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算算日子明照青来到这里也已经有半年了，却总难以适应这里的生活，吴越杭州这个繁华的都城，总像是少了一些什么东西。明家商户之家，在儒学昌盛的时代地位底下，居于四民之末，但是如今天下大乱也有数十年，武盛文衰，商贾之家反而要比其他人过的好一些。这样的日子清淡的像是一泓死水，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自前几日流民东来，杭州城也变得有些肃杀起来，流民不得入城，也使得城外越发的紧张，每天都有因争抢食物而发生的流血争斗。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应该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对于明照青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前世宋朝他已经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牵挂，现世虽有亲人，却似乎总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父亲忙于生意，无暇顾及除了生意之外的所有事情，母亲吃斋念佛，性情寡淡，在家中自己似乎就是一个局外人。也只有明桃能够说的上话，不过这小丫头的心思自己一眼便看穿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最能聊的来的倒是有可能成为敌人的明照和，不过月余前去了衢州便音信全无。
中秋夜，本应该是一个欢快的日子，但是今夜的气氛似乎有些低沉。
明家如往年一般，会在天黑之后邀请各家掌柜，和店铺中的伙计坐在一起吃饭喝酒，也算是犒赏大家这半年来的辛劳。但是今日有些不同，一直到菜都上齐了却很少有人说话，其中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都似乎各怀心思。
明家最有能力的明照和未归，生死未卜，明安垂垂老矣，虽然勉力支撑，却已显疲态，明照青就更不用说了，整个明家在外人看来似乎已经日暮西山。
匆匆吃完饭，各自又匆匆的散去。
吃完饭，明照青便来到了父亲的书房，此时明安坐在书桌前已经散去了刚才在众人面前谈笑的伪装，看上去疲惫不堪。
明照青将想要入衢州找明照和的想法说了一遍，为了更有说服力，将与罗老见面的事情也顺便说了，明安听完，出乎意料的没有反对，只是长长的叹息一声。
“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就算为父不说你也应该看的明白，此去衢州，一定要小心一些。还有……算了。”
明照青答应了一声，又嘱咐父亲不要操劳，保重身体，之后便离开了书房，其实他知道父亲所说的还有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明照和没有完成的任务。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到明家的存亡，因为此时正值契丹商队来吴越之际，若是少了衢州那边的生丝，契丹这一单生意肯定是拿不下来的。更为可怕的是若果这生意被苏家拿下，通过生意获得契丹的马匹从而和朝廷搭上线那才是最糟糕的。不过现在想这些为时太早，其中仍有许多未知的变数。
夜色融融，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撒下清澈的光辉。出了明家，不知不觉便又来到了湖边，湖面上游船画舫往来穿梭，灯火将湖水映成了五颜六色。悠扬的丝竹声从湖中画舫上传来，灯火辉映，人影幢幢，俨然一副人间天堂。
今夜的湖上是有诗会的，前几日，李仪薛淮曾来家中邀请过自己，不过当时正忙于去往衢州的准备事宜，都一一拒绝了。过了些日子都给忘了，直到刚才看见湖上的游船画舫才想了起来。
除了这些，伴随着丝竹声传来的似乎还有隐隐的哭泣声，是从湖边草丛处传来。明照青听的清楚，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虽然压的很低，但那种痛楚要比放声大哭更撕心裂肺。
往前走了几步，湖边路上的柳树下似乎还站着一个女子，月光下那女子身材窈窕，正是看向湖边的芦苇从中。
明照青笑了笑，向女子那边走去，他已经认出那女子正是江婉。
“江姑娘。”
江婉一怔，随即面色欣喜，转过身，将手放在嘴边作了一个禁声的姿势，随即压低了声音道：“明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无聊，出来走走。你呢？”
江婉向芦苇从中看了一眼，才道：“放心不下中和这孩子便跟着一路来到这里。这几日他看上去挺坚强的，今天中秋，或许是想念亲人了吧。”
自那日之后，江婉见李中和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但是这孩子身世未知，又和摩尼教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留在江婉与青儿身边终究是一个隐患。
“要不让中和到我家来吧。”
江婉摇了摇头道：“不麻烦公子了，这几日家中也忙，我弄了些药材需要分拣，正好中和也能帮得上忙。”
“也好，我过几日便要起身前往衢州，最近难民有些多，还是不要再出城施药了。”
“衢州？”
江婉的神情在瞬间的惊愕之后又恢复了正常。
“我听中和说起过，现在衢州十分凶险你……找你大哥明照和？”
明照青点点头：“我得去往衢州一趟，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不过衢州那里人生地不熟，需要一个当地人作向导。”
“你是想要中和随你一块去？”
江婉说着慢慢的将身体靠在了柳树上，柳枝低垂不断的在面前晃动。
“嗯，他是衢人，对那里最熟悉，不过那里终究是他的伤心地，去与不去还要他自己决定。
江婉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的开口道：“明公子，你的好意我明白，中和身份特殊，他跟着你终究比跟着我们要安全一些。”
明照青笑了笑说：“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衢州需要有人作向导也是真的。”
夜风掠过湖面，湖畔垂柳沙沙作响，湖水中倒影下一轮圆月，水面上画舫游曳，伴随着丝竹声有阵阵歌声传来，唱的却是明照青七夕那日作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江婉低声的吟唱，她声音本就清澈，又是轻声附和，比之湖面上的声音，更多了几分空灵，少了些烟火的气息。
“还是你唱的好听。”
江婉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却又笑了起来。
“是明大才子写的好，只是不知道是写给哪位姑娘的。”
“嗯，的确有一位姑娘，她美若天仙，就如写的那样又柔情似水。”明照青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月光映照下那张柔美的脸庞，那张脸上似乎略带着一丝丝的失落。
“原来真有这么一位姑娘。”
“嗯，她姓江，单名一个婉字。她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姑娘。”
江婉身子一怔，双肩微微的耸动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忽的，握起拳头向明照青打去，只是她
动作太过轻柔，反而被明照青反手搂入怀中。
“你……你……”
“你是想说无赖？”明照青补充道。
江婉没有回答，她心中羞涩，试图想要挣脱这宽广的怀抱，努力了几下却又放弃了，哼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明照青将江婉搂在怀中，只是笑着却不回答。过了许久，他怀中的身体又动了动，似乎是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说真的，衢州很乱，我和青儿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兵不像兵，倒是像强盗多一些，真正的强盗就更不用说了。”
她自顾自说着，却没见明照青有任何的应答，心中微怒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听着呢，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去做的。你可能不知道，家里父亲他们都老了，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只有明照和才能撑死整个明家。若是他再没了恐怕我回流落街头的。”
“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可是你要去衢州我总是放心不下，想和你一起去却又怕成为你的累赘。说真的若是公子真的流落街头我便收留你。”话语中有担心，却也有积分俏皮。
明照青笑了笑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这世道，如果没有必须做的事情就不要离开这里了。外面不太平，留在这里至少可以免于战乱，免于饥饿，或许可以波澜不惊的过完这一世。”
明照青说的平静，这话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怕的，如果可以，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那里。”
江婉说着，将身体靠的更紧了一些，黑夜中她目光炯炯，又异常坚定。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辈子就这个人了，至于嫁入明家得一个名分之类的，他没有想过，也不在乎。
月入中天，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湖中灯火通明的游船画舫渐渐的向岸边驶来，离得近了，总能听见某某兄好文采，明年春帷必定高中之类恭维的话。
“今天是中秋，我倒是想起了一首中秋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怀中江婉扬起了握紧的拳头。
“谁跟你约黄昏后了！”
“哦不对不对，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两人说笑着，忽的湖边的芦苇从中想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你们情话说够了没有，我都听见了。”
李忠和从芦苇从中走了出来，脸上仍带着未干的泪痕，就这样倔强的现在那里。江婉却是脸色一红，挣脱来明照青的怀抱。
“去去去……小孩知道什么情话！”明照青不耐烦。
李忠和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般，站在原地未动，许久才说出几个字。
“我和你去衢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