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只是个木匠
深城，安居大楼的会议室里一室嘈杂，每次月度会议，这里都像傍晚的菜市场一样热闹，市场部、销售部、设计部、生产创造部、品牌绩效部、人力资源部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之间正展开激烈的讨论，质疑、否定的争吵声泛滥着，时不时夹杂着几句无伤大雅的粗口，或者只有局内人熟悉的讽刺与挑衅……通常他们吵得越激烈，说明月度绩效越好，今天，这里很躁。
会议室外，格子间里的员工对于这种“天下大乱，朝野动荡”的气氛早就习以为常，她们面带笑容，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偶尔有人走进去把桌上的咖啡杯、茶杯续满。
身在会议室这个乱局里的是一支年轻旺盛、专业高效的管理团队，他们年轻的脸上都散发着不可抵挡的青春朝气，言谈举止间有掩藏不住坚定与自信。
刚刚结束的环球家具展销会上，安居的此次参展作品——原始森林新系列，设计别具一格，新研发的新型材料环保耐用，一经亮相便赢得了业界的一致好评，也赢得了世界各地纷至沓来的大订单，这又一傲绩，如焰火般熊熊激发着这个团队的斗志，他们严格自己，也苛求公司每一位同仁拿出最强大的工作热情相互配合、支撑，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以无可挑剔的优美身姿跻身世界大舞台。
这是这个年轻团队的又一个跨越，也是他们的又一次突破，而他们习惯力争完美，前路越是崎岖艰险，他们就越想甩开臂膀奔跑，原来只是追逐，后来是齐头并进，现在是领跑，这不是强大，而是强大的开始。
会议室落地窗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安静清瘦的女人——齐肩黑发、白衬衣、蓝色牛仔裤、刷毛了边的帆布鞋，随性的衣着与房间里这些穿定制款的时尚大咖们格格不入，她低着头，手握铅笔专心致志的在设计画册上有条不紊地绘图、修图，还偶尔会咬指甲……
这满室纷争似乎与她无关，不能影响她分毫，也许只是她走错了房间。六个小时的会议中，她时而咬住笔头思考，时而抬起头凝视着窗外的大都市发呆愣神儿，时而眉头紧锁眼里装满忧郁，时而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然后兴奋地在纸张上快速勾勒……屋子里的人不断在她身边匆忙地穿梭来往，却丝毫搅乱不了她的安静，大家对静坐在角落里这个不听、不看、不说的局外人也都视而不见……
渐渐，嘈杂静下来，人们开始坐下来思考，整个房间只听见敲击电脑键盘和打印机“吱吱”工作的声音。
女人合上画册，坐到了会议室里最显耀的那个中心位置，翻阅着时不时飞滑过来的各种文件，然后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柯立人，她的字迹不娟秀，也丝毫不显遒劲有力，甚至歪扭得有点难看，以前这几个字经常被这一屋子高材生笑称是正宗ABC留洋学派汉字，现在看习惯了，倒也合了眼缘。
“柯同学，周五要不要跟我一起飞德国？埃利斯一直想见见你呢，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特知名、特有才华的设计师，人家可是发出好几次邀约了，真心盛情难却啊！上次他来深城，你又刚好飞上海，错过了会面，他的人品和专业性都不错，绝对不是你想远离的类型，人家一直对你的设计赞不绝口，高山流水觅知音，他托我转达特意为你留了一瓶上等红酒，等着你去开呢！要不要我给你订机票？”市场总监邢州试探着问。
柯立人微微一笑，摇摇头，“这个周五不行，旧货市场有一批老家具到，我已经跟老板约好第一时间看，不想错过宝贝。”
“看来我让你跟我去新加坡也彻底没戏了呗？那个二手家具市场究竟有什么魔力？我是从来看不懂的，反正不管什么时候走到那儿，我的杂乱恐惧症一准儿发作，你却对那些不是古董的老古董情有独钟，我也搞不懂你了。”销售总监朱庭宇一声轻叹。
柯立人笑笑不语。
“朱哥哥只知道销售赚钱就已经非常厉害了，不用懂我们设计师独有的复古情怀，家具呢，也是有历史语言的，咱们柯同学怀旧，灵魂也是旧款，自带陈香。就像咱们柯同学做设计从来不用CAD、PS、3DMAX，坚持手绘一样，这也是一种情怀。”
柯立人红着脸说：“不是情怀，我还……没学会……”
大家异口同声：“我们都知道。”那又怎样，不妨碍他们喜欢她。
设计总监李响问柯立人：“周五我正好有空，跟你走一趟吧？”
柯立人摇摇头：“周五晚上的时间很重要，关掉手机去约会吧，我不带你。”
“柯同学，求求你也去约个会吧！”品牌绩效总监廖薇萍认真强调：“你的生活委实太单调了，除了木头还是木头，我们三十六岁的青春跑得很快的，拜托你赶快脱掉你那一成不变的学生标配，换上我从意大利带给你的那条超级性感的红色小礼服，今晚跟着我去夜店找个养眼的帅哥买个醉，无法无天地放纵一下，也对得起自己名正言顺的单身身份啊。”
听她这么一说，柯立人消瘦的小脸瞬间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大家也都笑着附和：“廖总，有些人你是带不动的，柯同学不行，我可以，放纵还是放荡都没问题！”
这时身材高大挺拔、气宇不凡的端木禾敲门走了进来，把一份文件递给邢州，问：“你们这帮凯旋归来的大英雄们要去哪儿放荡？带我一个？”
“端木律师，这种好事儿带你只能碍事儿，廖总说带上柯总呢，没你份儿！”行政总监纪明月笑着说。
端木禾看了含笑低头不语的柯立人一眼，再看看一桌子憋着坏笑的公司高管们，清了清嗓子说：“你们这帮没大没小没正形的，能跟柯总开这种玩笑吗？拖家带口的，下了班赶紧回家陪老婆、带孩子、做家务，稳定家庭和谐！单身的，赶紧安排个约会，把自己处理一下，稳定社会和谐！好好的领导让你们这帮人成日里往歪里带，你们有闲情逸致跟领导贫嘴，不如留下来跟我加个班，把你们这漏洞百出的贸易合同细细修改一下！”
端木禾还是把冷空气带来了，大家嗅出苗头不对，赶紧收拾东西，起身开溜。“敬爱的深爱的可爱的端木律师，我们错了，您劳苦功高，加班影响和谐，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有空我们一定上楼找您喝咖啡啊，好像您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呢，赶紧回家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吧，明儿见，呵呵……”众人笑作一团，离开前不忘跟柯立人挥手道别：“亲爱的柯同学辛苦了，早点回家。”
人散了，端木禾看着柯立人一头扎在文件里，叹了一口气，“你这个领导太随性了，都把这帮家伙惯坏了。”
柯立人抬头笑笑，说：“挺好的啊，不好的话，你能放着好好的律所不坐，一天到晚跑下来跟他们凑在一起插科打诨？”
“楼上的人的的确确没有你的人那么贫嘴，我那帮家伙一天到晚绷着脸皱着眉，这是典型的职业严肃病，没得救了。”端木禾问：“晚饭吃什么？”
“我一会儿回家吃，苏姨刚才打电话说今晚包饺子，你也赶紧回家吧，别总是加班，我会怀疑你的工作效率的。”
“我们律所的工作效率难道会比你们公司弱？你在质疑深城乃至全国数一数二最大牌的律所吗？没有我们的如虎添翼，你们怎么能征战商场所向披靡？你被带坏了！”端木禾拿过她手里的笔，“你停停手，一起走吧。”
柯立人从他手里把笔收回来，“我骑车来的，你先走吧。”柯立人低下头扎进文件里，用手指逐字逐句划过大段大段文字再细细咀嚼，她很吃力地认真，用大量的时间来弥补自己的愚钝。
端木禾看着她愣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别太晚了。”
柯立人点点头，继续阅览文件。
端木禾走了出去，转身又退了回来，从门缝里关切地问：“我去新加坡出差的这一个礼拜，你一切都好吗？”
柯立人笑着挥手再见，“端木律师，明天见。”
“一个小时之后，你必须走啊，我会告诉保安按时上来赶人。”端木禾轻轻关上了门。
在保安的三催四请之下，钟表指针指向十一点钟，柯立人才起身伸了伸胳膊，拍了拍酸痛的肩膀，走出会议室，关了几盏座位灯，关了几扇窗，回望了一眼变静变暗的办公区，然后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骑上自己的单车，穿行在深城五彩斑斓的霓虹街道上，任夜风吹乱她的头发。
耳机里播放着英语单词，她一边听一边跟读，遇到红灯，她停下来等待，看到绿灯的方向脚步匆匆的行人走过，再看看周围，车辆稀稀落落，抬头看看镶嵌在林立大厦上的万家灯火，不断有灯窗变暗，原来深城也困了呢，她长吐一口气，继续前行。
起风了，她打了一个寒颤。
一栋被竹林紧密包围的别墅前，只有门廊的一盏小灯微弱地亮着，柯立人推着单车穿过闸门进了院子，开门进屋打开客厅的小灯，踱步到开放式厨房的餐桌前，从保温盒里用手指捏起一只还温热的饺子放进嘴里。
“小柯，怎么又这么晚？”一对年约六十的老夫妇从楼上走下了来。
“高叔，苏姨，我又吵醒你们了吧？”
“你不回到家我们也睡不着，年纪大了，觉少。”阿姨关切地问：“饺子早冷了吧？我先热热你再吃。”
“还热着，别麻烦了，其实我刚才在公司食堂吃过了，回来看到苏姨的饺子怎么都忍不住尝尝，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屋睡吧。”
高叔叔嘱咐：“小柯，别总熬夜，对身体不好。”
“好，你们早点睡，我这也马上洗洗就睡了，晚安。”柯立人绕到客厅的茶几上，拿了今天的报纸报刊，打开后门向后院走去。
“看着这孩子，我总是忍不住想哭呢。”苏姨温柔地看着她的背影，泪眼朦胧得对老伴儿说：“唉，真的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六年来，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就是给我们两个人住的，我们两个不仅不用交房租，还要每月领那么多薪水。她自己有一顿没一顿的粗茶淡饭，没有一件事需要我们照顾的，你呢，只要种种菜、养养花、扫扫落叶，净是些修身养性的活儿，年节有红包有礼物，还总送我们出去旅游，我们这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心里过意不去哟，咱们哪里是来做工的？分明是来享清福的！咱自家亲生孩子也没这么体贴周到啊，这个孩子明明什么都不缺，怎么就老想给她点儿什么呢？”
“她是善良，看咱们俩年纪大了还想着帮衬子女，心里心疼、热乎咱们俩呢。”高叔叔轻轻拍了拍老伴儿的肩膀，说：“就当咱们俩上辈子修了福气积了德，白捡一个好闺女，回屋睡吧。”
柯立人沿着后院菜地的小路，来到了一座小平房前，推门走了进去，开了灯，大大的房间摆放着一屋子的木工工具：电动、气动、手动……机器各式各样，锯、刨、刀、凿……五花八门铺满工作台，琳琅满目。
柯立人穿过工作间，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换了拖鞋，房间很简单，一张上下铺的木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排书架、一只衣柜，仅此而已，她把背包和报刊丢在床上，走进浴室。
凌晨两点，小平房的灯还亮着，工作间墙壁的幕布上，投影机播放着一部动画片——《咪咪流浪记》，柯立人盘腿坐在大大的工作台上，在灯下雕刻一只抽屉的拉环，她时不时抬头看几秒屏幕，露出孩子一样纯真的笑容。
三点钟，她放下手里的工作，关掉投影机跳下工作台，回到房间窝在被子里，拨通了越洋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