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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芒种

MANG ZHONG

闲花落地听无声

蔡河边,四月垂柳如烟。

刚走到这边桥头,就看见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轻轻敲着门。

赵从湛。

开门的人正是她,看见赵从湛,微微一怔,然后马上露出微笑,请他进去了。

我在河对岸的柳树垂丝里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绿阴蒙蒙地笼罩了我一身。

他们居然还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墙之隔,可是,不能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旁边有两个女子相携快步走过,低声在那里商量说:“今日花神庙里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里送百花归去的。我们等下午再去吧,或许人能少一点。”

原来今日芒种。

春归时节。

我去旁边铺子中拣了个用青柳枝编的小轿马,过桥来轻叩她家小门。

那仆妇看见我,诧异地说:“你刚好来迟一步,姑娘出门去了。”

我忙问:“去哪里?”

“那我怎么知道?”她皱眉看着我。

这仆妇一直不喜欢我,我也不在意。而她,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庙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行去。

芒种天气,满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归的贡花,或摆在窗口,或摆在门前。满城女子全都穿浅淡颜色的纱衣,粉红、浅紫、淡绿、湖蓝、鹅黄、月白。树上枝头挂着花枝柳条编织的物事,鸟雀干戈,件件都是轻巧精细,在枝头随风摆动。

在万千娇嫩的颜色中,我远远看到她在人群中与赵从湛前后跟随。她穿了淡黄衫儿,夏天衣料轻薄,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风里起伏,好像初绽的一朵凌霄花。

我远远尾随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

沿着御街一路行去,花树红紫,她在纷飞的落瓣中,如云般袅娜纤细。

淡淡远远。

走走停停,御街南去。过州桥,前面是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

他们进的是曹婆婆肉饼店,店面不大,现在还未到中午,客人寥寥。离店还很远,就已经闻到饼在烘炉里面的香气。

她大约很喜欢这里的饼,一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微笑。

店主人却不是婆婆,而是个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见他们,马上叫出来:“小乙,三个肉饼,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对面的李四分茶铺,店里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镂纸贴盏,糁茶而去纸,为花身。再用荔肉为叶,松实、鸭脚等为蕊,用沸汤点搅。

我在漏影春旁边漫不经心地站着,只偷眼注意他们。

那老人给他们上了东西后问:“两位有段时间没到我这里来了,是到哪里去了?”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声说:“到江南去了,好久才回来。”

赵从湛在旁边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气味苦涩。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应该拿来喝。

那个老人见没有什么客人,干脆就坐在他们旁边问:“去了江南了?现在少爷是在那里做事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嗯,现在我们住在江南,两三间小舍,我种种兰花,他也没有什么事情,清闲下来只是写点诗而已。”

她随口说着谎,嘴角微微上扬,注视着赵从湛,竟似看见自己与赵从湛的未来一般。

“这等神仙日子,姑娘可要担心富贵闲人,连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开玩笑道。

赵从湛低头帮她用筷子把肉饼撕开,默然良久,说:“是啊,可要担心像场梦。”

我把脸侧过去看外面的车水马龙,人群喧嚣。

盯着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们坐了小半个时辰,再也没有说话。

我也一直看着外面。

到她离开,我也没动一下。直到她走远,我也慢慢站起来,过去假装不经意,问那老人:“刚刚那位姑娘,和那姓赵的公子,以前常常来这里?”

“是,公子认识他们?”他放下手里的铲子问。

我“嗯”了一声,然后问:“他们关系不错吧?”

“不用说了,年纪轻轻的,当然是分不开的情意,那少爷好相貌好气度,跟神仙似的,可就是被这艾姑娘吃得死死的,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别的不说,将来免不了怕老婆,”那老人笑道,“良缘从来就是天定,我们外人是不会懂的。”

我想到她刚才梦中一样的恍惚笑容,心里突然发了狠,说:“这两个人在一起,真是神仙眷侣。”

“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是佳话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我不想再说,便随口说:“这饼可真香。”

他骄傲地说:“我娘子做的那才叫好,全汴梁人都喜欢,很多大人派下人一大早候门。”

“那我什么时候来吃婆婆的饼。”我说。

“她已经去世了。”他说,可是也并不伤心的样子,只是遗憾地说,“我也四年多没闻到那饼香了。”

原来在记得的同时放下这个人,对有些人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

对我,却是无法。

这贪执念,我没有慧根,无法看透。

花神庙里,全是女子,桃李浓华,莺燕啼啭。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轿马供在花神像前面,今天的花神居然凤冠霞帔,我平时看惯的衣着,穿在这神像上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前前后后,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过,单单没有她。不知道在哪里。

看见我在那里到处寻人,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团扇半遮了容颜,悄悄看着我议论。等我转头去看她,却又忙羞怯地转身,露出含笑的双眼。

只是这么多的瞳眸,没有我熟悉的,那一双清扬眉宇。

直等找到后院的竹林边,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

一曲《醉花阴》。缠绵悱恻。

我知道是谁的笛。

大唐的宁王紫玉笛,大宋的赵从湛。

我循声而去,在游廊花窗之内,隔着稀疏的竹枝,看见她与赵从湛隔了一丈左右相对而坐。

她坐在青石上,默默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们的身边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缓地流淌向身后。

我盯着她的眼神,湿润润的,那眼睛里有纠缠纷乱的莺声暗啭,春雨繁花。

她却从未用这样的眼睛看过我。

我拥有的,只是那抚慰样的,像那年她塞给我的糖一样,漂亮,甜蜜,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剪不断,理还乱。

我在她的眼里,其实就是她可以漫不经心对付的小弟弟。

原来始终只有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却以为我已经实实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么?

他们的乾坤,烟云流转,而我站在一个花窗后,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么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岁时从被窝里狂奔出来,在那露骨的寒风里等待她。眼看着天色亮起,才发现所有都已经绝望。

无能为力。

我把头靠在墙上,仔细想了一想。

我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都是。

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如果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她要离开我,我可怎么办?

我在暗地思绪乱滚,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低头默然冷笑了出来。

赵从湛,你被迫娶了太后从兄龚美的女儿,可真是不幸。

回到广圣宫里,母后在冲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说:“皇上近日出宫实在频繁,以后宜少减。”

“有母后在,孩儿清闲无忧,所以不如出宫消磨了。”我笑道。

其实我有两个月没有出去了。母后居然说了这样拙劣的客套话。

母后点头,默然说:“养兰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母后知道我的事是理所当然的。她大概以为我还是被蛇精迷惑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霭奉茶上来。我与母后相对品茶。

“皇上对昨日的事怎么看?”母后心绪不宁,我早看出来。不过不想询问,果然关心则乱,她自己就忙着问了。

“什么事?”我假装不知道。

母后微皱了下眉,然后看我似乎什么都没想到,把气息压平了,缓缓说:“皇上要知道,母后当年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全仗了我兄长收留。母后一辈子,也算是他给的造化。”

我这才点了头,恍然大悟似的问:“原来母后说的是昨日御史曹修古、杨偕、郭劝和段少连四人联名上书请彻查刘从善之罪的事?”

“从善是你舅舅的亲生儿子,他若出事也连着母后的血肉,皇上可稍微为他讲一句话。”母后心情激动,居然都忘了宫礼。

我也点头:“一幅图,又不是什么大事,御史小题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问:“皇上的意思?”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刚刚颁了《天圣编敕》吗?要御史们讲什么话?按律法来就好了。”

母后蓦地站起来,广袖扫到茶几上,茶杯倾覆,一两点茶水溅在了我的面上。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溅到的一点冰凉。

“皇上是不是忘了,当年从善和你斗蟋蟀时,两个人趴在草地上,从善怕皇上龙袍脏了,特地把自己的袍子解下来垫在皇上膝盖下?”

我微微诧异:“这么说,母后认为,凡宫里和皇儿斗过蟋蟀的内侍,将来都可赦万死之罪?”

母后瞪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激了,忙放低声音:“皇儿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朕什么都不会讲。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恼怒极了,把袍袖一拂,闷闷地吐了好长一口气,然后转头看我,那眉目里却蒙上不尽的悲哀。

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抬手扶住我的肩,低声叫我:“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亲人了。贫贱人家都能和美团圆,为何我们皇家倒要这样?”

母后的声音,温柔一如我小时候曾听过的。

那时她与杨淑妃一起抚育我,她们总是在我睡着后,絮絮地低声谈论我将来会长成什么样、会有多高、会有多聪明。

我年少时,睡不着的时候,很喜欢偷听母后说这样的话。

想到以前母后对我的好,我不由得就软了下来,说:“既然母后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了,毕竟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抚臣下才好,切莫让他们说母后找个无关紧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露出淡淡的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责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辇上,隔帘隐约却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情,心想:母后还以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进广圣宫里,我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一口气跨上三级台阶。

芒种,春归去。

京城处处在饯别花神,连宫里都满是绣线彩带,牵扯在花树上。风偶一来去,花瓣绣带随风飘摇漫卷,生生显出一个锦绣世界来。

宫女们换上春末夏初的绛纱衣,浅淡的红紫黄,轻薄柔软。她们群聚在花下用细柳枝编车马,送青娥归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气息,其他再没别的。

我坐在后苑看张清远打秋千,那层层叠叠的纱衣飘成云霞,一派绮丽。

小榭临水,波光潋滟,她的衣袂飞动,恍若神仙一样。

可惜我已经喜欢上了一只狐狸,我再没办法喜欢上神仙。

旁边的宫女闲极无聊在说闲事。

“就是那个宗室赵从湛大人啊!”张清远身边一个宫女抢着说,“京城里的人常常议论他。宫里前些天放我出去看父母的时候我听说的,成了笑料呢。”

我诧异地问:“什么笑料?说说看?”

她见我感兴趣,越发眉飞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据说她与赵大人成亲当晚就把赵大人锁在了门外。三朝回家后,她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据赵家下人说,两人可算连面都没见过。为此赵大人已经成京城的笑话了,还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所谓的夫纲不振啊。”

周围的女子都大笑出来。

我却不知好笑在哪里,只能怔怔皱起眉。

全京城的笑话,这么说,大概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气很热,没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几个重要的折子上写了请母后斟酌,让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复批。

宫人送上冰镇汤饮,我叫她们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来。

带了冰去安福巷给她,她正在槐荫里打着白团扇乘凉,看见冰很开心,说:“刚好我也很热,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红豆来,指点我把冰打成碎块,然后搅拌在一起,浇上蜂蜜。

我们一人一碗,坐在树荫下的石桌边慢慢吃。

冰冰凉凉的,我并不喜欢冷的东西,何况现在才四月。

“你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内也有人做这样的东西,把冰打得极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汁水,然后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里面的东西和水就能冻成细软的碎冰。母后喜欢用辽人的乳酪和果子搅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出来,说:“你们居然已经有冰激凌吃了?”

“什么冰激凌?”我问。

她把眼睛一转,自知失言,便笑了下,然后说:“没什么……好吃吗?”

我说:“还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为是她亲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这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树荫下,我看她额上都是细汗,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

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什么喧嚣都没有。

那些细碎的光影在槐树的叶间细细地筛下来,就像一条条用光芒编织成的细线,随着风的流动而在她的脸上慢慢地辗转。

年岁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那些槐花轻飘极了,无风自坠的时候,像在空中慢慢画着曲线盘旋下来。在这样的下午,无声无息。

替她打着扇,我专注地看着她的侧面。担心她脸热了会不舒服,又担心她脖子热了会不舒服,只好上下移动着扇子。

假若我和她永远就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该有多好。这人生我就再没有什么奢望了。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去,殚精竭虑去准备那些也许结果不测的事情,我内心就有一点暗暗的恐惧。

朝廷里的事情于我而言,太过纷繁复杂,钩心斗角,真想谁喜欢让谁去做好了。

我只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让我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却没防那嫣红的唇就在我一低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浑然不觉,却把自己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边。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头要去吻她。

那柔软的唇,在我似触非触间突然就转开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刚才想要做什么,去旁边拈了一朵落花仔细地看。

我呆了呆,也只好默然将头转开了。

她却突然提起赵从湛,说:“我昨日去花神庙,刚好遇见了从湛。他给我吹了首《醉花阴》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说谎,也不戳穿,故意说:“我听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

我想听她说些更深的东西,但是她却只是怔怔地说:“真没想到,他的妻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们两人从没有在一起过,现在就等一年半载后,他与妻子写休书各自分开了。”

“他们已经在商量分开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动要离开的话,太后必然也不会对他家怎么样。”她缓缓地说。

我在旁边沉默许久,心乱如麻。

她又说:“但假若他是别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里暗暗有点放下心,她却回头对我笑了一笑,说:“小弟弟,就像你一样。”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与妃子。

愣了许久,听到她低声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一个只娶我的人,在你们这里,也许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原本,从湛是答应了,只有我一个的……”

“他胡说八道。”我恶狠狠地打断她,“骗你的。”

心情突然沉到深渊里,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赵从湛能为她做的事情中,只有这一件,我永远也做不到。

她淡淡地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句:“你哪里知道……”

是,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相处?

就像她的兰花温室,我只能感觉到里面温暖得令人窒息,可地下燃烧的火,我哪里看得到?

我比之赵从湛,永远是少了从前。

他们拥有的从前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我彻底空缺的时间。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赵从湛。

不是我。

我已经永远空缺。

可我是现在在她身边的人,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把我当作小弟弟,到底又算什么?

她又不是真的看不见我已经长大。

谁会想要永远是她的小弟弟。

我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抬手捏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如此纤细,肌肤如此柔软。

我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在她耳边问:“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问一个只有你们那里的人才知道的问题?”

她瞄了我一眼,问:“什么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说的。”

我听到自己的血在胸口流动的速度,仿佛万千云气呼啸涌动。几乎有点发抖,恐惧于还未知的命运。

我把她的手展开,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写了两个字。

艾悯。

这两个字,上次她写给我,几乎铭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写到她的心里去。

“我想要这个人,永远在我身边……这个愿望,我最后有没有实现?”

这短短的刹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却似耗尽我所有天真那样漫长。

她把手轻轻缩了回去,低着头看自己的掌心。

低垂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后她抬头,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绽开安静澄澈的笑容,像那些兰花在静夜里几乎冰冷地悄无声息地绽放。

我所有的用心,就像在没有尽头的深井中,下沉,下沉。直到再也没有影迹,然后,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地方,再不出现。

她对我淡淡微笑,说:“小弟弟,这件事不会有记载的,因为,对于历史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静默地看着她的笑容。

心中居然没有多少悲喜,其实我早应该知道的。

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风,此时又疯狂扑来,好似哗啦一声,整个天空眼睁睁地就倾泻了下来。

这世界上的一切,居然都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色,清清楚楚印进我的眼里,然后我才感觉到了切肤之痛。

她真是容易,轻轻一句就抹杀了我的所有用心。

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坐在槐树下,再没说话。

这四月的天气和煦明媚,槐花一直落在我的发上,衣上,没有一点声息。

静静开了,又静静落了。

除了我,没人知道怎样一个春天结束了。

她扶着我的肩,问我:“还要刨冰吗?”

她竟如什么都没发生。

我摇头,她也没有再理会我什么,丢下我就向门口走去,低声问:“干吗到这里了,却不进来?”

是赵从湛。

赵从湛这才走了进来,向我见礼。

“免了吧,反正是在宫外。”我木然说。

她则在旁边问:“什么事情?”

赵从湛见我神情不好,也不敢做什么欢喜悲哀,只轻声说道:“来向艾悯姑娘辞行。我要离开京城了。”

她诧异地问:“去哪里?”

“是爱州。我去任长住客使。”赵从湛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哀愁。

而她却吸了口冷气,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质问:“为何突然之间让你到那么边远的地方任这样的官?”

赵从湛不敢出口,我在旁边淡淡说:“大理寺查得刘从善怂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后挑唆人是他。其实这不过是朝廷里惯用的转嫁法罢了。只是太后既然这样说了,谁敢说个不字?”

她瞄了眼我轻描淡写的样子,问赵从湛:“难道就这样了结了吗?”

他点点头,却似并不放在心上,说:“幸亏是宗室,因而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处斩的罪名。”

她停了停,终于缓缓问:“你要带……妻子去吧?”

赵从湛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书。”

我惊骇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却根本没注意到我。

她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子问:“怎么回事?”

“爱州是边远之地,何苦让毫无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况她与林家少爷本是两情相悦,是我耽误了她。”

他居然不说那个在他艰难时抛弃他的女子一句不是。

我觉得心里隐隐有点愧疚,但又想,这与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罢了。

而她此时回头朝我微微一笑,说:“小弟弟,天气这么热,你帮我们去弄点刨冰好不好?姐姐刚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让我离开。所以站起来,就走到里面去了。

她对我,原来冷淡到如此。真是残忍。

走到兰花的架子后时,我回头看他们。

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兰,烟灰紫的丰浓花朵,花瓣浓艳如凝露。隔着兰花密密挨挤的花叶,我冷冷地听她咬着他耳朵说:“我和你一起去爱州。”

“我们约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样的地方,据说刚去那里的人总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

“你被妻子抛弃了,又得了个永世没法翻身的苦寒官职,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挠我的梦想!”她抓着他的手摇晃,像小孩在撒娇一般。

赵从湛只好纵容地抱着她的肩,说:“好啦好啦,一起去。”

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却是满满的温柔幸福。

我看她无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赵从湛,将唇迎上去,亲吻他。

我站在悄无声息的角落里,看刚刚离我不过咫尺,而我无法触碰的,就是在我面前惊心动魄的辗转缠绵。

原来我的心思,就是这样的结果。

命中注定。

他们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什么时候出来,我也不愿意看见他们。让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我没那么厉害,我也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因为我已经站不住了。

抬头看这个四月天,天色纯净得几近琉璃的明亮。

我与她经历的所有一切,难道都是虚无的临水照花?她若不是为我而安定地停留在这里,那她又为什么要惹得我这般妄想?

如果我们真的就是这样,那么命运又为何让我们相遇,让我白白空欢喜这一场。难道我得了这一场空欢喜,然后对自己说,结束了,记得要忘记,于是我就能忘记,当作一切根本就没有来过?

这人生给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终人散,这就是我与她的缘分?

我没有办法承认,我所有的思量,最后就是这样草草收场。我如何能承认?

我喜欢她已经这么多年,我怎能就这样放弃所有的一切?

我慢慢伸手去抚上自己的右脸颊,多年前的感觉仿佛歌声隔了水而来,似断还续缥缈稀落。

那触感已经太久远,变得极细极柔,却像传说的情丝一样,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扎进我的心脉里,从此缠绵悱恻,无法抽身,不能触碰,一碰便是血潮汹涌,疼痛万分。

上天既然选择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那么,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赵从湛,更需要她。

是的,赵从湛没有她有什么关系呢?而我没有她,我没办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这样想着,勉强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

出去的时候,赵从湛也正好要离开了,只是还在等我出来告别。

“我也应该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说。

她送我们到门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你们走好哦。”

一路上我与赵从湛都是沉默不语。

到樊楼的时候我才转头问赵从湛:“何不上去看看?”

很巧,刚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间。

坐在窗边看楼下,东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视之下。这楼实在是很高,但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现在开始喜欢这样的感觉,与在步天台上看遥远天边的星辰不一样。有时候站在高处看别人在自己脚下,自然是让人很快意的事情。

赵从湛给我斟酒,是芦花白。萧瑟的名字。

“在爱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与他对饮一杯,他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我们喝了那盏酒,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楼下那老人追着一个顽童在叫,似乎是想赖账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来,说道:“原来和朕当年一样。”

赵从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后面问:“皇上岂能混同这些市井小民?”

我回头看他。

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这个我侄子辈的人一眼。

他的脸色与肌肤都是苍白色,穿细麻的衣衫,是已经洗了多次却未显旧的柔软料子。

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里面的黑暗,很奇怪的,我的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眼前突然就一黑。过了一会,他那苍白的额头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现,冰雪似的。

这个人,真像书里所说的王谢家乌衣子弟。

高贵,恬淡,优雅,沉静。

“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开封府送来一种奇怪的钱,当时你还是翰林侍读。”

他了然:“是艾悯姑娘的钱吧?”

“原来她对你说过。”我点头,“朕记得自己当时十四岁,与她在上元节逃出来观灯,在那个小摊上吃了圆子,两个人却都没有钱……”

谈到那个上元节,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东西翻涌上来。那些花灯,那些烟花,那些在她脸上变幻的艳丽颜色,全都一一呈现在眼前。

“两个人都没有钱……她开玩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当时我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出来,而她却把我拐出来了……我们居然赖账,手牵手逃得飞快。”我沉溺在往事的温柔余光中,也不管自己说话的逻辑,只顾着抓住面前那像夕阳般光芒迷醉,大片退去真实的金紫色回忆。

赵从湛脸色暗了一暗,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那时,烟花引燃了火,向我扑下来,她什么都没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我,好像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当时就想,假如我们有未来,我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就像她那天什么都没想就为我毫不畏惧一样。我……在心里发了誓。”

我们沉默好久,在下面遥远的人来人往中,我们当年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

赵从湛低声问:“皇上和我说这些是要干什么呢?”

我直视他的眼,逼问:“你是要和她一起去爱州吗?”

“是。”他轻声回答,却没有迟疑。

我近乎残忍地微笑,问:“你当年,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吗?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在天牢里。她原谅了你,我没有原谅。”

我逼望着他,声音略略上扬:“所以,我劝你不要带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头看我,看我脸上嘲讽的微笑,眼里却突然有了冰凉的寒意。

“皇上是觉得自己比较伟大吧?”

赵从湛的声音居然尖锐极了,从来未见过温厚的赵从湛这样的表情,我未免心里有点不适。

他却没有装出一时失言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什么负担都没有,那些不知道家人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的恐慌,自然不用理会。只因为你的一句话,你的家人以后就要受这个朝廷最强大权势的仇视与打击,皇上也当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处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要怎么权衡,要怎么让我的弟妹远离哪怕最小的危险,皇上哪里需要知道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又是谁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盯着我,缓缓地问,“皇上?”

我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我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可是我想我大概是在难过。

竟然在难过。

听到他的声音,冰冰冷冷地说:“明明我们已经告诉了皇上我们的婚事,可是皇上却向皇太后举荐了我……让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来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进的言。大概母后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我默然良久,却找不到辩解的方法,便也无意去解释,只冷笑说:“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而你,为什么要出现?”

我盯着他,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出现?”

他的眼睛在细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我。

这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怨恨我,又像是在可怜我。

我厌恶这样的感觉,把脸转向了旁边,丢下一句:“你放心地一个人去爱州吧,我不会再理会你。”

他的唇角紧紧抿起,然后弯成一个冷笑的弧度:“皇上此时开心了吧?我已经没有未来,也看明白了,原来人就是在需要的时候被人强迫着接受命运,不需要的时候作为挡箭牌替罪。这人生大不了就是这样。”

我浑身寒意,不愿意再听他这样冷冷的嗓音和不成句的破碎语言。

然而他还在说:“我原本以为,我和她至少,还能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两个人……什么事情也不用去想……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他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像我们所无数次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终会有自己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浑身寒意,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匆匆打开门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我只听到他在后面淡淡地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我下了樊楼,在街边上居然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

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久,我才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小弟弟!”

我转头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说:“我要去从湛家有事哦,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听到从湛两个字,我刚刚那种如噎在喉的不适感又涌上心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去他家了,我刚刚和他在上面说了……”

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口,愣了好一会。

她笑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那一回头时赵从湛冰雪一样的容颜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赵从湛,太祖次子的嫡长孙,轩轩如朝霞举的男子。

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对赵从湛吐露了我的心情会有什么后果。而她若知道了我暗地里所做的事情,她会如何反应,而我又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斟酌着说:“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说话。

我们一起转头看离我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

赵从湛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流淌过来。就好像他伸出了一只血做的手,缓缓地过来抚摩我们的脚。

而他的神情无喜无忧,就好像他是躺在春天艳丽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样。

我这才想起,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自为之。

当年太祖皇帝在烛影斧声时,最后对太宗皇帝说的话。

我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

回去时宫里安静极了,只剩了满地花柳,几树绣带。

昨日芒种,今天,已经步入夏季了。

现在已近傍晚,眼看着一年的春事结束。

我独自站在仙瑞池边,看水面风回,落花环聚,全都归拢到那块玲珑石下。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年少无知时,曾经想要留住她,结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内,独自被囚,而我一个人在宫内根本无能为力。

到现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为何却会让赵从湛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一个人因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别人。

我只不过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赵从湛自杀了,顺便杀死了我与她记忆当中整整纠缠十年的耀眼灿烂与感伤,我知道我与她再也不会有美好而干净的未来。

他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当晚,赵从涤到广圣宫来,告诉我他兄长赵从湛的死讯,他哭得倒在地上。

我让伯方把他扶起来,赐了座,然后开口想说几句例行公事的话安慰他,可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不知道自己会是这么残忍的人。

我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去见她。

赵从湛,你说得对,恐怕我不能如意。

又想到另一层,他是自小就在我身边陪读的人,他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可我,终究却逼死了他,到现在,想到的还是自己的事情。还在埋怨他。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的人?

我不知怎么就泪流满面了。赵从涤见我如此,眼泪更是像泉涌。伯方忙劝我们节哀。

我低声问赵从涤:“何日大殓?”

“依礼,五日后。”

我呆了好久,然后说:“你大哥与我……也算是亲近之人,朕准予以诏葬,明日遣中使监护,官给其费,以表皇恩。并准于南熏门出。”

赵从涤叩谢。

我又想,人都已经去了,我这样又于事何补?

只希望,让人知道皇室还是善待他家的,以后他的家人能好过一点罢了。

母后却坚决反对。

“他原是被贬的人,现在畏罪自杀,朝廷怎可再以这样的礼节对他?”

“母后知道他本是无罪之人。”我冷冷地说。

母后哀求般地说:“这事已经完结了,皇儿这样一来,朝野内外必有人议论,何苦再生事端?”

“这事端,不是我生出来的,是母后要的。”我直视她的眼睛,真是奇怪,我以前很畏惧母后的双眼,那里面的光芒常常会让我打冷战,可是现在我却不再害怕。

她一抬手,大概是气急了,血都涌到头上,一张脸红得可怕。

我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终于把手放下了,颓然地坐下来,问:“皇上可知道母后已经老了?”

“母后圣寿六十有四了。”我恭敬地回答。

她抬头看我,说:“皇上也二十二了。”

我们都不说话,在崇徽殿里,沉默。

外面的风从后苑的花草上过去,呜咽低哑,像从十几年前的遥远时空中而来。

第二天辍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赵从湛。

满街的人都观看御驾,议论赵从湛的事情。对于刚犯大罪者受车驾临奠各有看法。

我下车,伯方待我进了灵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见她在旁边跪着,心里微微难受。

大约赵从湛家里的人把她当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让她在这里。

我去看了赵从湛的遗容,现在看来,倒没了昨日那样的安详,整个脸的线条略显僵硬。

我默默无语,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我宣了赵从湛的谥号为“文靖”,又接过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炉里,整个心中,唯有一片空白。

赵家的人谢了恩,我示意他们下去:“让朕在这里暂怀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

我低声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请问你一些事情。”

赵从湛的弟妹显然都很惊讶,但是也不敢说什么,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着赵从湛的灵位,没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心里空空的。

“你,是否要回去?”良久,我才问了这么一句。

她点了下头。

几乎绝望了,我还是要问:“你会为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能为我停留?”

她恍惚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我早已知道,我的爱,即使全部流入沟渠,我也不能说她什么。可是现在,因为她这轻轻的一眼,我突然恨极了她。

是,我恨极了她。

难道我就是毫无价值,甚至不值得她花一个深一点的眼神来打发我,我理所当然地虚耗我的生命与思量,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小弟弟的倾慕,她注定我这人生,只是一场空想。

我愤怒至极。

而她却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在那里说:“真想不到,原来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我毛骨悚然地听她冷笑了出来。

她笑了很久,又变成了哀哭。那骇人的可怕声音在灵堂里隐隐回响,从四面八方直刺入我的脑中,不知是哭是笑,异样地在我的四肢百骸里像虫子一样游走乱窜。

我害怕极了,终于扑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大声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扑,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我勉强把身体在空中侧了一下,但是她的头虽然没磕到,肩膀却撞在了青砖地上。我来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却似忘记了推开我,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不到,我以为……我抓住了好机会,能让你与皇太后相争,后党的人失势,我与从湛就还有未来……没想到……没想到你与太后的事情,会第一个把他扯进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我听到自己的叫声,因为凄厉连声音都变得扭曲:“原来你告诉我的……我母亲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骗我,让我和母后有嫌隙!你……你……”

我没办法说完整我的话。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就算李宸妃是你母亲,我平白无故又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何必闲着没事陪你走那一趟?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好骗,我告诉了你,你就相信……你算什么皇帝!原来只不过有个小孩子的判断力!”

原来……如此。

我浑身寒透。

都是骗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她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那些温暖是假的。

那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都是假的。

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的名字,艾悯,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我所有那些幼童一样的撕心裂肺,都不过是她利用来争取自己与赵从湛爱情的筹码。

对我,全都是假的。

这个天下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一个。所有她的,我都心甘情愿去沉迷其中。可她给了我这样那样的梦,用温暖美丽来骗得我拿它们替代真实,现在又毫不留情地把它们砸碎。

我为她撕扯开的伤口,不过是她利用来争取自己与赵从湛爱情的筹码。

而我卑微献上的心,她早就已经评价过——

微不足道。

我宁可她继续欺骗我,我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我愿意什么也不知道。只要不醒来,那就不是梦。

可这一刻,明明白白的,她逼我醒来。

眼前大片鲜艳的红色,像血一样,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像死亡一样。

口中尝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

她大约没有觉得疼痛,因为她一直没有反应。她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我觉得她已经死了,连气息都冰凉,喷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的血一层层结了冰花,六棱的尖锐花瓣,从脊椎开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冻。

就如同我十四岁时,开始长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像摸一只狐狸的手感。

没有错,只要不醒来,就不是梦。

整个世界血肉模糊,她衣服的清脆撕裂声,在周围的死寂中,在仿佛还留有赵从湛呼吸的素白帐幔中,锋利一如片片致命的刀锋。

我压制她绝望的挣扎,却觉得是自己绝望地在哀求她。

是,我求她留下来,为我。

求她给我一些东西,帮助我抵抗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可是悲哀从我的体内扼紧我的心脏,把罪孽深深刻在每一条经络上,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不能挣扎。

听凭年少无知时那些烟花腐烂在我的身体内,我们所有美丽的过往,被我自己践踏。

我并不想要其他什么,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边,只要她和我在一起。

她到最后也没有哭,她闭上眼,我想这样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里我丑恶的扭曲的脸。

我在她耳边告诉她说:“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没有说话。

“无论如何,我……是喜欢你的。从十三岁,到现在。”

她终于开口说:“赵祯,我真后悔,为什么要遇见你。”

我想她说得对。

我默默地帮她系上衣带,帮她把头发都理好,把她为赵从湛而穿的白色麻衣穿好,消除一切凌乱的样子。

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门口,侍立在那里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没有一点异常,仿佛刚刚里面那场不堪的动静,外面丝毫未闻。

我想他也是对的。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赵从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个女子,伸手可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像她说的,要找一个只娶她一个人的丈夫,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她那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难道还要顾忌什么?

以前十年的犹豫,现在想来,那的确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阳门遥遥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御沟两旁的花树锦绣,蒙着阴寒的光影。

御沟里水波粼粼,我盯着那些璀璨的光华,直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被冷风一吹,我才把刚才的细节一一想了起来。

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我的手指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终于开始诧异后怕。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她不愿意的,我却勉强她。

今晚的事情,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得到,要怎么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我用了最坏的办法,终于成全了我自己。

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她骗了我,虽然我恨她,可是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最喜欢的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凌乱不堪。什么也不是,倒像是我为了得到她而举行的仪式,最后只留下血腥的余味。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得到,要再怎么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我颤抖着,把自己手中握的东西拿出来看。

在月亮下,那颗珠子发着冷冷的银光。

那样的情况下,我终于还是从她的脖颈中把这颗珠子偷偷解下了。大概是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结。这倒也方便了我。

她现在不知道发现了没有。

我一抬手要丢到御沟里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时时刻刻的监视下,我觉得不稳定。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进了外宫城,仪元殿外就是仙瑞池。

前几日刚刚把这个池子的塘泥深挖,现在这池子大约有半人深,而且泥水还浑浊着。

我让身边人都离开,然后一个人在池子边徘徊了很久。

最后我把那珠子丢在了仙瑞池。

大约明天淤泥沉淀下来后,它就永远再见不到阳光了。

第二天,御史台的人上书请求重新彻查赵从湛一案。

杨崇勋一派人大力反对。

我等他们吵完了,然后转向右边问:“母后的意思?”

母后缓缓说:“此事既已定论,自然不必再起变故,免得天下议论朝廷朝暮。”

“母后说得是。”我点头,转头对众臣又说,“朕还记得,先帝曾召见过赵从湛,当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先帝大悦说,‘大唐宗室有李阳冰,今日从湛就是朕之阳冰’。朕当时年纪尚小,在旁边听到后,就请先帝让他进宫侍读。后又蒙太后下嫁族女,家室中兴在望。未料到先帝言犹在耳,赵从湛却英年早逝。他向来为人恭谨,此时撒手人寰,大概是为了一生的清名受污。若为了怕他人议论朝廷而不全他名节,朕怕他在九泉下难以瞑目。”

吕夷简率同御使台与刑部、大理寺的人长跪请求重新清查,其他人见我如此说话,也无法再出头。

母后蓦然站起来,从帘后离开。

刚回到延庆殿,方孝恩求见。

我让他进来。他启奏说:“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当中离开了京城。”

“往哪里去了?”我心口跳了跳,尽量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她雇了一辆马车,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大约是江南吧,她与赵从湛梦想中诗书终老的地方。

“不知皇上的意思,要将她截住吗?”

我冷笑,然后说:“不必了,派几个人拿令信去,她在哪个州府停留,就让哪个州府将她请出去。总之不要让她有安身之地,不予寸土容身。”

“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难道她不懂?

也许她颠沛流离不久,就会知道了。

我站起身去门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鸟在天空乱飞。

我低声问伯方:“你可知道哪种禽鸟最坚强有力?”

“听说是鹰鹞。”他回答。

我缓缓点头,望着天空惊飞的群鸟。

“也许……但我听说辽人熬鹰只要半月,那鹰便失了所有心气,一辈子乖乖听话。”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我想着,极目远望。

那些小鸟还在四处寻找,绕树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审赵从湛案。

五月,母后赐了鸩酒给刘从善。

她当年千方百计求来的与宗室相同的刘家从字辈,断绝了。

接连一个多月,太后提拔刘从善的姻戚、门人、厮役拜官者数十人。曹修古等上疏论奏,被母后连同宋绶全部下逐。

京城议论纷起,母后不为所动。

我想母后是乱了吧,她从来都是最懂掩饰的人,现在居然出了这么大的错误。

她莫非已经老了,忘记这样的错误是致命的。

七月,夏暑。

母后罢王曙,提拔了刘从善妻弟姚潍和为枢密使,掌京都兵马。

一年最热的时候,太白昼见,弥月乃灭。

我想,紫微变动,大概就在此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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