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岸虽用了她秘制的‘雪香’迷雾，到底也只能挡住皇城司那群混蛋一时。她早先在监督制造陵州城排水系统时，便暗中规划建造了几个水下岩洞，只要触发任意一处岩洞的机关，便有人在陵州城外接应她。
只是如今身边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郑观火，许岸哪敢冒这个险。她用力扑腾了几下，追上先她一刻下水的郑观火。郑观火一阵翻找终于找出呼吸管，许岸也将自己带的呼吸管塞到嘴里，两人贴着水面慢慢地游着。
郑观火伤口的血已经干透，只是在方才被追杀的途中又再次裂开，他情急之下没多在意，就任伤口这样裂开了。如今他们在水下估摸着已待了半个时辰，郑观火本来水性不佳，又失血过多，他的头时不时探出水面，几缕墨发粘在鬓边，他的嘴唇发白微微地颤抖着，向前游的速度也愈来愈慢。
许岸见状，想到郑观火是被她连累至此，一时也不顾上什么男女之防皇家礼教，她游上前去，扶起郑观火的右臂轻轻搭在她的右肩上，担负起他半个人的重量向前游着。
明明是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女孩子，却用自己瘦削的肩膀扛起被自己连累的人。说出去，他一个大男人还要不要面子了？
郑观火正想松开她，许岸却摁着他在她肩上的右手道，“若不是我，你此刻还在自家院子里喝酒赏月呢。”
“你是被我连累的，我自己犯下的事儿，就得对你负责。”
郑观火闻言，也不好再推脱她一番补过之心。
他沉默半晌，许岸也终于要带他靠了岸。许岸扶着他上岸，他在这时开口问道，“姑娘要对我负责？”
他贼兮兮地笑着说，“寻常话本子里，你应该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又是“砰”的一声，引得对面树林树桠上栖息的鸟兽尽散。被郑观火“调戏”了的许岸面无表情地将她肩上的手大力一甩，一推，郑观火连人带呼吸管一起栽进了河里。
郑观火再上岸时，抖一抖衣服都能倒出几斤水来。许岸已经找了一堆零碎树枝搭好了火堆。令郑观火惊讶的是，在她那件外衫下，她仅着了一件中衣，其余的外衣都架在火堆上烤着。
这姑娘心也忒大了点儿。
心忒大的姑娘向他招了招手，将自个儿的衣服翻了个面。“我的衣服一会儿就要干了，你也把外衣褪下来烤烤。”
“我是个男人。”他捂紧衣襟正色道。
许岸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眉梢一扬，拖长了尾音道，“方才也不知是哪个男人还要我扛着才能上岸啊。”
她摇了摇头，叹道，“那时候可没嚷嚷着自己是个大男人。”
郑观火还欲说下去，对上许岸挑衅的目光，他慢吞吞地褪下外袍交给许岸。
许岸用树枝挑起他的外袍翻面，却听他问道：“你……当真是北齐人？”
许岸连头都没抬，应道：“嗯。真是。”
“北齐人鲜少有像你这样水性极佳的。”郑观火倾身，离她近了几分。
许岸抬头，眼中带着浓浓的嘲意，仿拂在嘲讽他见识短浅，眉目间一派清明开阔。“你也说了是鲜少，又不是绝对没有。”
郑观火眼中的疑云淡去几分，舒缓了语气问道：“你一介坐馆大夫，怎么会招惹上这么厉害的仇家？”
许岸摇摇头，“我师兄是坐馆大夫，我就是一江湖医生。这人在江湖，谁还没几个仇家。”
她说的风轻云淡，却教人愈发想对这薄雾后的景象一探究竟。
郑观火还欲再问，许岸一把将外袍抛给他。“穿好衣服，一会儿给你上完药，前面走几里就是歌阳城，去那将就一晚。”
两人的外袍不出两刻钟便烘了半干，许岸将两件外衣挂在一旁。夜凉如水，秋风瑟瑟，许岸抚了抚手臂，不由得往火堆的方向挪了挪，却瞥见郑观火往树干上一靠，半点都没有被冻到的样子。
郑观火眯眼养神，隐约还能感受到来自对面女子幽怨的目光。他睁开眼扫了一眼许岸，勾唇一笑。
火光映着他半边脸颊，在他的脸上贴合有致地勾勒出一道恍若晨昏线的线条来。他就这样斜斜地扬着下颌，半明半暗，在光线中的眼神清亮而温暖，在夜色中眼神隐忍而玩味。他懒懒地靠在树上，垂下眼睫俯视着她，仿拂他觉察到的不只是她那一眼的偷看，更多的是隐匿在薄雾后的群山连绵。
亦正亦邪。
许岸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她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道，“你手上的伤还需重新包扎才行。”
他收回方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将手伸到她面前，笑道，“这荒郊野岭的可没有包扎用的东西，许大夫觉得这可如何是好？”
许岸细细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口，在水中浸泡多时，伤口显得有些溃烂，周边的皮肤卷起一层白色的死皮。一想到自己竟将人家拖累成这样，饶是许岸这样没心没肺混迹江湖庙堂多年的姑娘都无地自容。她取下外衣递给郑观火，自己也匆匆套上袍子，道：“进了歌阳城，我定找家医馆帮你重新包扎。”
因她走得飞快，郑观火跟在她身后四步远处。还没走几步，只听得地下一声轻微的响动，郑观火低头，只见一个白色小瓷瓶轱辘轱辘地滚到他的脚边。
一看就是装药的瓶子，大抵是许岸的东西。
他将瓶子拿在手中掂了掂，像是粉状药品。郑小侯爷做什么都是自诩天赋异禀，奈何从小到大就是未曾钻研过医术，郑观火的好奇心一上来，将瓶子打开，凑到鼻子边轻轻用手扇着仔细嗅了嗅。
只是扇闻了一下，他那原本轻松自如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许岸走了几步便再没听到郑观火的动静，当即折返回去，只见郑观火拿着那小瓷瓶左看右看。郑观火见她折回来，将瓶子还给她，“这是你的东西吧，方才你走的太急，掉了下来。”
许岸接过瓷瓶看了看，点点头道：“是我的药粉。”
“这药粉，是作何用的？”郑观火不经意地问道。
许岸将瓶子收回怀里，面色如常，应道：“算是一种安神香，治梦魇。”
郑观火点了点头，跟着许岸继续向歌阳城去。
歌阳城是一座离陵州城不远的城池，比起陵州、姑苏、金陵虽是差点儿，而此地盛产鱼翅，是边境盐商常驻之地。此地连接江北、江南，是极为重要的往来枢纽，且气候温和多雨，土地肥沃，因此也算得上富饶。
许岸和郑观火两人进了城，在城门口不远处选了一家客栈。
许岸一进客栈门，便扔了一把碎银子到掌柜桌上，头一扬眉一挑，道：“两间上房，再备干净的两件男式衣物，快点儿。”
说的既豪气又霸道，扬着下巴硬是要摆出混江湖的气场。
正要去会周公的掌柜被这碎银子一扔，立马醒了神儿，点头哈腰着请两人上楼。“两位公子先沐浴，小的这就帮您二位置办衣物去啊！”
许岸还在抬着下巴撑江湖人士的“游侠傲气”，郑观火看着她如此，不禁佩服她这样脖子都不酸。许岸哼了一声：“这没你事儿了，衣服来了放门口就行。”
掌柜一走，许岸边揉着脖子边进房沐浴。
在热水中泡了近半个时辰，许岸换上干净的衣袍，渐渐地便有了睡意。她打了个哈欠走到窗前，将窗一关门一拉，倒头便睡。
半夜好眠。
漆黑的夜幕隐隐透出些惨白的光亮，便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像蒙上一层灰色雾霭的深蓝色。
窗前的人听了半晌屋内的动静，确定许岸此时应是在酣睡之中，身影轻轻一晃，随后，那窗户像是被风起似的动了一下，便快速地归为平静，好像窗前从未有人在过。若是有人在一旁看着这一切，那速度快到让人觉得定是自己眼花。
在窗前几乎蹲守了一夜的人，早已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摸清屋内物件的摆放陈设。他落地无声，一踏进屋中便锁定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正放在床尾边的椅子上。几乎在他碰到那物件的同时，床上的锦被被人抛起，直冲他的面门，那人一个旋身后撤，堪堪躲过许岸的袭击。而许岸在起身的同时便抓住了昨日换下的衣物。她盘腿坐在床上，此时尚是寅时，她却一身穿戴整齐，精神清爽。竟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来一般。
来人站在屋中，因一夜未曾好眠，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却丝毫不见他疲惫颓靡之态，褪去一直呈现给世人的玩味不羁的举止姿态，此时他浑身上下只剩无尽的凌厉和淡漠。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的目光紧紧地锁在她的脸上。
那在窗外近乎一夜的人，在寅时潜入她房间的人，正是郑观火！
和她一起从陵州逃出来的郑观火。
被她拖累以致伤势加重的郑观火。
郑观火那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像是要洞穿她的面孔一样，没移开过半分。他沉着气，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北齐人，对不对？”
许岸迎上他的目光，眼波流转，眉梢微扬。不同于他的凌厉清冷、一身戾气，她清清浅浅地笑着，扬着眉耸了耸肩，透露出几分无奈。许岸四两拨千斤地回答：“我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