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市场里人来人往，大多数人都是结伴而来，大厅里没有人高声说话，但是细细碎碎的交谈声汇成海浪一样的声音，灌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付博一个人站在过道一旁，扯开领带，拿着一沓简历，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试一试。
就在刚才，希望一度在向付博招手。
“其实您大可不必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写到简历中。说起来，您的学历和专业，倒是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一家公司的招聘经理对付博说。
“不，我想还是诚实一点好。”付博很真诚地说。
招聘经理职业地点点头，没有什么表示。
付博想了想，说：“找工作大概跟谈恋爱一样，在最初的时候最好就能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双方都觉得合适，应该才会长久吧。”
“也有一些道理，”招聘经理挂着一脸职业的笑容说道，“不过，如果我把这份您认为很真实的简历提交公司讨论的话，恐怕会耽误您的时间。”
付博点点头，起身离开。
“这些人看起来好烦。”付博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他依然站在过道一旁，散着领带，衬衣上两个扣子也被解开，像只从水里爬上岸边的鳄鱼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们。
“干脆，找一个不用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好了。”
打定主意，付博系上衬衣扣子，拉紧领带，把手里的简历卷成一个筒状，走进慢慢流动的人群里。
一个一个摊位扫过去，终于在过道尽头，展牌上的一行字像散发着光芒一样吸引了付博。
摊位前没有人，可见这个工作岗位并不是那么受人欢迎。不过付博仿佛志在必得，脚步轻快地走到摊位前，对着招聘经理伸出右手：“您好，我对您这里的管道巡管员岗位很感兴趣，不知能否胜任？”
招聘经理大概是第一次碰上直截了当地要应聘这个岗位的人，屁股从座位上轻轻抬起，半弯着腰揉揉眼睛，伸出右手与付博紧紧一握，说道：“您坐，我们可以聊聊。”
付博坐到招聘经理面前，招聘经理习惯性地等着桌子对面的人递上简历。
然而付博双手握着卷成筒状的简历，没有放到桌子上的意思。
几秒钟尴尬的沉默之后，招聘经理先开口说道：“您对我们的管道巡管员这个职位感兴趣？”
付博点点头说：“这项工作应该是在野外吧？”
“是的。不仅仅是野外。嗯，怎么说呢，是在荒无人烟的西部戈壁，生活条件很恶劣，几乎需要工作人员长期野外露营。最重要的是，可能除了补给队，大概三五个月都不会见到一个人。”
付博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点着头说：“我觉得还不错啊。”
“虽然这项工作报酬看起来还不错，”招聘经理上下打量着付博，疑惑地说道，“不过我看您也不像为了钱就什么事情都不顾的人吧。”
“这个，我只是想找一个不用跟人打交道的工作，至于钱，够生活就好。”
“真是个奇怪的想法。”招聘经理忍不住脱口而出。
“嗯，说起来大概是有那么一点奇怪。不过，您看看这些人……”付博扭头示意身旁来来往往的人们，“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烦吗？”
招聘经理像看个怪人一样对付博说：“这大概每个人都会对身边的环境有不同的看法吧。不过我们还是说回正事，难得有人应征这个岗位，如果没有太大问题，欢迎您加入敝公司。”
“您的意思是……”
“您没有带简历过来吗？我需要对您先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才好。”
付博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简历展开，放到桌子上。
“我想我还是说几句，”付博好像鼓起勇气一般说道，“我是工科专业出身，管道维护应该能够很快上手。目前单身，长期在外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只是……”
招聘经理一边看着简历，一边听着。
“只是您是刑满释放人员，对吗？”招聘经理说道。
“是的。”
招聘经理一脸惋惜地说道：“这大概是一个障碍。我看您的学历、专业包括很短的一段工作履历，都是没有问题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您总得相信一个人改过自新的决心吧？”付博有一点着急。
招聘经理点点头说：“当然当然，我个人是非常希望能够帮助您……嗯，给您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不过，公司有一些规定……”
付博等着招聘经理给出最后的判决，招聘经理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寻衅滋事罪，判处拘役一年八个月。好像也不是十分严重的问题。”招聘经理显然是在寻找解决办法。
“要不这样吧，”招聘经理沉思了一下，说道，“您如果不介意，就把这段经历讲一讲。我看能不能向上面申请一下。毕竟您的学历、专业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特别是您个人，对这个岗位有着很浓厚的兴趣。这太难得了。”
付博想了想，突然放松了身姿，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对招聘经理说：“其实很简单，都是我自找的。”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的女朋友送给我一把锋利的斧子，斧头有十厘米长，四五厘米宽，钢质的斧柄裹着软橡胶，大概有三十五厘米长，是那种高级户外用品店里才会有的精致货色。
她知道我是个工科男，对这些精致的工具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好。
哦，对了，我们两个在大学时就在一起了。大三下车间实习，我曾经用废弃的钢锭做原材料，亲手给她做出来一个闪闪发光的心形摆件。毕业之后，我们同居，这个依然闪着金属光泽的心形摆件成为了我们的出租屋里第一个装饰物。后来我才发现我当时选用的材料并不是最好的不锈钢，这个摆件偶尔会生锈。不过这难不倒我，作为一个热爱动手的工科男，一点锈迹总能处理掉。给心除锈的时候我都是偷偷地独自一人，我的女朋友从来不知道。
嗯，好像有点扯远了。
当时，是我们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她把斧子送给我的。那时我很开心，对这个精致的玩意儿爱不释手。
从饭店里出来，我的女朋友就说要回父母那儿住两天。我没有多想，帮她在路边叫好出租车，还预付了车费。
我看着出租车的尾灯消失，把玩着手里精致的斧子，心情还有一点雀跃。两个人住在一起，难得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等到了第四天，我渐渐感到不对劲。女朋友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短信。我打电话给她，起初总是无法接通。发短信也没有回音。
等终于打通了电话，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喂，终于肯接电话啦？送我一把斧子就消失，不怕我悲痛欲绝拿着斧子自杀啊？”我在电话里还在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久。
“付博，”女朋友终于开口，“这几天没有我，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开心？”
“没有啊。”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女朋友称呼我的全名，就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
“我以为你在你爸妈那儿有什么事，所以就没有打扰你。这不，后来我也给你打电话了吗？”
女朋友在电话里说：“我父母很好，谢谢你关心。也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和包容……”
我感到大事不妙，打断她说道：“你想说什么？我怎么感觉很不妙？”
“你让我把话说完，”女朋友显然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我们两个从大学到现在，算起来一起走过了八年的时间，就算同居也有将近四年了吧？”
“嗯。”我下意识地回应，等着她继续说。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付博。”
“我也二十九岁了。”我说。
“可你从来没有一点点向我求婚的意思。”电话那头，女朋友好像在努力压抑着哭泣。
“结婚不过是一个形式。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从最纯洁的时候建立的，我们有这份感情，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我似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这个形式，对我来说，对一个即将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很重要。”
“感情应该更重要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婚姻有着本能的恐惧，所以才一直用感情来做挡箭牌。
女朋友好像已经完全平复了心情，咄咄逼人地说：“没错，不过我更需要一个能够保证感情延续下去的方式。或者是说，我们都应该想办法保证这份感情不会变质。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只要我们彼此相爱，感情是不会变质的。就像当初我送给你的那颗金属的心。”
“这么多年，你一直用你的方式爱我、包容我，你也的确做了很多让我感动的事情，不过慢慢到后来，你所做的事情让我觉得，你只是在用这些事情来证明你在爱我，我没有办法走进你的心里。换句话说，你给我的感情就像那颗金属的心，看起来闪闪发光，可是我却觉得冷冰冰的。”女朋友说了一大串，好像是在控诉我。
“我不觉得像你说的这样啊。我对你的感情，就像那颗心，永远不会变质，永远不会生锈。”我说出这句话，有点心虚。
女朋友说：“别骗自己了，你躲在卫生间里用砂纸打磨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你以为你在努力维护，试着改变，其实，你不过是在改变你自己。你根本没有想过，我要的是什么。”
偷偷除锈的秘密原来早就被发现了。我有点气馁，有气无力地说：“那么，你想怎么样？我明天去向你求婚好不好？”
“我们还是分手吧。”女朋友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再想一想？”
“我已经想好了。”
就这样，挂了电话，我和相处八年的女朋友分手了。
人和人之间好像是永远不能互相了解的吧。那天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我把我们在一起的点滴记忆一点点翻检出来，试着找出可以弥补挽回的机会。
可是你知道的，越回忆，越伤心。最难过的时候，甚至会呼吸困难，心碎的声音顺着血管进入耳朵，比金属划过玻璃的声音还要难听一万倍。
几天之后，我们又通过一次电话。我试着挽回，但徒劳无功。就像两个业务员在沟通一样，我们谈妥了出租屋的家当该怎么处理的问题。
那是我的伤心地，我恨不得马上逃离。在这一点上，我的女朋友还算不错，她说如果我想马上搬走的话也没有问题，等她回来由她来处理所有家具、办理退租等等后续事宜——是的，她已经出去旅行了，听着电话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概七天之后回来。
我颓丧地挂了电话，环视着这个我们经营了将近四年的家。到处都是我们的气息。这不就是一个家吗？有家的温暖，有家的琐碎，也有家的淡漠。每一种成分恰到好处地混杂在一起，向着窗外飘出幸福的味道。这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结婚不可呢？
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好久，到现在也没有答案。然而在当时，我原本想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全部带走。可是一收拾东西，我的耳朵里再次灌满心碎的声音。过去的记忆就像一根丝线，把一切抽离出我的身体，就像辛辛苦苦、小心翼翼搭建了八年的积木城堡被一根线牵着全部崩塌。
我想象不到曾经的柔情似水怎么会变成电话里的冷若冰霜，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再见。我想躲到自己的心里自己取暖，可是发现自己的心已经碎了，碎得很彻底。
现在说起来，好像还能体会到那种痛苦的感觉。我没有收拾任何东西，手里拿着女朋友最后送我的那把锋利的斧子，准备离开。
可是我又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来，用手里的斧子劈向了我们睡了四年的双人床。
我劈得很仔细，可以说是小心翼翼。掉下来的碎块几乎大小一样。不得不说，女朋友送给我的这把斧子真的是一个好东西。
我像一个木匠一样，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把这张双人床变成了碎块，非常细碎的碎块。
第二天，我又来到出租屋。手里拿着使用了一天但依然锋利的斧子，开始把大衣柜劈掉。几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大小形状接近一致的碎片甚至有了一种美感。
第三天，是梳妆台。
第四天，是书桌。
第五天，是床头柜。
第六天，是书和书架。对待木质的家具我已经得心应手，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整整齐齐地被堆放在它原来所在的位置，木头的气味混杂着我们生活的气息，甚至让我觉得就这样杀死记忆，简直再完美不过。
第七天，心碎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我的耳朵里。那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心还在那里。不瞒您说，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我号啕大哭起来。这是我在得知分手消息之后第一次哭。
就在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女朋友出现在门口。
她旅行归来，本来是回来收拾东西的，但被碎片中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捧着金属心还泪流满面的我吓呆了。
我看到女朋友出现，渐渐不再哭泣。可她依然不敢靠近我。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她所看到的一切。
我说：“嘿，你听过心碎的声音吗？”
她没有理我，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
我继续说：“那你知道一颗心碎了之后是什么样子吗？”
她依然没有理我。
我环顾四周，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每一个碎片大小几乎一致，碎得不能再碎了。”
女朋友说：“你把斧子放下，我看着害怕。”
我掂起斧子看了看说：“谢谢你在分手前送给我这把斧子，要不然，我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看到心碎的样子呢。”
我的女朋友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呆呆地站在门口。
我说：“你闪开一点，我还要把最后一样东西劈开，不要伤到你。”
我把那颗锈迹斑斑的金属心放在地上，抡起斧子用尽全身力气劈了上去。金属撞击，火星四溅。斧子被震飞，顺着我的耳边飞向窗户，撞碎了玻璃窗，向楼下坠落。
女朋友被吓得尖叫一声。
我的手被震得发麻，不住地颤抖。我用颤抖的手把金属心拿起来捧给她看：“你看，这么大的力气才出现这样一点小小的痕迹，没有关系，我是可以把它修好的。”
付博一直在讲着，坐在他对面的招聘经理听得几乎入了迷。
人才市场都快关门了，里面的人也走了大半，四周明显得安静了许多。
付博停了下来。
招聘经理不解地问：“虽然是奇怪了一点，但只是一个情侣分手的故事，怎么会判你拘役呢？”
“您忘了我说的那把斧子了吗？”付博苦笑着摇摇头，“它撞碎了玻璃窗，飞到了楼下，把一个过路人砸得头破血流。还好斧刃朝上，否则我可能就会是过失杀人的罪名了。”
招聘经理似乎已经忘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本意，追问道：“您的女朋友，哦，不，前女友，是她报的警？”
“是我自己。”
“为什么？”
“我只是想……”付博四下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时自己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付博坐直了身子，换了话题说道：“关于我为什么会被拘役一年八个月的原因，我已经告诉您了。不知道我能不能获得这个职位？”
招聘经理想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在工作中，遇到令您十分震怒或者伤心的事情的话，您是不是还会做出如此……不理智或者说疯狂的事情？”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付博的脸上透出无比真诚而平静的神色。
招聘经理疑惑地问道：“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两年前我的心已经碎了，不会再伤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