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四门入城的关卡此时格外热闹。
从东方运来的干货,从西方运来的毡毯,从北方运来的牛马,还有从南方运来的丝绸、茶叶、布帛……大批商队云集此地,其间夹杂着不少高鼻深目的胡人。
秋意深锁,寒风未至。开市走货的行商客旅忙着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多赚点过年的油米钱;而当今圣上最疼爱的长孙女——南阳郡主的大婚之期也已近在眼前。
|||||||||||||||||||||||||||||||||||||||||||||||||||||||||||||||||||||||||||||||||||||||||||||||||||||||||||||||||||||||||||||||||||||||||||||||||||||||||||||||||||||||||||||||||||||||||||||||||||||||
此前,太子杨勇因见罪于二圣,一夕间失了帝心,被禁足于东宫。独孤皇后所出的嫡次子晋王杨广独得圣宠,近来在京城中,风头一时无两。
早有传闻说,太子之位即将不保,晋王最有可能后来居上,取长兄而代之,成为新任的太子人选。
今日是晋王与王妃萧氏所出的嫡长女——南阳郡主下嫁给当朝权臣濮阳郡公、大将军宇文述的嫡次子宇文士及的大喜之日。
日前,各种添妆、贺礼便如流水一般地被送入宫去。
此刻,城门外还滞留着不少押运外地官员进京贺礼的队伍,因赶不及通关,正焦急地等待着用这些名贵奢侈的礼物来拉近与未来太子、以及权臣宇文家族之间关系。
正午的秋阳和煦地照在人身上,大姑娘、小媳妇脸上都挂着喜气,三三两两地串在一起,唠着京城里的新鲜事儿。
就连身上已裹了夹袄,缺着两颗门牙的小老太太也悄悄在嘴里含了颗桂花糖,从街边的矮门里探出头来。
与皇城——紫微宫正阳门相接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
据说,午时以后,宫门大开。南阳郡主的送嫁队伍将会经过这里,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抬入位于东城的宇文大将军府邸。
一大早,街道两侧的店铺门廊、街沿儿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临街茶馆、酒肆的好位置也早已被预订一空。
秋意浪漫的长安城将迎来帝国史上又一场隆重的婚礼。
|||||||||||||||||||||||||||||||||||||||||||||||||||||||||||||||||||||||||||||||||||||||||||||||||||||||||||||||||||||||||||||||||||||||||||||||||||||||||||||||||||||||||||||||||||||||||||||||||||||||
宫墙之内,随着司礼官一声唱诺,丝竹声骤起,送嫁队伍缓缓起行。含元殿的大宴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高座于大殿正中的隋国天子杨坚,惯常持重威严的面庞竟也染了一丝难得的喜气。
国母独孤皇后唇角飞扬,使得精明干练的眉眼间也平添了笑影。
二圣下手,坐着当今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晋王夫妻和他们的嫡长子河南王杨昭。
三人皆是衣饰华贵,姿容不俗。此刻,正在呼朋引伴,与诸王公大臣们举酒遥贺,言笑晏晏。
大殿之中欢声雷动,歌舞升平。每个人的脸上似都洋溢着喜悦不尽的笑容。他们有的持壶独酌、有的碰杯对饮……觥筹交错间,气氛异常热烈。
这幅大隋皇室与文武百官其乐融融的场景,看上去祥和融洽,只唯有一个怪异之处。
那便是与晋王夫妇席位相对的西首上席至今仍空荡荡的,宴会已进行了许久,始终未见有人入席。
|||||||||||||||||||||||||||||||||||||||||||||||||||||||||||||||||||||||||||||||||||||||||||||||||||||||||||||||||||||||||||||||||||||||||||||||||||||||||||||||||||||||||||||||||||||||||||||||||||||||
气势磅礴的紫薇宫左翼就是太子杨勇所居住的东宫。威严厚重的宫墙,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宫墙之内静悄悄的。宫墙外,一队皇城禁卫军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将官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撤离。
“呀”地一声,从虚掩的宫门内探出一颗內侍的小脑袋来。
他豆芽儿般的眼睛望着士兵们远去的背影,突然“呸”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殿下,殿下……”小內侍慌慌张张地撞开了太子寝殿的门,直跌进来。
正在整装穿戴的太子杨勇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飞起一脚,将小內侍踹了个跟斗,骂道:“没长眼的狗奴,一大早地鬼嚎个什么劲儿?”
小內侍摔了个狗吃屎,扒拉扒拉摔疼的屁股,趴伏在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兴奋地禀报道:“殿下,那个,那个叫王什么的家伙,刚刚带人全都撤走啦!”
太子似乎早有所料,扯了扯领口,淡淡地问了一句:“都走啦?”
“是,是,都走了,一个也没留下!”小內侍谄媚地匍匐到太子脚边,为他拍去皂靴上粘染的一点点灰尘。
“哼,算他小子识趣,倒是溜得快!否则孤定不与他甘休!”太子咬牙切齿地道。
小內侍赶紧讨好:“殿下,您是什么身份,怎会将只死王八放在眼里呢?!”
太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小內侍,转身向一个正在为他腰间悬挂饰物的年长仆从,说道:“可通知了云昭训,东西都备好了吗?这事儿可出不得一点儿差池。”
年长的仆从尖声笑道:“殿下放心好了。云娘娘可是这天下难找的细心周到之人。东西早就备下了。老奴昨晚还亲眼确认过一遍呢!”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抬脚欲行。另一个跪在他脚边的仆从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手边的物什,碰巧挡住了太子的道儿。
太子眉头一皱,提脚就踹了过去。
那仆从一个冷不妨,直接栽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直直跪好,垂头恭送太子离去。眼里似有怒意一闪,可脸上终究不敢泄露半分。
年长的仆从见太子去得远了,一支手指头直点上这人的脑门儿上,低声责备道:“哎哟,祖宗哩!你能不能放机灵点儿。”说完,赶紧追着太子去了。
之前那小內侍“咕噜噜”转着小眼珠,学着样子,兰花指一翘,尖声道:“放机灵点儿!”
|||||||||||||||||||||||||||||||||||||||||||||||||||||||||||||||||||||||||||||||||||||||||||||||||||||||||||||||||||||||||||||||||||||||||||||||||||||||||||||||||||||||||||||||||||||||||||||||||||||||
含元殿上,身穿大红百鸟朝凤吉服,臂挽鎏金披帛,头戴金凤衔珠冠,艳光倾城的南阳郡主端坐在新娘席位上。
虽隔着重重珠帘,却依旧挡不住来至四面八方,夹杂着羡慕、殷切、欢喜、疑虑、猜忌、同情……晦暗不明的目光。
“奇怪了,怎么都到这个时辰,还是瞧不见锦玉的影子?她又跑到哪里去了?”坐在新娘子身边的淮南郡主撅起小嘴,目光穿过殿中闹哄哄敬酒的人群,四处逡巡。
她小名唤作晴儿,年方10岁,是南阳郡主的胞妹,晋王夫妇的小女儿。
虽然年纪尚幼,身量还未长成,却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头上用彩绸扎着两个小环,行动间就像有两只停在头顶蝴蝶不断拍打翅膀,愈发显得伶俐活泼。
侍立在旁的大宫女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回禀道:“回小郡主的话,兰陵县主一早就入宫了,卯时前后曾到幽兰殿来给南阳郡主道了贺,之后就匆匆走了。听说,听说还要去准备给郡主送嫁的大礼。只是,这个时辰了……怕是也该到了吧……”
她这话说得底气不足,自己也不由得瞟向大殿入口处。
淮南郡主伸长了脖子,紫葡萄似得眼珠子“咕噜噜”乱转,讶异道:“送嫁大礼?那是什么呀?我怎么不知道!”
她挠了挠头,又咕哝道:“咦,不对啊!我记得添妆那日,她不是送了大姐姐一个极为别致的玲珑同心扣吗?难道说……她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
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大殿中情形的新娘子——南阳郡主循声回过头来,正好撞见了自家小妹这副娇憨的模样。
忍不住摇头,涂抹着嫣红口汁的唇瓣漾出无奈的苦笑,温声道:“放心好了,锦玉知道分寸。像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她是铁定不会错过的。”
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垂下变得幽暗的眼眸,呢喃道:“也不知我还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在出嫁前再见他一次……”
仿佛被旧事牵动了心绪,眼眶中突然涌起一股潮湿。凤仙花汁精心染过的指甲掐进皮肉的痛楚,使得她整个人清醒过来,勉强忍住了那颗即将滑出眼眶的泪珠儿。
心思单纯的淮南郡主——杨晴压根儿就没察觉到任何异样。纯真的大眼睛忽有精光一闪,一把扯住了自家长姐绣着漂亮禽鸟的嫁衣袖子,晃荡起来。
“到底是什么呀?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却只偏偏瞒了我?大姐姐,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哎哟,小郡主,小郡主,我的小祖宗!您可当心着些吧。若是把这嫁衣给扯坏,那可怎生是好啊?!”
站在新娘身后的安嬷嬷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下意识地就要去拉开淮南郡主拽住衣袖的手。
可是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合礼法,伸出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安嬷嬷额上已急得见了汗,眼睛死死盯在淮南郡主的小手上,压低嗓音苦苦哀求:“哎哟,这可不得了了。若是扯坏了,老奴也活不成了!小郡主…我的小祖宗!”
淮南郡主不睬她,微翘的小鼻子一皱,小嘴巴一咧,伸出舌头,朝她拌了个鬼脸:“喃,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一件嫁衣嘛!扯坏了,赔给你便是!”
话虽这样说,她到底还是摔开了那只已被扯得有点皱巴巴的可怜衣袖。
安嬷嬷一边抱怨“哎哟,好好的衣袖都皱起来了!这可怎生是好啊?!”一边赶紧去想办法抚平褶皱。
南阳郡主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忍不住呵斥道:“好啦!好啦!别大惊小怪的。仔细在宫中失了体统,丢咱们晋王府的脸!”
她说出的话甚是严厉,对身上这件美丽的嫁衣竟似毫不在意。
就在这时,身后的女宾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咦,怎么我好像没有瞧见那位世子爷啊?”
“您说的是谁呀?”
“你说呢?!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嗨哟,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怎么会来啊?!也不怕在大伙儿面前丢脸吗?”
“就是说啊!我听说这些日子,他都躲在府里狂饮买醉!人哪,只怕就此废了。哎,说起来也是可怜。”
“哼,可怜什么呀,可怜?那叫活该!谁让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一家子破落户还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吃不着当然会惹出一身臊……”
接下来便是肆意的嘲笑。
安嬷嬷听得真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整个人身子发僵,钉在了原地。她面色尴尬,偷眼去瞧新娘子。
忽听有人厉声呵斥:“嘘,你们小点声儿吧。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真不怕被人听了去,惹祸上身吗?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议论声渐渐小了,终于被殿中的嬉笑声、寒暄声、劝酒作乐声淹没。
南阳郡主原本清亮明媚的双眸愈发空洞而悲伤起来,幸而涂了厚厚的胭脂,才掩盖了她早已血色褪尽,苍白得可怕的脸。
|||||||||||||||||||||||||||||||||||||||||||||||||||||||||||||||||||||||||||||||||||||||||||||||||||||||||||||||||||||||||||||||||||||||||||||||||||||||||||||||||||||||||||||||||||||||||||||||||||||||
正在失神的当口,伴随一阵欢快的丝竹声,两道轻纱倏忽从殿外直飞了进来,正如两扇屏风遮住了宾客们的视线。
欢宴的人们心中大奇,不约而同地止了话头,好奇地张望。一时间,原本闹哄哄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透过朦胧地薄纱,隐约可见两道袅娜的身影缓缓靠近。
轻纱坠落,漫天的花瓣如寥落的春雨般淅淅沥沥而下。其间有无数只彩蝶穿插翻飞,当真是美不胜收。
殿角处不知何时放上了数只通体洁白的玉瓶。瓶内飘出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如兰似麝,随风四散。也不知暗藏着什么玄机,彩蝶竟接二连三地从瓶内震翅而出,随着飘散的香气,盘旋起舞。
轻快的乐曲声中,十二名身着紫衣菱裙的舞姬分列成两行,腰肢款摆,舞步曼妙。蝴蝶停驻在她们的鬓角、肩膀、臂弯,亦或是在她们头顶盘旋。人舞,蝶亦舞。
众人看得心醉神驰,已然忘记了鼓掌叫好。
突听半空中传来裂帛之声。
一抬头,只见一名身着金缕胡服的年轻女子从大殿华美的斗拱横梁上飞身而下。
她手持一把赤金镶五色宝石的琵琶,腰系彩绸,宛若神兵骤降、仙女下凡。
但见她下坠之势越来越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眼见身子即将坠地。
胆小些的贵人命妇们吓得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生怕看到有人血溅当场的惨烈模样。一颗颗心直吓得“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
|||||||||||||||||||||||||||||||||||||||||||||||||||||||||||||||||||||||||||||||||||||||||||||||||||||||||||||||||||||||||||||||||||||||||||||||||||||||||||||||||||||||||||||||||||||||||||||||||||||||
此时的东宫正殿,太子杨勇远远走来,就瞧见了打扮得规规矩矩的太子妃元氏端坐在胡床上,看样子像是已等了很久。
猩红色的太子妃礼服端端正正地穿在她身上,更显得那张平凡的脸呆板而老气。
中规中矩的远山眉,涂得雪白的大圆脸,染成血红色的嘴唇……总之一切都与“美人”二字搭不上边儿。
太子眉心一蹙,只觉得一阵恶心。
元氏撇见太子到来,忙趿上鞋子,下了胡床,敛衽行礼,强笑道:“殿下安好!殿下既已准备妥当,那我们就快快起行吧。若是迟了,只怕会惹得父皇和母后不快。”
说着,她就要上前去挽太子的胳膊。
太子杨勇一拂衣袖,自然而然地避开,冷淡道:“不忙。礼物还未到呢!”
元氏顺手一指身边侍女捧着的朱漆匣子,奇道:“礼物?妾身全都准备好了呀。您看,这不就是吗?”
她拉开匣盖,里面竟是用上等丝绸裹着的一尊观音像,玉质极佳,晶莹剔透。
太子撇了一眼,轻哼一声,满脸地不屑一顾。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娇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这样好的送子观音,姐姐该当留着自用才是。今日的宴会,殿下早有安排。姐姐就不必再费心张罗了。”
环佩叮咚,但见一位身穿纱衣绿裙的美人在一众丫头婆子们的簇拥下,飘然而入,正是太子的爱宠——刚被册封东宫“昭训”的云氏。
云昭训身姿婀娜,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尖尖的下颌,勾人的大眼睛,再配上一对浅浅的梨涡,整个人似盛满美酒一般,让人望之沉醉。
与这样一位天生的丽人站到一起,相貌平庸的太子妃更加相形见绌。
太子妃浓眉微不可见地一扬,冷冷地道:“你怎么来了?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云昭训像是被太子妃的恶劣态度吓到,万分委屈地望着太子,娇嗔道:“太子殿下明鉴,云姬并没有别的意思,姐姐想是又误会了。”
太子嘴角微翘,暧昧地瞪了她一眼,听到远处宫室中传来的鼓乐声,下令道:“好啦,东西都带齐了吗?废话少说,快走吧。”
说着,他提脚就往外面走。云昭训紧随其后,也朝着轿辇走去。
“站住!”只听一声暴喝。
众人不由回过头来,就见太子妃一脸怒容,紧盯着云昭训。
太子早已不耐烦,问道:“又怎么啦?”
元氏几步挡在太子跟前,食指直戳到云昭训脸上,尖声叫道:“她这是要去哪里?”
太子脱口道:“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含元殿!”
“什么?她?她也要去?”元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殿下,这样的场合,她怎么去得?凭她这样的身份……”
太子最讨厌她拿身份说事儿,眉峰一耸,怪声道:“她身份怎么啦?孤已册封她为东宫昭训。论品级、论身份也不过只比你太子妃低了一级。怎么就去不得?”
元氏怒道:“殿下,咱们好歹也已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殿下您,你怎可这样对我?”
太子见元氏又要小题大做,还摆出一副不可理喻的模样,忍不住去瞧云姬。只见她容貌端丽,满脸无辜,遂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又想干什么?”
“妾身,”太子妃的泪水一下子充盈了眼眶,满脸悲愤,“我,我还能做什么?”
情绪犹如失控的闸水一般奔腾而出,太子妃越说越是不忿:“殿下当年一定要让她入宫,我拦是拦不住,还能做什么?”
“早两年,殿下纵容她不服汤药,怀了身孕。我苦劝殿下不可违背祖宗家法,生下庶长子。殿下不听,我还能做什么?”
“如今殿下又无视天下非议,不顾皇家体统,竟将她所生的孩儿封为嗣子,顺带还册封了她为昭训。殿下有没有考虑过我?我这个太子妃又该如何自处?我,我还能做点儿什么呀?”
太子大怒道:“这些事儿早都过去好几百年了,你还总挂在嘴边做什么?你自己生不出儿子来,难道还怪孤不成?你贵为太子妃,却无德不贤,成日做出一副泼妇嘴脸。若不是母后一意维护,孤早恨不能休了你!”
“好啊?!你休啊!你赶快休啊!就算做个弃妇,也好过困在这宫墙里做活死人的强!”太子妃凄声哭道。
太子压不住怒火,恶狠狠地道:“元氏,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只问你一句,你今日去,还是不去?”
太子妃含着滚滚热泪,凄惶一笑:“去?我哪里还有脸去?去让别人指指点点,看我的笑话吗?”
元氏身边的贺嬷嬷见太子与太子妃又要杠起来,忙跪倒在太子脚边,苦苦哀求道:“殿下!太子妃也是为了您好。今日文武百官都在,咱们东宫才刚刚解禁。再不好惹陛下和皇后娘娘不高兴啦。要不,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您吗?”
太子听她竟敢公然提及禁足一事,犯了忌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脚就踢了过来,口中骂道:“狗奴,找死吗你?!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小小奴婢敢当面指摘主子的不是,活腻味了?!”
贺嬷嬷年岁大了,“哎哟”一声仰倒,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太子妃见自己的奶嬷嬷挨了打,挺身护住,红着眼,吼道:“太子殿下要打要杀,直管冲着我来。今日若强要我跟这个贱妇一同入宫赴宴,便是死也不能!”
太子气得捏紧了拳头,说话间便要朝着太子妃的脸上砸去,元氏把心一横,竟然不躲不避,昂起脸反迎上去。
好在云姬适时拉住了太子的袖子,劝道:“殿下息怒。姐姐这些时日总关在自己宫里,心气不顺,难免有所冲撞。殿下心胸宽大,又何必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呢。”
她朝太子努了努嘴,示意外面那些正在探头探脑的仆从,嫣然笑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若是再不赶去,只怕当真错过了喜宴。殿下,我们还是快快起行吧。”
她这话一半是劝,一半是撒娇。太子终于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一声冷哼,甩袖子便走。
云昭训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瘫软在地,被两个贴身宫女牢牢护住的太子妃元氏,说道:“姐姐啊,好心劝您一句。自古女子当以温柔和顺为美。你说说,这又是何必呢?您总是这样跟殿下对着干……哎……”
|||||||||||||||||||||||||||||||||||||||||||||||||||||||||||||||||||||||||||||||||||||||||||||||||||||||||||||||||||||||||||||||||||||||||||||||||||||||||||||||||||||||||||||||||||||||||||||||||||||||
南阳郡主的喜宴上,方才那名从天而降的金衣女子纤腰一拧。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她青葱般的玉指牢牢扣住了绑缚于腰间的彩绸,身子随之稳稳落地。
席间一阵沉默,之后陡然爆发出如潮的喝彩声。
南阳郡主眸中光芒一闪,酸涩的泪意刹那间溢满眼眶。
“来了!她果然言出必践,到底还是来了!”
金衣女子斜倚彩绸,圈起右腿,以单脚支撑,指尖轻轻拨弄起怀中的琵琶。
顿时有珠玉之声迸溅,敲击众人的耳骨。那曲调一时如春风拂面、细雨沙沙;一时又如鸣泉飞溅,潮涨潮落。
琵琶之声渐歇,丝竹之声渐起。
女子将琵琶斜插于背,手拉彩绸,缓缓跑动。她御风而行,飘身直上,很快就身凌半空。
一只脚套入彩绸的环扣中,腰肢弯起,盈满之势仿若一轮斜挂天际的新月。这月牙儿陡然飞旋起来。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举手投足间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
“好~”只听得一阵彩声。众人似被她的琵琶声所迷,又似被她的舞姿所惑,情绪跌宕竟全然系于一名小小的女子身上!
大家的好奇心一起,不约而同地瞧向这金衣女子的脸,却只见到了一张赤金的面具。
明明是身段绝美、舞姿超群,却犹抱琵琶、故作神秘,反倒更令人心痒难搔。
女子轻舒玉臂,倒背琵琶,将双足缠绕在彩绸之间。她双腿劈直,居然静止于半空之中。
忽见她一拉彩绸,凌空一翻,腾身下跃,裙裾飘飞。
人们只觉眼前一花,仿佛一只巨型的金色蝴蝶振翅飞来。又有无数彩蝶萦绕其侧,仿佛忠心的护卫一般,煞是好看。
配合着丝竹之声渐息渐远,女子这鱼跃之势可说是妙到了毫颠。她似乎早已拿捏好了时辰和方位,下落之时,堪堪落到了殿中心的位置。
只有几个常年习武的练家子才从中看出了一点门道。
这女子右足落地的一刹那,身子似乎微微打了个晃,可是她立刻稳住了身形,牢牢钉在地上,一招一式所使得乃是上乘轻功。
金衣女子以膝触地,叩拜如懿。随着她盈盈下拜之势,一众紫衫舞姬也纷纷拜倒。
“恭贺南阳郡主大婚之喜。愿郡主、郡马夫妻和乐,恩爱绵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嗓音清脆,如流泉飞溅,娇莺出谷,婉转动听。
|||||||||||||||||||||||||||||||||||||||||||||||||||||||||||||||||||||||||||||||||||||||||||||||||||||||||||||||||||||||||||||||||||||||||||||||||||||||||||||||||||||||||||||||||||||||||||||||||||||||
众人交头接耳,殿中顿时又是一阵热闹。每个人都对这金衣女子充满了好奇。
“诶,这女子是谁呀?”
“不知道啊?只怕是乐坊里新来的舞姬吧!舞跳得真不错。”
“是啊,太精彩了!”
“哎哟,刚才差点儿吓死我了。真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啊!”
“哎,她手上拿的那是什么乐器呀?看着倒新奇得很!”
殿内人声杂乱,疑问声源源不绝。
两鬓斑白却不乏雄主之气的大隋皇帝杨坚与爱妻独孤皇后互视一眼,目中都有激赏之色。
皇帝咳嗽数声,清了清嗓子。他一开口,殿中当即安静下来。
“许多年前,朕曾随先考入宫觐见。时逢木杆可汗之女阿史那氏入朝为后。朕偶然得闻随行乐师妙手弹奏一种传自西域的乐器,名唤琵琶。那铮琮之声宛如珠走玉盘,动听以极,一时间惊为天人!”
“可惜天元皇后崩逝,这位名叫苏祗婆的龟兹乐师也不知所踪。朕派人多方打探,始终不得其人消息。余生常自感叹,只恐这世间再难寻得如此精擅琵琶之人。不料今日竟在宫里听得这样好的琵琶声,倒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独孤皇后慈和一笑,附和道:“陛下说得是,臣妾也觉得这琵琶之声甚是好听,再配以传自西域的胡旋舞,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皇帝点点头,调侃道:“不料皇后手下竟有此等能人,只是瞒得朕好苦啊!”
独孤皇后“噗呲”一笑,嗔道:“陛下,冤枉啊!这般精彩的演出,臣妾岂敢藏私?要说这舞嘛,臣妾也是首次得见。”
“哦?”皇帝眉心一皱,惊讶道。
“要说今日在大殿上作舞,却是事先知会过我凤仪殿。可如此精彩的表演,臣妾也无福先睹为快啊!”独孤皇后笑得神秘。
听到“知会”二字,皇帝愈发奇怪起来。
他素知发妻个性刚强,在后宫只手遮天,无人敢捋其锋芒。谁有这样大的面子,不受皇后的节制,却只用知会一声。
皇帝不由好奇之心大盛,再次确认道:“哦?当真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
他见独孤皇后笑而不语,忍不住又抬眼望向跪在殿中的女子,思索片刻,侧头向身边的高迎祥微微示意。
手持拂尘的內侍首领高迎祥立即移步殿前,尖起嗓子,唱道:“殿下所跪何人?二圣面前还不速速取下面具?!当真是岂有此理!”
高迎祥这话有点太过疾言厉色,然而所有人都巴望着能一睹女子真容,觉得他这话倒也没错。
金衣女子似乎有一刻的愣神。她悠悠叹了口气,终于缓缓揭开了面具。
只见,从金色的面具后露出一张清绝秀美的脸。
这女子脂粉不施,韵致天成。由于方才一舞,额间已见了薄汗,使得犹如羊脂美玉般晶莹透亮的脸上,隐隐透出两分健康的红润。两弯黛眉间,赫然点着一滴似泪型的朱砂痣,看上前十分扎眼。
席间诸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自禁在心中将这女子与席间的各位美人暗暗比较起来。
这女子与有着“大隋第一美人”之称的晋王妃萧氏相比,美貌竟毫不逊色。
挺直的瑶鼻和一双默默含情的杏仁儿眼倒还有几分神似。唯有额间的那点朱砂,在灯火下的辉映之下发出妖冶的红光,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她的美与晋王妃的成熟妖娆,南阳郡主的明丽娇俏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干净纯粹、清丽脱俗的秀美。
如果说,晋王妃萧氏和南阳郡主是颜色浓烈的工笔牡丹,浓墨重彩。那这女子就是寥寥数笔的写意丹青,清淡留白处,自成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