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间,黎明未至。黑暗沉甸甸的,不时有风吹树叶的声响,茂盛的草丛与树冠像是一团团诡秘暗影,像一个个虎视眈眈的妖魔与恶鬼。
时间尚早,但普慈寺已开始了早课。比丘尼们身披海青,在大雄宝殿内低声吟诵。横三世佛垂目视众生,庄严的诵经声传出好远,连普慈寺上方的一座小草庵都能够听见。
草庵内一派忙碌的景象,东方晓正在做花魁糕。这种糕点做法简单,做出来的糕点玲珑剔透,软糯可口。取水晶面、玉米面、白糖等揉成面团,包入炒好的红豆沙,在模具里压成荷花形状,再放到蒸笼里去。熟了的花魁糕变得晶莹剔透,隐隐透出一抹红色的内陷。
糕点表皮如花魁滑嫩清凉的肌肤,娇羞透红的面颊,品来甜蜜,故取名为花魁糕。
这糕点其实就是水晶饼。
大燕国在吃食上相对落后,糕点多是米粉或面粉加糖蒸熟,外形上也无甚特殊。因此她的花魁糕便格外惹人注目,端了下山到青水河边的草市买,一个早上就能被抢空。
许是物以稀为贵,她这独有的美味声名远播,临县过来买糕的人也络绎不绝,上回还有一及艾老翁因买不到而连连跺脚,道他从万福镇来要两个时辰,他家主子又实在想尝尝这花魁糕,让东方晓一定要给他留一些,好让他回去交差。
青城人每逢带三、六、九的日子里就会到草市赶集,但东方晓只有逢六的日子才会下山。一来下山要花上一个时辰,二来,由于身份特殊,太频繁的抛头露面,普慈寺那边难免会有微言。
东方晓闭着眼都能想到那些人怎么说。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不在闺阁里学些琴棋书画,再不济绣花看书也成,做厨娘这种烟火气重的事情就显得与娇滴滴的小姐相去甚远,太俗气、太出格了。做些糕点卖钱过日子已是惊世骇俗,普慈寺好心帮着遮掩一二,自己实在不好再添麻烦。若是不小心被东方家知道了,除了下山的自由被剥夺之外,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东方晓坐在一边的小木凳上,双手撑着脸,看着灶间熊熊燃烧的木柴噼里啪啦的响。
十年了,她还是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遇上天气好的时候,天上星河璀璨,壮丽的银河在头上铺展,而地上没有一盏灯,黑漆漆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个孤魂野鬼。要是云层太厚,那诡异的气氛又添了一层,庄严的诵经声与虫鸣、风声混杂着,颇有些末日气氛。
这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方圆几里就是一座普慈寺,除此之外再无人烟。油灯又费钱,一般穷苦人家晚上七点左右就入睡了。她以往是个夜猫子,凌晨没有两三点是不入睡的。可这里又没有手机可玩,卖糕的钱都拿去买些书来打发时间。以她的条件,点个油灯不成问题,但昏暗的油灯下看书,只消一会儿,她的眼睛就开始发酸。
真是不穿越,都不知道爱迪生的伟大。
她又想起了她来的时候。
也是这么个黑漆漆的凌晨,她正忙一个业内最负盛名的烹饪比赛的准备工作。从新东方烹饪学校出来,再到星级酒店的主厨,她以一种见人杀人遇佛杀佛的气势过关斩将,那些出自名门、名师的厨子,一个个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次日就是冠亚军争夺赛,冠军除了赢得百万奖金,还会被聘为美国最顶级的米其林餐厅主厨。
作为本赛季最大的黑马,她卯足了劲。
四点多的时候,她从椅子上起来,打算回床上眯一会养养精神。或许是连续的比赛让她有些筋疲力尽,站起来时双腿无力,身体顿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再有五个小时,就是决战的时刻。她从来都没有离成功那么近过,就算输给了那个砍个排骨都要捏着兰花指的男孩子,只拿了个亚军,也是不错的。
但正如阎王要你三更死,岂敢留你到五更的道理一样,上帝、老天爷、满天神佛要她马上穿,她就要马上穿,公事公办,不带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一倒,再醒来时,自己已是东方晓。
原来的东方晓三岁就来了普慈寺,六岁时因吃了放了几天的肉导致上吐下泻,又染了风寒,奄奄一息。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命运。
这个东方晓说来也是个小可怜,亲妈在她一岁时走了,后妈刘氏在她两岁时大着肚子进的东方家的门,八个月后生下龙凤胎一对东方睿与东方晴。对外宣称是她这个嫡长女太淘气,不满后妈,气的后妈早产。反正不知道外界怎么想的,这黑锅是牢牢扣在她头上了。
三岁多时,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东方晓把后妈推入荷花池,又害得刘氏早产,生下三小姐东方玥。她爹东方宏一气之下要把她逐出家门,正在坐月子的刘氏不忍,白着一张脸从床上爬了出来为东方晓求情,只让她在这普慈寺修行悔过。
东方宏很吃她这套,觉得自己继夫人宽厚又体贴,他女儿犯下了这般大的祸事,她都替她盘算,便把东方晓交给了刘氏处置。
刘氏担心东方晓谋害嫡母的事情宣扬出去对东方晓不好,因此东方晓身边的人打的打、卖的卖,十年下来,就只剩下一个海棠。东方家对东方晓来普慈寺有着一套统一的话术:一是算命先生说她佛缘深厚;二是她不舍亡母,愿意青灯古佛,为亡母祈福,为家人祝祷。
东方晓摇摇头,上辈子是新东方的人,下辈子也是东方家的人。
正想的开心,海棠从外面拿着竹屉进来,看见东方晓坐着看火,“哎呀”了一声,把竹屉放了一边,就要过来赶她走。
“小姐,添柴这种事情婢子来做就成,您莫要坐得离燥膛这么近,仔细火熏了脸。”
东方晓抬头看了下海棠尖尖的下巴,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此时写满了心疼。她拿起小木凳往旁边挪了挪,摆摆手,“看个火而已,又不是什么粗活,不打紧的。”海棠也不过比自己大了一岁,却还要照顾她,真叫她于心不忍。
海棠把柴挑得松了,让火燃烧得更旺些,一张小脸蛋被火映照得红红的。“您往整个大燕瞧瞧,谁家的小姐不是锦衣玉食的,哪像您,要做吃的卖钱。夫人要是地下有知,投胎也不得安稳。”说着眼睛又红了,她悄悄摸了一把泪,接着道:“都是婢子没用,护不了小姐。”
“这怎么能算是你没用呢?护着我本该是我爹娘的责任,娘没了,爹又不护着,后母想要蹉跎我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你能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不是队友不给力,实在是敌人太强,实力悬殊啊。
海棠嘴里的夫人是自己的便宜老妈周归念。她乃安泰大将军唯一的嫡女,身份高贵,从小娇生惯养。十六岁的时候,于机缘巧合之下邂逅了当时刚考上状元的东方宏,被他一张斯文白净的脸迷得七荤八素,言非东方宏不嫁。
安泰大将军是平定燕州有功的一品大将军,对东方宏这类出身寒门又吃软饭攀高枝的男人自然是看不上的。周归念因大将军不肯为东方宏的仕途谋划,竟然不惜与家族闹翻。与所有富家小姐穷小子的爱情故事一样,富家小姐最后都没什么善终。安泰大将军战死沙场后,周氏一族就此凋落。
爱情这个龙卷风刮过就跑,东方宏学人养起了外室,在周归念去世以后,这外室就成了她的继母。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继母一般毒。
这些事情东方晴听过无数回,知海棠是心疼自己才会这样。每次做花魁糕,或是给普慈寺帮忙做斋菜,海棠都要难受上一会。
她摸摸海棠的头,海棠今年也才十六,还是个小女孩呢。
“海棠,我们在这里过的不是好好的吗?要真回了那府里去,也不免要在继母的手底下讨生活,府里又是一群捧高踩低的,你家小姐还不日日受委屈。”
海棠并没有劝过来,情绪反而更激动了。“小姐如今也委屈!当初老爷送您过来,说过个半年一年的,待您诚心悔过再接您回去。老爷升官了要去帝京,连二小姐的狗都带走了,偏偏落下了您!这一晃眼就是十多年了。照婢子说,都是夫人在背后捣的鬼。说让您悔过,您又何曾做错?说您把夫人推下荷花池,这才使三小姐早产,可你当时尚不足四岁,哪来的力气把她给推下去。”
“前些日子府里来人送过月夕的饼子与钱银,可月夕乃是在八月十五,眼看着就九月都到了,那饼子早就霉了,他们也敢舔着脸送来,说什么路途遥远耽搁了一些日子,这话蒙傻子呢!“海棠愤愤地把花魁糕拿出锅,却被滚烫地蒸屉烫了下。她连忙拿了麻布包着拿起来,继续道:“还有那银子,给小姐多买几本书都不够,还不如咱们卖花魁糕呢!您不知道,府里来的人那鼻孔都快翘上天了,她跟婢子说,咱们在这里吃穿不愁,佛门净地又不好浓妆艳抹,大鱼大肉又污了佛祖,因此银子也不用花费太多。原是一个月来看一回,如今一年才看三回。照婢子看,他们就不安好心,来青城山只是看看我们死……”
说到这里,她自知失言,连忙止了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东方晴一眼,见她神色淡然,并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了心。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闷闷地道:“听府里来人说,三小姐明年就要及笄了,可小姐您还未行笄礼呢。”
“好了我的好海棠,急那什么笄礼还不如多做几笼花魁糕呢。你不也说了,府里给的银子还不如我们卖花魁糕。上回万福镇那老翁订了不少,我们这回要做的可多着呢。”
海棠听了,忙去清点花魁糕,看看够不够今日售卖。若是让订了的客人买不到,那可不好。
东方晓见天色还早,还能再做几笼花魁糕。水晶面用完了,这回下山要买点材料回来再多做一些。
花魁糕总是被一抢而空,没一个时辰就卖光了,但有些预订了的客人还没来,因此还不能收摊回去。等预订的客人来取了,也不过巳时刚过,草市还正旺着呢。她与海棠逛了草市,今日书摊子上的书都是些四经五书等官方书籍,实在勾不起她的兴趣。她买了些新鲜玩意儿,又在清水河边的水豆腐摊吃了午饭,这才意兴阑珊地回了普慈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