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返恰好将近两月。于路之上,只觉神情不安,身心恍惚,便想早日见哥哥。回到县里先交割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的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锁上门,一路奔紫石街来。王婆见武松归来,吃了一惊:“这个太岁归来,怎能善罢甘休,自己这条老命可不要搭上。”这王婆越想越怕。
武松来到门前,揭了帘子,探身入屋,见了灵床子,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呆了,睁开双眼道:“我莫不是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也!”
金莲正在楼上躺着,忽听楼下叫道:武二归来。便噌的起身,急急火火奔下楼来,见眼前果是日夜盼望的武松,双眼一热,叫声:“叔叔!”便跌倒在武松怀里。武松忙扶金莲问道:“嫂嫂,休哭,哥哥几时没得。”此时金莲面对武松,犹如沙漠中见到了水源,把几天的悲伤怨恨一起怒放出来,放声痛哭。武松这铁一般的汉子被感染的也是泪流滚滚。两人哭了半晌。武松止住哭,扶金莲坐下道:“嫂嫂,哥哥害得什么病?”金莲一面哭,一面说:“你哥哥自你走后,四五十日,便害起心痛病来,吃了几副药便有好转,那日又取药来,吃下不久便死了。”武松问道:“哥哥死了几日?”金莲道:“再过两日便是断七。”此时金莲止住哭声,将武松走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诉说了一遍,只是抹去了失身一节。
武松听完愤愤地道:“好贼子,待武松寻个结果。”金莲道:“奴家苦于无人做主,今日叔叔归来,奴便有依靠。”说完,取出药渣交与武松。武松来到县衙上厅告状,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道:“小人亲兄武大,被人下毒谋杀性命,要相公做主。”知县道:“可有凭证?”武松拿出药渣与知县,知县看了药渣,问:“是何人所为?”武松道:“拿了本街太医便知真凶是何人。”知县唤了公人上堂,叫速去紫石街拿了胡正青回来问话。
公人们赶到紫石街,闯入胡正青家来拿人。胡正青见众人闯进家来,知道事发,心中一急,一口气没有上来,咽气而亡。众公人见胡正青已亡,忙回县衙交差。知县听胡正青已亡,便问武松:“都头还有何凭证?”武松便将金莲所说的从头讲了一遍。知县道:“这算什么证据,都头也是省法度的人,这杀人要见伤,你哥哥尸首又没了,你要有证据才行。”
武松退下厅来,回到下处,开了门锁,换一身素衣服,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带了一把背后刃薄单刀,取了银两,叫一个士兵去街上买了米面、香纸等物,再回紫石街来。金莲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饭食,自己就在灵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了两更时分,安排端正,武松扑身便拜,把酒浇祭,烧化纸钱,便放声大哭,哭的四邻街坊无不凄惶。金莲也陪着痛哭。武松哭罢,便与金莲同士兵将酒肴吃了。完毕,武松向金莲涛哥席子,叫士兵睡在门旁,自己在灵子前睡,为武大守灵,金莲楼上去睡。
天色渐明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金莲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睡得可好?”武松道:“有劳嫂嫂挂念,哥哥是谁抬扛出去的?”金莲道:“是本县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头点一点:“原来如此,且去县里画卯,便回。”金莲道:“叔叔早些归来用饭。”武松留了钢刀在家里,带了解腕刀,领了士兵出门而去。
走到紫石街口,武松便问士兵:“你认得何九叔吗?”士兵道:“都头怎么忘了,前时他也曾与都头做过贺的,他家便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了武松到何九叔家门前,武松对士兵说:“你先去吧。”士兵走了,武松便掀起帘子叫道:“九叔在家吗?”这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来寻自己,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带歪了,急忙忙取了银子和骨头藏在身边,便出来开门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才回来,有句话要问,请挪尊步前往。”九叔便道:“小人便去,请都头屋里用了茶再走。”武松道:“不必,免赐!”
两人来到巷口酒店,叫酒保打两角酒来,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来相扰。”武松道:“且坐。”九叔这才坐下来,心中已猜到八九分。武松却不开口,只顾喝酒,九叔见他不做声,到捏两把汗,却用些话来引诱他。武松只开言,并不把话来接,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嗖的拔出尖刀,插在桌上,量酒的都吓呆了,哪里敢在近前来,九叔也是满脸蜡黄,不敢吐气。武松撸起双袖,握着尖刀,指着九叔道:“小子粗鲁,还晓得冤有头,债有主,你休要惊慌,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了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事,我若伤你,便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假话,我这口刀便在你身上穿三四百个窟窿。”武松说罢,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瞪得圆彪彪的,看着九叔。九叔去袖子中取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老大的见证。”武松打开看那袋儿时,里面两块黑酥酥的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这怎么是个老大的见证。”九叔道:“小人并不知道武大死的前因后果,只是那日去武大家殓尸,走到紫石街口迎面见到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官人,拦住小人同去酒店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吩咐道:所殓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知道这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银子,小人去到武大家里,揭起千秋旛,只见武大七窍内有淤血,系中毒身亡,小人本待声张,见家中无主,因此小人不敢声张。第三日抬去烧化,小人便偷偷拣了两块骨头包在家中,这骨头酥黑,系中毒身亡,这纸上写着日期。这便小人的口词,都头详察。武松听了,便道:“你可敢与我上厅作证。”九叔道:“愿随都头前往。”武松道:“是,一同去走一遭!”收了尖刀,拿了骨头、银子,算还了酒钱,便一同奔县衙来。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可又有佐证吗?”武松道:“小人亲兄武大是被西门庆下毒谋杀了性命,这个人便是见证,要相公与小人做主。”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又看了骨头银两,当厅便与县吏商议,县吏都与西门庆有交往,知县自不必说,因此官吏相通,计议道:“这事难以理问。”知县道:“都头,如今只有这两件东西,便问西门庆杀人公事,莫不是有些偏向了。”武松指着物证与九叔道:“禀告相公,这些个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知县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计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武松无奈,只得领了九叔下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