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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草何茫茫

何芒已经低头跟了前面的男生半天。

她装作无辜地踏着细细碎碎的步子,左看看右看看,眼神再偷偷向前一瞟,他是拐进了哪条街。

她的手拉着另一个扎起长发的女生,两人鬼鬼祟祟的样子活像两只扭捏的大壁虎,而前面自顾自走的人还没发现。

和慌张的何芒不同,被她轻轻拽在身后的熊月升一脸沉静,怎么看怎么是个干特工的料儿。

熊月升面沉似水、眼神冷静。谁也看不出来,她现在一头雾水,完全是被稀里糊涂拉过来的。

就在她微蹙着眉陷入沉思时,前面的何芒忽然猛地把她往旁边一扯,同时抬起食指,睁大眼睛,“嘘”了一声。

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前面,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停下脚步,回了回头。

这里远离市区,整条道路都空旷得可怜,他理所应当地没有看见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拐角,转头继续往前走。

熊月升的后背紧紧贴着微凉的墙壁,正是暮春时分的傍晚,被太阳烘烤了一整天的绿植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她偏头看了看正小心探出去半张脸的何芒,忍不住又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人生。

她要是认识路就好了。

因为一场意外事故,熊月升搬过来跟元嘉镇的舅舅一家一起住,今天下午她和舅妈去新学校登记入学,结果没多久舅妈就因为一场紧急手术先回医院了。她的父母都是医生,所以,她对这种情况并不意外,不慌不忙自己办完手续,走出了教学楼。

然后,她分外冷静地打开了手机地图,却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校园里迷路了。

月升把一头黑发都利索地扎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白皙却毫无表情的脸。她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在该弯的地方像水流一样温和地拐了个弯,是温柔漂亮的桃花眼。但她的神情又似苦大仇深,仿佛某个山顶正在悟道的师太本人,满脸都是杀气腾腾的“生人勿近,挡我者死”,面对着她走过去,可能都会分分钟被那股肃杀逼得后牙槽一冷,抽着气掉头走开。

偏偏她还是个路痴。

她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小镇高中里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

直到日头西沉的傍晚时分,她在一望无际的缠绵暮色里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地图,又漠然抬起眼四下看了看,才分外淡定地发现,自己还没找到校门。

她走到一棵青葱嫩绿的小树下,开始像从前一样,等下课铃响。然后她就能跟在那些拥向校门口的学生身后,顺利出去了。

暮春的黄昏里尽是清风、阳光和草木混合的温暖气味,她站在一小处树荫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那道放学的铃声。

就在这个时候,在她的意料之外,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嘿!”不远处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冲她友好地喊了一声,“没事吧?”

月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晚风里非常悠闲地走了过来。这个男生之前一直都在一排阴凉下的长石台上坐着看书,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走的时候看到过他。

“没事。”她的声音不甜也不细,和她的长相完全不搭,沉闷而迟钝,“怎么?”

男生有着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和又大又黑的眼睛,双眼皮很深,但他的脸色有些憔悴,好像还没睡醒。他仔细瞧了瞧月升的神情,忽然觉得有点莫名的熟悉。他笑着说道:“我叫林初阳,交个朋友吧?”

他的手伸出半天,发现对方并没有对他的热情好客有所表示。她只是毫无兴趣地点了点头:“嗯,我叫熊月升。”

林初阳的眼睛睁大了一点,脸上满是惊讶。

他徒劳地忍了半天,终于笑出了声。

也不知道他是觉得什么东西这么有趣。

月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痛苦地笑了一会儿,一只手捂住了肚子,另一只手又抬起来无力地摆了摆,还不忘打了个招呼:“幸会幸会,这位……熊姑娘。”

她乱走了一下午,早就饿得愤怒极了,闻言不由得冷冷打量了他一眼,腹诽着:你才熊,你全家都熊。

这个男生是那种非常干净阳光的少年长相,肤色偏深,浓眉大眼,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有一种说不出的青春朝气。可惜熊姑娘本人此刻正饿着,任凭他长得怎么帅气,她都只能强行压抑自己把这个人暴打一顿生吞活剥的念头,一低头闷声道:“没事,走吧。”

林初阳对眼前这个女生内心暴躁凶狠的念头一无所知,看她一低头,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忙一个悬崖勒马收住了嘴,好意地往她身侧指了指:“你看那棵树。”

“就那棵,特别歪的,你朝着它走,到了前面右拐,走到第一个路口不要犹豫,向里直走进去——”他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十分慵懒而不靠谱,“然后,趁大铁门不注意,你一个小跑,就能出去了。”

他说完,心满意足地冲这个很不面善的女生笑了:“不用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初阳本来因为不舒服翘了体育课,结果他在树荫下坐了半下午,史铁生的书是一页没看进去,倒是眼瞅着这个姑娘面无波澜地横冲直撞,在他面前晃悠了好几回。

越看,她的神情里越有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然后,他第三次从根本没翻动的书页里抬起头,发现这个一脸高深莫测的姑娘一声不吭又绕了回来……

熊月升听他指完路,恍然大悟般轻轻“哦”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悠扬的下课铃终于响了起来,在拖长的音乐里,月升在暮色中一个转身,光线正好在她脸侧扫出一个漆黑的剪影,看得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口喊了句:“等等。”

“又怎么了?”

熊月升这么一回头,刚才爬上他心头的那阵熟悉感忽然就又消失了。会不会只是认错了?初阳愣住的表情转眼就毫无痕迹地转换为嬉皮笑脸,他笑着一偏头,冲她身后的某个方向懒懒地喊道:“芒芒——”

月升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在从教学楼里拥出的人群里,准确地看到了那个非常显眼的“芒芒”。

她一头整齐利落的短发,巴掌小脸,眼睛像猫一样圆溜溜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眼球图案的装饰颈带。这个色彩缤纷的人闻声回眸,“三只眼睛”一起瞪向初阳:“干吗?”

林初阳的声音不徐不疾,仔细听听还有一丝欠揍的幸灾乐祸:“你带她出去——”

这个芒芒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她“哦”了一声,非常自来熟地上前拉住了月升的手。她的手很柔软,眼珠灵动地转了转:“我们走吧。”

“对了,对了,我叫何芒。”何芒拍了一下头,看了眼她的校牌,“月升是吧?哎,你别理他,他就这样儿。”

就在月升蒙蒙地对元嘉镇人的热情好客感到惊疑不定时,何芒爽快地来了句:“我哥是不是欺负你来着?不用顾虑,回头我们打他就行。”

原来是家族美德。

月升被何芒轻轻拉着,顺利地在鱼群一样流动的学生中穿行。她回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才那人已经在熙攘的人群中消失了。

他叫林初阳对吧?月升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想,我记住了。

月升被何芒带出校园后没多久,就稀里糊涂地跟她走到了另一条路上。没过多久,月升就意识到,何芒这是在光天化日下尾随一个人,而她又被林初阳塞给了尾随途中图谋不轨的何芒。

于是……被丢到贼船上的月升一脸冷静,默默地跟着何芒一起划起了桨。

船还差点翻了。

何芒把歪出去的半颗脑袋收了回来,手放在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还好,他没看到。”

“这个人是……”

“月升,我跟你说,我和他特别合适。”何芒一脸笃定地补充,“我去算过星象了。”

月升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只“哦”了一声。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是认识路就好了……

“你是处女座吧?”重新踏上尾随之路的何芒边走边和月升小声神神道道地说,“我哥是金牛座,你们俩肯定合得来。”

路两旁的行道树高大挺拔,何芒的目光在前面那个背影上停留了一阵,有点得意地笑了:“他是天秤座,我和他绝配。”

“我抽过塔罗牌,我哥的朋友里头有个贵人,所以他一直都挺乐意交朋友的,你别觉得意外。”何芒顿了顿,小心地指了指前方,“而他有个有缘人。”

没等月升给她什么反应,她就自言自语起来:“我希望我就是那个有缘人。”

月升有点冷漠地点了点头,刚想说句“那一会儿麻烦你告诉我镇医院该怎么走”,身侧的何芒忽然飞快地往旁边的一棵树后一躲。

何芒瘦而灵活,好像一只猫,恰到好处地蜷缩在了树的后面。

月升迟钝地抬起头,看到她们前面的那个男生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正静静地看着她。

日薄西山,晚风清冷,黄昏的暮色里飘扬着人们结束一天工作后的懒散倦怠,光线看起来都是沉甸甸的。

而在月升面前的这个男生,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束斜照的余晖下,光芒从他身后穿过时,正好把他的发梢涂抹得金灿灿明晃晃,模糊了他的长相。

月升面沉似水、波澜不惊,眼睁睁地盯着那个人似乎犹疑了一下,迈着步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有些慌乱而又一脸正经地抬起头,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男生有一种病态的白,眼尾处和她一样温柔地拐了个弯,不过他眼尾拐弯的弧度稍大些,眼睛尽头的线条比她更向上扬,挑出一双清澈明亮的朗目。

他的眉眼都是湿漉漉的漆黑,右眼角有一颗痣,眼神柔和,看起来非常不像一个会和她当街动手的人。

月升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自己口袋里悄悄握着笔的手指松了松,她注意到那个男生非常小心仔细地看了自己一眼。

两人站得很近,月升在那一小段的寂静中几乎怀疑自己听到了躲在一旁树后头何芒打小鼓一样的心跳声。

她佯装一脸镇定地张了口:“不好意思,请问你知道镇医院怎么走吗?”

老树后头的何芒两只眼珠外加脖子上的装饰眼珠子一起落了地。

她说什么?

男生怔了一下,转眼轻轻摇着头笑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侧过身子给她指路的时候,正好看到脸已经红透的何芒。

男生友善地冲何芒微微点了下头,接着非常淡定地继续给月升指路道:“你看到那家甜品店了吗?走过它之后,一直往前,第一个路口左转,一直走到下一个路口,再往左走几步就是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比林初阳那个慢腾腾的家伙细心不知多少倍。何芒的“三只眼睛”都在放光,小心翼翼地瞅着那个人迎着夕阳闪闪发光的面孔。

男生说完,又确定了一遍月升的确记住了,这才低头从身后的黑色双肩包里摸出两颗奶糖,轻轻放到了她的手里。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低血糖的话,吃这个会好一点。”

月升看着他那双好像深得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迟缓而生硬地摇了摇头:“谢谢你。”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杨亦萧。

在回去的路上,月升的手里攥着那两颗糖,觉得自己快被何芒身上冒出来的粉红气泡淹没了。

何芒的小脸红成一颗熟透了的苹果,眼睛晶亮,一只手拼命朝脸扇着风,另一只手背则贴在热热的额头上降温。

就算这么双管齐下,月升还是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要被自己的满腔热情烧着了。

“月升你看到没有?”她的声音里洋溢着掩不住的欢乐,“他也太好看了吧。”

还没等对方回答,何芒已经自顾自地圆了话:“我不管,我不管,他最好了。”

“月升你知道吗,我算过塔罗和星象了,我和他特别合得来。”她的眼里全是星星,嘿嘿地笑了两声,“一看你的面相,我就知道我们俩也合得来。”

月升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只好讳莫如深地点点头:“嗯,合。”

她其实觉得这种感情很神奇,何芒是怎么做到这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的呢?

和何芒完全相反,在月升眼里,爱并不是必需品,它是奢侈品,没有也能活得很好。她的内心十分理性,以至于老是显得异常冷漠,就连迷着路也是一脸高深莫测。

何芒自然而然地凑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亲昵地把还在发烫的小脸蹭了上来:“我们走。”

她半挂在月升身上,像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猫正在撒娇:“我们向镇医院出发吧!”

月升浑身僵硬,睁大了眼睛,愣愣地被何芒带着往前走。她默默想着,这里和从前的一切都不一样。

日头西沉,她们踏着一地昏黄和树影往前摇摇晃晃兴高采烈地走着。

柔和的光线中,短头发的那个一直都在笑,而被她搂着的长发女生则安静得多,在旁边活泼的那个衬托下,这个姑娘怎么看怎么像分分钟会从身后抽出一根洁白的拂尘来。

如果顶住那些兜不住而外露的凶光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她的嘴角小心地抬了抬,面部肌肉的动作非常小,堪比蒙娜丽莎那个若有似无的谜之微笑。

月升的父母都是医生,待在手术室的时间比待在家多。月升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怎么在半夜穿过空而漆黑的客厅去卫生间,怎么坐公交车去医院食堂吃饭,怎么把母亲的名字完美地签在数学试卷上的九十二分旁边。

从小情感和陪伴的缺失并没有让她成长为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她反而因此变得像流水一样,疏离冷清、清澈无色,有力而安静地自己流淌着。

独立、冷静,还有些怪异,她曾经以为所有在这种家庭中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直到她被一路欢笑的何芒半拖着走进镇医院的大门,看清了墙上那五个显眼的大字——

院长何建邦。

现在看来……是她多想了。

何芒沉浸于刚才那阵命中注定般的对视里,好像一只分外热情五彩斑斓的鸟,挽着一座不苟言笑的冰山,一头撞进了这个安静而有些肃杀的地方。

各色羽毛翩翩飘落,看着热闹无比。

只有冰山本人知道,她要被旁边这个人身上炽热的温度融化了。

“儿科在这边——”何芒像之后的每一天一样,拉着月升在医院里精准地来回穿行,并在成功把她投放到儿科值班室的门口后,一笑转身,深藏功与名。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清冷且熟悉,月升坐在空着的那把椅子上像往常一样等舅妈。空气里飘浮着的气息静悄悄地萦绕在她的鼻尖,不远处小孩子的哭闹声和父母安抚的声音一起模模糊糊地传过来。

值班室里只有她和另一个小护士,那个小护士应该是上了一整天的班,累得趴在她对面睡着了。

明晃晃的灯光下,小护士的后背轻微地一起一伏,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小片阴影,睡得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

“是这里了。”月升感受着周身这片亲切无比的冰冷,垂了垂眼。

“重新开始的地方。”

没过几天,月升就已经大概熟悉了学校和医院的位置和方向,并试图在热情过头的何芒拉她经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记一记路。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最熟悉的,就是每天放学后和何芒一起尾随别人的那条。

日落黄昏、树影轻摇,一只红着脸的“大壁虎”半拖半拽着另一只,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那个人身后远远跟着。

她们是一个班的,每天清晨在医院门口会合,一起去上学;放学时再张牙舞爪地经过那个甜品店,绕远路回到医院,一起吃个饭。

上学、吃饭、找路、尾随,月升在元嘉镇的新生活平淡又充实。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有个人身体力行、义无反顾地横路扑倒在她面前,告诉她又多想了。

那是四月底的一天,月升本打算照例和何芒一起路过隔壁班,远远偷看那个人一眼,再结伴经过体育场走向食堂,却看到何芒对着一盘红烧茄子傻笑。

事情发生在她们去食堂的路上,今天何芒意外地没有看到那个男生,走起路来也就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就在她们慢吞吞地路过体育场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篮球猛地从斜上方飞了过来。

而何芒……她的全部心思大概都在一会儿去哪里找杨亦萧上。

就在那个球差一点就砸到何芒的时候,月升眼疾手快,猛地一伸手把它拦截了。

她有些意外地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球,微微一皱眉头,正午的光都跟着唰地降了两度。

道路中央摇晃着挺拔的行道树投下来的斑驳光影,初夏的日头把那些柔软嫩绿的叶片逐渐炙烤成深色,空气里飘浮着若隐若现的热浪和烘烤绿植的清香。

从叶片和枝条缝隙中漏下的光让月升的脸看起来阴晴不定,她阴沉的眼神与那个跑出来捡球的男生一言不发地相接,对方顿时被吓得结巴了起来:“那那……那个——不……不好意思,没没……没打着你吧?”

那个瘦高的男生隔着半条路,很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就在他觑着月升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的时候,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

男生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就匆匆跑了回去。

月升抱着篮球不明所以,偏头一看,发现很多人开始冲着篮球场中心聚集。她眯了眯眼,看到隔壁班虎背熊腰的班长老吴已经带头喊了起来:“快叫医务室的医生来!”

她对那儿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想赶紧把球还了吃饭去,于是回头嘱咐何芒站着别动,自己穿过小路想把球随便找个地方放好。

但她显然低估了元嘉镇居民的热情程度,刚走两步她就被汹涌的人潮推得出不来了。随着那阵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来帮忙的和来看热闹的学生也越来越多,她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篮球,被挤在人堆里大头苍蝇似的顺着人流乱撞。

月升松松扎起的头发被挤散了,她还没吃午饭,低血糖导致的头昏脑涨令她怒火中烧,使劲往前面空着的一块地方一踩,周围瞬间空旷了起来。

她迟疑着抬起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已经挤到了篮球场中间。

出去的方向到底在哪里啊……表情波澜不惊的她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苍天。

篮球场被凑过来的学生们里里外外地围了起来,中心那一小块地方也被人围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小圆圈,莫名其妙挤进去的月升一脸镇静,悄悄低头放下篮球,转身要走。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看着那些乌泱泱的青少年用身躯围成的壮观人墙,她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口气,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

她无所事事地往后站了站,眼睛在飘过事件中心的那几个人影时,不由自主地眯了眯。

为首的老吴正蹲在地上给半躺着的一个男生用力扇风,旁边的地上狼狈地坐着一个昂着头止鼻血的家伙,刚才那个结巴小哥手忙脚乱地正在给流鼻血的家伙递纸。

由于老吴的体形过于庞大,他挥舞着手扇风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头摇晃癫狂的大熊。月升“嘶”了一口气,平静地说:“让他平躺。”

老吴正慌里慌张地想给人喂点水,就听到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女声。他有些困惑地一回头,发现那个新转来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声音冰冷,整个人在正午的阳光下像没关紧的冰箱门一样嗖嗖冒着冷气。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十分肯定地重复道:“让他平躺。”

老吴愣了一下,拧瓶盖的动作停在半路,僵硬地抬头问了句:“然后呢?”

月升一俯身,毫不费力地把水瓶从他的手里夺了过来:“阻止你呛死他。”

她轻车熟路地在晕倒在地的那人身前蹲下,仔细看了看他胸口的起伏,又趴下去听了听心跳声。

不像中暑,看着不是癫痫,也没有明显的外伤……

心脏病?中风?不对……她飞快地排除了各种可能,是低血糖吗?

她头也没抬就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见对方呆呆的没反应,月升怒道:“问你话呢!”

“啊——”老吴忙点了点头,言辞恳切,“好像是……是刚才那个球一个没兜住,先砸着二白又弹起来……嗯……飞到了你那边……然后他就倒了。医务室医生还没来,怎么办,要不要人工呼吸啊?”

“人工呼吸你会吗?”月升的心头涌上一股无名火,她已经察觉到汹涌而来的饥饿感在一顿一顿地拉扯着自己的神经了。

看到对方脸一白,她只好耐着性子,尽力温柔地说道:“你过来给他挡挡光。”

老吴舌头磕绊地应了两声,笨拙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蹲下用自己的影子盖住了那个人的脸。

是晕血。

月升抬眼,伸手扯下了老吴头上湿淋淋的发带,用那瓶水冲了冲发带又拧干,低头轻轻擦拭晕血那人的脖颈和太阳穴,最后重新倒上水浸湿,拧了拧就要往他的额头上放。

然后,她的动作僵在了半路。

刚才她一直都在忙着排除病因和阻止一个想把晕血那人晃死的神通,都没有注意看他的脸。

晕血那人大概是躺了半天缓过来了,在她的手停在半空的那一瞬,眨着眼睛醒了过来。

“哟——”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语调可疑,非常欠打,“这不是……熊姑娘吗?”

月升的手没忍住一抖,那条湿嗒嗒的发带随即“啪”的一声拍在了他的脑门中央。

听动静好像一条鱼被干脆利落地拍死在了案板上。

她的血糖真和她的人生一样难以掌控。

躺在地上的林初阳虚弱地笑了笑:“这真是……人生何处……”

“不相逢!不相逢!”看到他说得费力,老吴忙帮他补上了后半句。

不相逢不相逢,月升心里呵呵一声,别扭地转过了脸。

快别相逢了。

林初阳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己身前那个背着光的漂亮剪影。

发梢、肩膀、下巴,还有伸到眼前的冰凉的指尖。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和影子融成漆黑一片,他费力地眨了眨眼,才大概看到了这个姑娘的脸。

好看却老耷拉着的眼睛,目光里头全是冰碴子,略微下垂的嘴角……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

他迟疑着张口询问的那一瞬间,那个女生把手里的发带“啪叽”一声丢在了他脑门上,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好家伙,这下他想起来是谁了。

在扶着林初阳去医务室的路上,月升的内心是拒绝的。

人既然已经醒了,她先是分外嫌弃地扭头想走,紧接着就发现何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怒从心头起,饿向胆边生(她是真饿了),板着脸一回头,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的林初阳却很自来熟地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道:“别走别走,我有点晕。”

他转过头,一脸无所谓地冲老吴喊了声“没事,你们继续”,然后在他们略显担忧的眼神里干笑了两声,表示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中豪杰会送他去医务室。

还不等这位女侠义正词严地拒绝,他已经自作主张往旁边一瘫,被月升非常不情愿地一把扶住了。

“前边,对,过了那个路口,朝北走。”浓烈的日光被层层叠叠的叶片枝条拦截在外,满地碎瓷纹一样的树荫里,月升的手里拖拽着走得歪歪扭扭的林初阳,面沉似水,找不着北。

“这位熊姑娘,我说,”林初阳被她搀扶着原地绕了一个圈儿以后头晕眼花,赶紧十分诚恳地补充道,“不如……不如我们右拐吧?”

月升自己也找不到去食堂的路,就算丢下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好无可奈何地好人做到底。

送佛……不过,西在哪里?

这人眼里估计全是乱飞的金色大头苍蝇,眼神可疑,神志更可疑。

一个晕头,一个转向,两人算是彻底迷失在这条去往医务室的不归路上了。

林初阳要她帮忙送自己一程的时候言辞恳切,表示这样既节能减排,又强身健体,是项益寿延年、利人利己的差事。

别的好处有没有,月升不知道,当第二次绕到同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心里暗忖道,反正强身健体是没跑了。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手,救我一命都这么利索,”林初阳对这个迷路都能如此镇定的女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的眼里模模糊糊,睁眼瞎一样对着一旁的空气说起了话,“专业的啊?”

“从美剧里看来的。”月升闷声扶着这个不知道往哪儿看的人,一垂眼,经过路口默默转向了右边,“《实习医生格蕾》。”

“救命之恩,当以身……”林初阳说到这里大喘了口气,“相许。”

月升敛神看了他一眼:“信不信我把你扔在这里。”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真要撒手,到时候指不定是谁把谁扔这儿了。

“别生气,别生气,既然你不愿意——”这个晕乎乎的人转眼就活络无比地换了个说法,“不如我们就此义结金兰,结为兄弟。”

没等月升松手,他已经郑重其事地冲着空气低了低头:“大哥好。”

月升难得不淡定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瞅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又冲着路旁的一棵树鞠了个躬:“苍天在上,我林初阳从此是熊……熊大哥的人了,我们二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哎……大哥你别走啊。”

没吃饭就算了,找不着北也还在意料之内,但被人拉去一言不合就拜了个把子……她这趟路迷得也算很别致了。

月升的胃恼人地扭曲着,神经跟着狠狠地扯了一下。为了强行压制住自己把这个人暴打一顿的念头,她忙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奶糖,用牙齿咬开,一言不发地塞到了嘴里。

“大哥你笑笑嘛,别老哭丧着脸,会长皱纹的。”林初阳好像做什么事都是慢吞吞的,本来月升就是个淡定的人,又有他拖着后腿,两人迷起路来简直不要太悠闲。走到后头林初阳的精神都恢复了些,开始慢悠悠地扯一些闲话了。

我也不想整天耷拉着脸,但是装作开心真的太累了。

这句话在月升的心头静悄悄地翻涌一瞬,又无声无息地静了下来。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破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可高兴的。”

“大哥,你等着。”林初阳像公益广告里甩开拐杖的男人一样豪迈地松开了她的手,摇晃着走了几步,顺利地在路旁的一片小灌木丛里,摘了一朵小花,“送给你。”

“这下开心了吧?”这个睁眼瞎定定地看着月升的耳朵,语调一本正经。

“校长会打你的。”月升默默瞅了瞅这朵可怜兮兮的小花,薄薄的花瓣,粉嫩的颜色,看着是挺人畜无害……但它是在校长精心浇灌的小花丛里被无情掐断的。

“别担心,”初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老王不舍得打我这样的栋梁之材。”

醒醒……谁担心你了倒是。

“说出来不怕大哥你吓着,我可是我们学校田径队的门面担当。”

哪路运动员扑街能扑成这样?月升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真诚地说:“看不出来。”

林初阳“啧”了一声:“我可是全面发展的选手,祖国的大好未来都寄托在我身上。”

月升表面上“哦”了一声,心里头想的却是,国家的未来不能交到他手里。

就在初阳专心致志地和她迷失在寻找医务室的路上时,他们眼前忽然晃出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看吨位……是老吴?

“阿祖——”林初阳愣了一瞬,拼尽全力喊了一句,不过因为他没什么力气,这两个字喊得也就格外沙哑而惊悚,任凭他旁边的熊月升怎么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被瘆得下意识用力一捏他的胳膊,一脸参破红尘似的站住了。

那人正是刚才那个让她联想到癫狂大熊的老吴。

这位老吴本名其实叫吴祖,在元嘉十一中颇有声望,与另一位吴姓著名阿祖不同,他看体形就有一种岿然不动、安如泰山的稳重。

走近了,再仔细瞅瞅。

一看这个外在,就知道有内在。

“真是人生何处——”

“不相逢!不相逢!”老吴一脸惊异地瞧着他们,“你们不是去医务室吗?还是你们脚程快,这就回来了?”

林初阳呵呵一声,一歪头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笑容:“没呢没呢,忙不忙啊阿祖,不忙带带我们行不行?”

月升倚在医务室的门框上,一言不发地垂着眼。

林初阳自从进去躺下就开始和她畅想起了未来,听得她太阳穴突突一阵轻跳。月升深吸了一口气,赶忙低头把另一颗救了他们两条命的糖掏了出来。

她的腮帮子高高鼓起一块,瞬间心平气和下来,四下无聊地瞥了几眼。

就这么一瞅,她就准确地看到另一个房间门口趴着个十分显眼的后脑勺。

“芒芒?”月升愣了一下,看到何芒同样惊讶地回头,同时小心地“嘘”了一声,左顾右盼地向她招了招手。

“哎?这就走了?大哥再见!大哥再见!”

听着房间里林初阳的声音,月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同时面无表情地含着糖冲何芒走了过去,低声问道:“你来这里——”

话没说完,她就停住了。

顺着何芒窥视的目光望过去,她看到了这间医务室里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杨亦萧?

她微微皱了皱眉,他怎么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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