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山东济州府郓城县知县,姓时,名文彬。为官清正,做事廉明,怀隐恻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辩曲直而后施行。闲殴相争,分轻重方才决断,闲时抚琴会客,忙时飞笔判词,名为县之宰官,实为民之父母。
当日知县时文彬什厅,左右两边排列着公吏人等,时知县随即传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作朱仝,一个叫雷横,专管捉拿盗贼。
两人闻听使唤,上得厅来,见过知县,听候台旨,知县道:“本官自到任以来,闻之水泊梁山贼众打家劫舍,据敌官军。亦恐各处乡间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二人,休辞辛苦,带了本部士兵,一个出东门,一个出西门,分别巡视。若有贼人,随即捉获,不可扰动乡民。本县知道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无有,你们众人采几叶回来,方知你等曾巡到哪里,若无此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要责罚不恕!”两个都头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头自去巡视。
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名士兵出东门,绕村巡查,遍地走了一回,回来时到东溪村山上采了红叶,往回了二三里路,来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莫不是有歹人在里面,我们进去看上一看!”众人拿了火把,一齐进了庙中,只见供桌上赤裸裸地睡着一个大汉,天气又热,那汉将衣服团作一团作枕头,枕在头下,沉睡在供桌之上。雷横见状说道:“好!知县相公真有先见之明,原来真有贼人!”随即大喝一声:“抓了!”众人一齐上前,那汉听得声响坐起身是要挣扎,被众按住身子,那汉高声大叫:“吾不是歹人!”众人哪听他分说,拿了绳索捆上。雷横拿火把照了照那汉的脸,挥挥手将那汉押出庙来。书中暗表,这汉子便是夜入梁中书府上那人。
天色正早,雷横对众人说:“我们押这汉子去晁保正庄讨些点心吃了,在解去县里问讯。”一行众人便投这保正庄上来。
这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好结交天下好汉,但有人投奔他,无论好歹,便留在庄上。最爱使枪抡棒,人称‘托塔天王’。这晁盖独霸村庄,江湖上尽闻其名。
雷横与众人来至庄前敲门,庄客忙入内报与晁盖。此时晁盖正睡未起,听得雷横领众人前来,急忙穿衣,叫庄客开了庄门,众士兵与雷横入了庄,先将那汉子吊在门屋里。
雷横自到草堂上坐下。晁盖此时方才穿好衣服,迎了出来:“不知都头光临,万望恕罪!”雷横笑道:“打扰!打扰!有惊保正。”晁盖动问道:“都头有何公干到此?”雷横:“奉知县钩旨,下乡各处巡捕盗贼,因走的力乏,径投本庄暂歇,有惊保正安寝。”晁盖:“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款待。
二人酒吃了数盏,晁盖动问道:“都头可曾拿得个把小贼?”雷横道:“却才在前面灵官庙内有一个大汉睡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善良君子,就把他捆了,本待解去县里,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叫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起此事,保正也好答复。现今那汉就关在门房里。”晁盖听了,记在心上,称谢道:“多亏都头!”
晁盖一面相待,一面暗自寻思:“村中甚么小贼叫他拿了?我自去看是谁。”又吃了五七杯酒,便唤主管唐牛儿出来:“陪都头坐一坐,我去静了手便来。”
唐牛儿陪侍雷横吃酒,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径来门楼下。士兵们都喝酒去了,没有一个在外面,晁盖便问了看门庄客:“都头哪的贼在哪里?“庄客道:“在门房里吊着。”晁盖推开门,举起灯笼看时,只见那汉高高地吊在梁上。晁盖举灯看那汉脸:“汉子,你是哪里人?我这村中不曾见过你。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人,却被当了贼拿了。”晁盖道:“你来我村中投奔哪一个?”那汉:“他唤作晁保正!”晁盖暗吃一惊,问:“你寻他有甚么事做?”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送与他。”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盖。却要我救你时,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出来,你便叫我阿舅,我便叫你作外甥,只说四五岁离了这里,今日来寻阿舅。”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
晁盖提了灯笼,出了门来,仍旧将门拽上。入得堂来见雷横道:“甚是慢客。”雷横道:“多多打扰,理甚不当!”两人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外射入天光来,雷横道:“天亮了,小人便告退,好去县里画卯。”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庄上公干,千万再走一遭。”雷横道:“不需保正吩咐,请保正免送。”晁盖道:“却罢也要送到村口。”两人同走出来,那士兵众人都得了酒食吃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解了那汉,背剪了双手带出来。晁盖见了,喝到:“好一条大汉!”雷横道:“这便是捉得的贼。”话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了一声:“阿舅就我!”晁盖闻听,假意看了一眼,问道:“你是我外甥王小三?”那汉道:“我正是,阿舅就我!”众人都吃了一惊。雷横便问晁盖:“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晁盖道:“是我外甥王小三,乃是家姐的孩儿,四五岁时随姐夫姐姐去南京去住,十四五时来此间一回,后来不曾见面,小人也认他不得,只是头上这株朱砂记,影影记得。”晁盖对那汉喝问道:“小三!你如何不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那汉叫屈:“我不曾做贼!”晁盖喝到:“你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从士兵手中夺过棍棒,劈头盖脸便打。雷横急慌上前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过,如今已有十年,昨日在路上多饮了几杯,不敢来见阿舅,全去庙中睡了,待天明酒醒在来寻阿舅,不想被这都头不问事由作贼拿了,我却不曾做贼!”晁盖听罢,抡棍又打,口中骂道:“畜生!你不来见我,却在外面贪噇这口黄汤,难道我家没有与你的,辱杀人了!”一边说一边又打了起来。雷横上前拉住,劝道:“保正息怒,你外甥不曾做贼,是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睡在庙中,亦且面生,因此多疑,才将他拿了。若早知是保正外甥,决不可拿他。”唤士兵快解了绳索,放还保正。众士兵登时放了那汉。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民便回了。”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再入小庄有话说。”
雷横与那汉同了晁盖一齐再入草堂来,晁盖吩咐唐九儿取十两花银送予雷横,说:“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纳。”雷横推让道:“不敢如此!”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了。’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却来相报。”晁盖又叫那汉拜谢雷横,那汉极不情愿的拱了拱手,算是谢过。
再送出庄门,雷横与众士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