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线河之宽,一眼望不到对岸;河内水势之汹涌,无船能行。难以想象地势并不陡峭的天线河为何具有如此汹势,其水势如千军万马奔啸而过,堪称天降奇险。
河内激流与巨石、河岸相撞,顿时激起千层浪,河边无时无刻不在“下雨”,水花如雾,模糊了无边的江面。
老四从远处的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使劲往河中甩去,见那石头刚接触到水面都来不及下沉,瞬时便被冲出五六米远,“这些尸体不知道还能不能沉到河底。”他咋舌道。
众赶尸人不敢靠得太近,将马板车的套子从马身上解下,慢慢把板车推至河边,将板车后边托起,一具具仍身穿军服、盔甲的兵将缓缓滑入了水中,然后便被冲走。
“这天线河内不知收了多少鬼魂,世人如此对待他们,若是黑魔真的来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帮活人抵挡。”老十啐了口唾沫,嘴里喃喃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经文。
不多时,几百具尸体都归于天线河,人生算是走到了最终的尽头。
不知是激荡的河水带起了风还是风催动了河水翻腾,在一声声如细石入水的叮咚声后,河边只剩下焦躁不安的马匹还有赶尸人。
做完一切之后的众人赶紧离开河岸,虽然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可每次都觉心烦意乱,好像多在河边待一会儿,就会被凶猛的河浪拍进江中,如那些死尸一般难觅全尸。
老十念完自己还记得的所有经文中的最后一段,也返身离开。在他转身的同时余光瞥见了离河边只差一步的元缺,大声说道:“走吧。”水浪声中传来了不远处其他人的催促。
元缺站在江边,水花将他膝盖以下全部打湿,看着在激流中逐渐消失的躯体,心中很不是滋味。从前总是四处游荡、无拘无束的自己把游遍世界所有地方当作目标,生活无忧无虑;于人世间除恶铲凶,以天策剑宗二先生的身份结交各门各宗的修行之士……他从未以“仙人”自居,但直到此刻的他方才明白自己与身后的这些赶尸人一样:都是凡人,平凡的人。在面对至亲、至爱之人离去之时会心如刀割,也会彻夜痛哭流泪;也会因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责、悔恨,还有愤怒;对他人的不幸也会心生怜悯……
老十自顾想着地狱花的事,下次寄钱回去时是不是要亲自回一趟家乡,将此事报知寺中的住持,突然间从身旁跑过去的老大打断了他。
“不要,”他见所有人都跑了过来,诧异地回头后,发现刚才还站在江边的新来的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想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惊愕着跑到河边,“他……跳下去啦?”
没有人回答他,老大有些难过而遗憾地摇摇头,说道:“这些年掉进河里的都是死人,今天却又多了他一个活人。唉,我们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那样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老十在旁边又念起了众人熟悉的经文。
从小十五开始,每人将本打算分给元缺的那一份钱投入了河中。
“草他奶奶的,”回去的路上,老大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非要骂上一两句才顺心,他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绝不带一个活人进入天线河中。“你们几个听好了,都给老子好好活着……”
……
……
身体逐渐往下沉,水中渐重的压力将周身衣物紧紧地贴在元缺身上,勾勒出他棱条分明的形体;与江面同样迅疾更加冰冷的河水冲击着他的双颊,不时还有几只水鬼伸出爪子想要将他拉入河底……
为了防止不被人发现,他只得深入水下幽暗之处,自是不能催动太多真元。黑暗中只能看清五米之内的事物,元缺始终保持身体朝着一个方向游动,往前就对了。
也不知游了多久,元缺眼前出现了斜向内的泥岸,到了。
与河中杂草,细小的树枝等杂物绞得乱作一团的黑发头顶在水面若隐若现,逐渐地元缺整个人露出江面,两手一撑爬到了岸上。
上岸之后的他全顿感全身酸痛,肌肉僵硬,嘴唇都被冰冷的河水冻住,需要在黄昏落日的余光滋润之下才逐渐好转。
他大口呼吸着天线河彼岸的空气,其中包含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极淡的香气,可能是长时间河水的洗涤让他的感官比之前灵敏了不少。
风吹过,元缺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几处已经破烂不堪,靴子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对此,他倒不觉得可惜,把双脚放进河中又迅速提了出来,就这一放一提的功夫双脚已被冲刷干净。
元缺快速伸出右手,将在水中迅捷无比的水鬼咽喉一把捏住,在它还未叫出声之前。
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它脖子扭断,他不想承受被这西荒之地的任何人发现的风险,那样会很麻烦,因为传说中存于西荒之地的乃是当年黑魔留在人间的子嗣。
而他的义父和师兄极有可能正是死在了黑魔的手中。
想到黑魔已经降世,元缺顿生挫败之感,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为父兄报仇,即便当初强如二圣尚且未能完全消灭黑魔。
他多么希望义父还活着,师兄能够健康如初,或许他最遗恨的是这些年到处随心奔走,没能在他老人家身边多陪陪他。
西荒之地现在也被称为魔域,与人间中间相隔着天线河。三百年来,除了当初在书圣带领下渡江而过的魔族残孽之外,无人知晓天线河到底有多宽广;现在以元缺的估计,恐怕比东海还要广。
放眼望去,一片苍翠,不知从天线河何处分流而出的支流蜿蜒伸向远方。在落日的余晖下,草原、森林给这片陌生的大地披上了一层盈翠之色,偶有山花点缀其间,飞鸟不时清鸣。元缺走在高过头顶的山草之间,踩在枯草铺就的地面,低落的心情舒畅了不少。
不同的土地,沐浴在同样的阳光之中,安眠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生命呢?
元缺不知道答案,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沉寂了三百年的答案很快便会浮现在他眼前。
他已经踏上了这片对人间来说如同梦魇的土地,他寄希望于它多反馈给自己的不是噩梦,而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