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该走了。”柳化站在栅栏外，恭敬地说道。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树荫下。陈木低着头，佝偻着腰，叹息着说道。
“都收拾好了，只是些细软，其他的都按照您的吩咐封起来了，就留在这里吧。”
陈木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抬起头，深沉的望着眼前两颗苍绿的柳树。
六十年了，他如今已两鬓斑白，而这柳树却自新生那刻起便愈发茁壮，丝毫看不出故人的痕迹。
良久，他才用手扶向树干，仿若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叹息，“老朋友，我该走了，甲子之约我已完成，待到我空了下来，再回来看你。”
说罢陈木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的向结界之外走去。而原本一直站在陈木身后的柳化，此时也不敢多言，只能继续跟着陈木的方向走。
这近六十年来，他早已了解师父的脾性，师父不说，他便不问，尽管对为何离开心存疑虑、尽管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疑问，他却仍旧压制住内心的好奇，只是跟在陈木的身后，师父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大约走了有一个时辰，陈木的步伐越发凝重了起来，这里已经接近结界边缘，他每走过一步，脚印便在草地上留下一处，脚印旁的青草和鲜花却慢慢枯萎，留下他的痕迹，果然，此地从来便未曾容得下他。
在这六十年里，除去柳化到来的那一次，他从未离开过那两棵柳树周围，他本以为可以用这六十年的时间让自己褪去杀戮之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就像是这结界在这枯木林中的格格不入一般，他也从未属于过这绿丛之中，也好，也好。
“师父，我……”柳化的语气有些慌张，这里已经是结界的分界线，出了结界，便是这枯木林的中心。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与结界内完全不同的景色，他听师父说起过这里，却从未敢接近过，因为这枯木林是一个死地。
说是死地，并不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生物，而是这里没有任何生机，这里有的，只是无禁止的生存和杀戮，这里没有任何的食草生物，要么食肉、要么食腐，他们或许是外来闯入，或许是生长在这枯木林里，但是不论是怎样，到最后留下的也只剩下一身尸骨。
不知这里经过了多少岁月的累计，他们的肉身腐烂，只留下白骨遍地，可是杀戮，却从未停止过。没有人知道这枯木林到底是从何时起开始存在的，也没有人知道这枯木林是否也曾经茂密繁盛，你来了，就请留在这里，若你能生存下来，不论你如何显赫，也只能捱到生命尽头，只留白骨在这世间。
“没关系，走吧。”陈木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初和柳心初入这里的毛头小子，这枯木林或许对别人来说是禁忌之地，可对他来说，这里的每一处对他来说都要比外面的世界要心安的多。
若非如此，他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化作尘土，何必今日还继续拖着这副苟延残喘的躯体，眷恋这早已被掏空的寿命.
他或许早该死了，就连这枯木林中只知杀戮的野兽，也对陈木敬而远之，可笑啊可笑。
......
整整用了一天一夜，陈木和柳化才终于走出了枯木林。
在这一天一夜里，柳化始终心怀忐忑。
他害怕，他怕自己永远也离不开这个死气蔓延的地方，也怕外面的世界并不像陈木说的那样美好，更怕的是，天空中那混混翻涌的乌云以及不知会以什么方式降临而来的天罚。
不过，一切的恐惧都是无用的，他只能跟着陈木走，漫无目的，战战兢兢。
随着诡异气氛的慢慢消失，柳化终于两只脚迈出了枯木林的范围，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惊喜的看向周围，然而他注定是失望的。
难道是师父骗了他么，这周围哪里有师傅描述的那些生机勃勃，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戈壁，刺骨的风沙吹在吹在柳化的身上，有些痛。
陈木回头看了看柳化，这几十年的相处，陈木怎么可能看不出柳化的想法。
虽说柳化今年也有五十七岁，可是他自出生以来便一直在结界中与陈木生活，再多的岁月，也无法让一个从未出世与人接触过的人有太好的心性。加上陈木从不准他去往结界边缘，就连枯木林中的杀戮他都从未经历，此时的柳化若是和寻常的年轻男子相比，或许都要孩子气一些。
陈木觉得有些好笑，有些宠溺的对化柳说：“往南走三十里有一个镇子，那里和这不一样，我们得到那租辆车子，正好到时候带你转转。”只是陈木的语气好似轻松，却依旧难以掩饰浑身上下的沉重之感。
整整六十年，他从没离开过枯木林，尽管这林子周围尽是荒漠与戈壁，但是这与枯木林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世上之事，朝夕之间便可沧海桑田，何况这整整一个甲子的岁月，这戈壁看似未曾改变，可岁月更迭中，已经消逝了太多的东西，有些人散了，便不可寻，有些约定弃了，就无需再提。
六十年的光阴，对普通人来说，就已经是一生，纵你是修得一身的本领，三五百载亦走到了尽头，千年之刑，古往今来，能有几位能人异士能安然渡过，大多数皆是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陈木今年有一百零二岁，对他来说，此时本应是壮年，既然已脱离凡人的资质，再不济，活个二三百岁也应不是问题，可是岁月却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他脸色疲倦，皱纹清晰，连头发也只能看到有几丝黑色参杂其中，这尘世中的牵绊抽走了他太多的生命力，不过也无所谓，连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又何必在乎多几年、少几年呢。
陈木一边想一边走着，恍然间，柳化的声音好像从他的身后传来。
“师父，过来看，我捡到块牌子。”柳化蹲在陈木的右后方，手里拿着一块棕黄色的牌子，他的脚下是几块的风化了的白骨，尸骨早已不再完整，可能是让野兽叼了去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有什么不能被看做是食物的。
可是奇怪的是，白骨旁，一只猫头鹰的尸体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尸体中的水分早就挥发干净，可羽毛和风干的腐肉却完好无损，若是刚刚死去，尸体中的水分怎么会挥发成这样，可若是死去很久，却又为何能保存的如此完好。
柳化仔细看着手中的牌子，由于风化的缘故，牌子的表面已经被腐蚀的模模糊糊，只剩下一个“萧”字还能勉强看清，牌子的背面却是刻着一副猫头鹰的画像，与字所在的一面不同，画像上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栩栩如生，尤其是猫头鹰的眼睛，仿佛还在死死的眼前的人，让人心生惶恐。
“师父，这牌子是干什么的啊，还有这鹰的尸体，我也从未见过。”
陈木看着徒弟手中的牌子，却好像一切早已知道，了然于胸。
“鸮尸，百年不腐，万物不可侵。至于这牌子，也算是故人的东西，你若觉得新奇，就收起来吧，要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丢了也好，随你。”
陈木的语气波澜不惊，柳化也猜不出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既然是师父故人的东西，就替师父收起来，免得将来师父想要要去的时候自己反倒窘迫。
......
虽然在结界中住了有几十年，但是二人的脚程也不算慢，没用上一个时辰，便已经踏上了官道，来到了南边的镇子里，镇子的名字就叫枯木镇，说起来，镇子的周围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可就是因为它北边的枯木林，来往这里的人都把它叫做枯木镇，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它的名字。
枯木镇再往南走上七百里，就是妖国的领土，去往妖国的商人或是修炼者若是想要找个地方歇脚，这枯木镇也就成了唯一的去处，否则他们除了需要在荒漠中走上七百里路之外，还需要绕过整个枯木林。
没有人会愚蠢的选择在枯木林中穿行，枯木林边的天谴，即使是那些活了五百年往上的老家伙们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当然，陈木除外。
“师父，我们要在这里歇下么？”
“暂歇一天，我还有事要办，一会带你去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启程，你也可以四处转转，看看这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走吧，正好我也好久没有尝过这外面的饭菜了。”陈木也提起了自己的兴趣，多年未出世，突然间好像又有了当年初入这尘世的憧憬之感。
不到半刻，陈木和柳化二人就到了镇中的一间小店，小店的名字叫归人楼。虽说叫楼，也不过是个二层的木屋，远不及镇中另外几阁酒楼来的贵气，大多数都是给那些只做歇脚的客人喝杯茶之用。
当年陈木刚到这枯木镇的时候，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穷小子，虽说是帮别人到这办事，可依旧是囊中羞涩，高档的酒楼去不得，就在这简陋的小店中住了一夜，掌柜的是个中年汉子，看他也没什么钱，便只收了他过夜费，他便记下了这里。
陈木和柳化两个人安静的坐在桌旁，柳化此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内心有些好奇，却又不敢言语。
而陈木此时也盯着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人，虽然都是一些生面孔，但也让陈木觉得心安不少。他已经太久没见过生人，这种热闹的气息然他感觉有些不适应。
也不知为何，他好像突然来了什么兴致，他叫住正在忙活的跑堂，故作轻松的开口道：“小二，问你个事，你们这的掌柜的还是姓郭么？”
“客官，您怕是贵人多忘事给记错了吧，咱们这的掌柜一直都是姓李啊，我在这跑堂可都是有了十几年了，自打我记得时候起，这的掌柜的一直都是姓李来着，您肯定是记岔了。”小二恭敬地回到。
“呵，那可能是我记岔了吧。”陈木的语气中有些遗憾，转而又向着柳化，问道，“你想吃些什么就跟他说，这里东西比我们那里强上很多，尝尝总没有错。”
“师父，我也不知道该吃些什么，只要不是鱼就行。”柳化的脸色有些窘迫，却也是人之常情。
他自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结界中住了进六十年，除了里面的野菜野果，吃得最多的，就是屋子旁那条小溪里捞起的鱼了，大多数人十天半月便腻的东西反复吃上几十年，换做是谁也未必会比柳化的表现要好。
“怪我了，反倒是忘记了这茬。小二，上两道你们这平时客人点的最多的菜吧，再加上两个馒头，酒水什么的就不要了。”陈木越发觉得好笑，这几十年，两人对结界中的事物已经了如指掌，不管是什么，基本上都是从容淡定的样子，可今日不论是自己还是这个徒弟，竟然都有了一丝窘迫的感觉，还真是......
......
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师徒两人此时都已经心满意足，只是有些可笑的是，本是平淡无奇的一顿饭，却是让柳化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
他们两人修炼到如今的境界，对于食物的需求已经淡去了很多，除去必要的能量，十天半月不进食也没有什么影响，可是柳化却像是一个几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一样，那吃相硬生生的逼着让陈木把店里的菜品几乎点了一半，柳化的食量可把别桌的客人和小二吓得够呛，本来看起来文净得体的客人，顷刻间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边吃还一边嘟囔着，“师父，这里的东西好吃，有味道！”
陈木看着这没见过世面的徒弟，虽觉得好笑但也尽力满足，还好当初入林之前，自己身上还有不少的银子，否则还真容易闹出笑话来。
也难怪，平时二人在结界内，吃的东西要么就是清水煮一下，要么就是火烤过就好，基本上都是食物原本的味道，也没有什么调料，这几十年清淡惯了，就连他自己也好像差点没控制住自己。
吃过饭，两人拿上自己的东西，跟着小二上楼开了间房，便准备出去转转。
然而，在陈木结过账之后，本来还有些开心的心情此时好像沉了下来。
柳化不知是不是自己惹恼了师父，他明显感觉到，此时的师父，不仅仅是不悦，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明显的怒气，他不知为何，也不敢提问，只能默默的跟在师父的后面，低着头慢慢地向前走。
在走到了客栈门口之后，陈木突然转过身，他一边将手中的银子递给了柳化，又一边与好似有些阴沉的语气向柳化叮嘱道：“这里有些碎银子，你拿上出去转转，师父有些别的事情要去办，你如是看见喜欢的东西就买下来，记得晚上回来这里。”
柳化不解师父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也不敢多言，只是记住师父的嘱托，就也到处去看去了。
这枯木镇作为远去妖国的唯一经镇，着实不小，也相当的繁华，柳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也没能逛上又几条街。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又让他挑花了眼，可是想起师父下午时的模样，柳化手中的碎银子却让他不敢花出去，生怕再惹恼了师父。
等到他回到客栈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是晚上了，陈木看他两手空空的回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地上安静地养神，静待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