严。但实际上却在帮着凌严给苏玉使绊子。乔娅为了报仇,放得下尊严,忍得了灭门之仇、奇耻大辱。对自己都可以狠到这等程度,你指望她对别人能有多心慈手软,不可怕吗?”
听了乔娅的经历,景晰咬着牙关难过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乔娅在苏玉与凌严之间周旋多年,这期间的心酸苦楚,景晰光是想想就觉得鼻头泛酸。不过,景晰很快反应过来,这段经历中不寻常之处。乔娅本不是天荡的人,跟天荡之人更无交情可言。从定通镖局遇难到她被苏玉送给凌严,中间不足十个月。而她到凌严身边时,姐姐已经假死。那她究竟是何时跟姐姐相识的?她与曲桐昕相认仓促,许多事情都没能来得及交代清楚。
景晰被姜弘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正憋着一口气,冯良忽然跑来在姜弘耳旁嘀咕了些什么。她很模糊的听到了什么有关尸首的事情。姜弘让冯良去回话。
他埋头沉思了片刻,对景晰说:“好了,乔娅的事情先放一放,你急也帮不上忙。带你去办点正事。”
景晰此刻根本就不想理他,没好气的回了句:“我又不是你的手下。你神通广大的,有什么事自己办去。”
脾气还不小。姜弘本就知道她不怎么待见自己,但眼下确实有事得托她办。“自然不会让你白跑一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就是需要你帮忙定验些东西。”
“该不会,是尸体吧?”景晰只觉得不详的预感窜上心头。
“原来你听见了啊。咱们得赶快,不然等官府的人来了,就没时间了。事情办妥了,你在雍都期间,映月楼的菜色,你想吃什么,我都让人给你捎带过来。这个条件不错吧?”只是姜弘没告诉她,映月楼压根就是他姜家的。
景晰总觉得姜弘在给她挖坑。可仔细想想,若他想害自己,现在直接动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而且,说句没出息的话,她还真的有点惦记着映月楼的吃食。
到了现场,景晰不详的预感算是应验了。姜弘倒真不是为了害她。可看着眼前这场面,今天是真的吃不下饭了。姜弘带她来验的是个无头的男尸。尸体已经高度腐败,肌肉大半已经半液化。皮肤和腐肉整体胀大。腐败的味道熏得她头皮发麻。现在虽已入夏,但气温尚未炎热起来。看这腐败程度,应该是被埋尸起码一个半月了。
景晰拿着个木夹子稍微拨弄了一下,掀起一些部位的皮肤。“如果算上头的话,这人大约身长五尺三左右。左腿腿骨断裂,但有愈合过的情况,应是旧伤,而且当时没有得到妥善的医治。虽然尸体已经腐烂,但从切口来说,应该不是被什么利器直接砍断头颅。大约是用了锯子。身体上没有明显的致命伤,但若是什么很细小的伤口现在这状况也很难分辨。至于是否中毒,这就让官府去验吧。”
“你可能判断出这男子的年龄?”姜弘庆幸是把她给带来了。如今他奉密旨调查雍都的几单大案,不宜声张。身边还真没有可以帮忙验尸的。
“唔......判断不了太详细。我对人体骨骼这方面的认识多少有些纸上谈兵了。但基本可以确定这人不会是老人。”
“哦?怎么说?”
“通常来说,老人肌肉和水分不足,尸体会腐烂的比较慢。假设,死者是在活着或是死后不久就被砍下头颅。那么他一定有大量的出血。遗体腐烂程度会因此受到影响,大幅度下降。如果是老人,还被砍了头,埋进了土里,再考虑到气温,那差不多得是初春的时候就已经毙命了。可是你看。”景晰指了指尸体衣角卷进去的一小截桃花花枝。“虽然现在看着这花已经烂得差不多了。不过从大致轮廓上可以判断花朵的尺寸,卷进他衣物中的时候已是桃花盛开或是花瓣凋零的时节。绝非初春。因此我倒推过去,排除了他是老年人的可能性。好了,差不多也就能看出来这些了。应该可以回去了吧......”困倦的劲儿又袭了上来。
“谁在那里?!”不远处,一队官兵衙役跑着围了上来。领头的官吏,大声喝道。
赵雁翎,运气还真是差。姜弘小声嘀咕说:“一会儿你别出声。”
“赵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听闻赵大人近日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恭喜。”
赵雁翎冷面附和着那些客套的说辞,很快切回了主题。“接到报案,有人称在西郊发现了无头男尸。不知王爷怎会在此?”他恶狠狠地瞪了景晰一眼,准确的说,是在瞪她手中的木夹子。
“那报案人正是本王的随扈。这位姑娘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们出游来此散心,不想竟遇到这等煞风景的事情。赵大人有什么尽可以问她,只是可否行个方便别带她回衙门问话。有事遣人去花朝阁传她便是。她定会全力配合。傍晚,本王与她还有约。”
嗯?不是不让我说话吗?怎么就成我发现的了?景晰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姜弘。随后慌忙接话说:“正是。”
赵雁翎有些鄙夷地上下打量了景晰一番。他粗略观察了一下男尸的情况。尸身腐烂这样严重,左右也不能是她刚刚杀的,也就同意了。景晰编了套发现尸体的说辞,又把自己所判断的讲了出来。赵雁翎心中疑惑,这青楼女子竟还有些见识。
赵雁翎快把他那点心思全写脸上了。景晰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只是碍于她现在逃命躲藏的处境,纵使心中再怎么气,也只能忍了。
回了花朝阁,姜弘如约给她带了好些映月楼的菜肴。可她想起那尸体的惨状哪里还吃得下去。反观姜弘倒是没怎么受影响。
“怎么不吃啊?不合胃口?”
“想想那无头尸,哪儿还有胃口。我是真佩服你,这你都吃得下。”虽然这一年来,景晰也看过了不少生死打杀。可今天这场面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震撼了些。“所以,这无头尸和你在查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还不确定有没有关系。”
“你!”景晰觉得姜弘定是在戏耍她。
“你先别恼。近来雍都出了不少事情。戍防营全城布控。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等的命案,着实不太寻常。凶手把那人的头颅砍下,要么是为了掩饰伤口,要么是为了隐藏死者的身份。多半不会是冲动杀人。你想,若你是凶手,会挑这么个全城戒备的时候动手吗?”
景晰边听边点头。照这么说来,这确实有些不寻常。
他俩凳子尚未坐热,冯良跑来通报说:“左护法,那人清醒过来了。”
“等了这好几日了,我看你也不打算用饭了,随我一道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