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奶奶：大黄猫在高有福家被追着打，为什么不看你的脸面？
奶奶沉默了，混浊的眼睛眨巴着，说：“咱以后不惹高家的人，行不？”
我回答道：“可是，他们就住在我们家对面，高凤龙和哥哥同在一个教室，我和高凤英同在一个教室。”
“傻孙子，你想气死奶奶啊！”奶奶说不过我，就气得捶胸顿足，我吓得拼命跑过去学着哥哥那样用手在她胸前拍着给她顺气，并安慰奶奶道：“奶奶，您别生气！我早晚先把那条大黑狗的主人打了再去打大黑狗。
奶奶听了，一把推开我，咬牙切齿地说：“白家祖宗十八代都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子！”
我无缘无故挨着骂，心里想：不顺她不对，顺着她又不对，做人可真难，做孙子更难！
后来，哥哥告诉我：心里有什么话不要急着说出来，先想一想，能不能说？还有，没做出来的事情，也先不要乱说出来。
吃完早饭后，我就和哥哥躲在房间里，哥哥继续做家庭作业，我百无聊赖地听着窗外的动静，我知道父母亲早晚要回来，该发生什么还是会发生，该挨揍就挨揍，忍着不哭我绝对做不到。哥哥早就为我准备好了躲藏之地——靠墙的蚊帐后面，我仔细观察了那个地方，古老的麻布蚊帐垂挂在床沿，与墙体之间有一个人的间隔，很是隐蔽，人站在后面不动，很难察觉。
我说：哥哥，我不想躲躲藏藏。可是，听到窗外有脚步声，就飞快地爬到蚊帐后面去了，屏息听了很久，是隔壁的阿婆查探她家的母鸡有没有把蛋下在我们家。
哥哥说：父亲回来一定会很生气，等他气消了你再出来。我站在蚊帐后面像一只蚊子一样“嗡嗡”应着。
父亲回来了，一进门看到奶奶，他就吼开了：“妈，看到添儿没有？”奶奶没有应他，但我感觉的到奶奶正在向他努嘴，因为，很快父亲就拿着一根麻绳和长竹条冲进了房间。
哥哥放下手里的功课，像个乖乖男一样立着不敢吭声。是的，哥哥被父亲改造成功了，他现在要改造我，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竹枝条加麻绳。
“尚儿，你弟弟呢？”
哥哥回答说：“不知道！”
父亲又警觉地问：“没在家吗？”
哥哥还是回答“不知道”，父亲说：你这样会害了你弟弟，他是一头野狼，不驯服他早晚会闹出大事情来！
我躲在蚊帐后面，捏住鼻子，一动不敢动，好几个喷嚏都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父亲又说：“他这次闯下大祸了，下午，我还要带点营养品去乡卫生院看望高凤龙。”
哥哥立即说：“我也应该去住医院，要不然，他会一直住在那儿。”
父亲惊愕了，问：“你去干什么？”
“因为，他先打的是我，我的腰上、背上，还有腿脚都挨了高凤龙的踢打，有瘀青，我也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父亲顿时眼前一亮，高兴道：“对呀，还是我的大儿子聪明！走，你现在就跟我上医院去。”
父亲和哥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从麻布蚊帐后小心翼翼地爬出来，从房门口探出头来观望，奶奶没有坐在她经常坐的那张躺椅上，屋里静得只有自鸣钟在那儿“嘀嗒嘀嗒”安详地走动着，默守成规地推动着时间的车轮前进。
我闪身进了奶奶的房间，为的是找一个新的地方躲藏，以便不让父亲回来找到我。奶奶跪在那尊观世音菩萨像前，背对着房门，我蹑手蹑脚进了门，顺着墙板，溜到橱柜后，又轻轻的爬到了奶奶的床底下，奶奶正在烧香祷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小孙子白添不要再闯祸了。”
看着奶奶认真地向菩萨敬上三支香，转身露出欣慰的表情，好像菩萨答应了她的请求一般，我就感到好笑，奶奶每逢家里有点事情就会到房间里来烧香求菩萨，据说，当年爷爷出事，奶奶拜了一年的菩萨，烧了一年的香，还学会了卜卦。有一年，家里的那头大水牛挣脱僵绳，跑进了大山里，父亲找了二天也没找着，奶奶郑重其事地向菩萨敬献三支香，然后，用竹笋蔸做的卦子连卜了三卦，父亲看不懂卦象，奶奶告诉他：大水牛不用找了，丢了！被起了贼心的坏人偷走了，被无辜的好人吃进了肚子里。父亲听了，急得就差要哭出声来，没有了大水牛，几亩地怎么办？一家人要吃饭！可以说，这头大水牛是父亲最亲密也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和伙伴。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突然进来说，有人把大水牛牵回来了。原来，大水牛跑进大山，快活自在又漫无目的翻过了另一座大山，闯进了邻村一户人家的菜园里，被这户人家的户主给逮住了，户主把大水牛用尼龙绳拴住鼻子，等待牛主人前来认领，顺便索赔一些被水牛吃掉的蔬菜钱，可是等了二天也没人来认领，后来一打听，说是隔壁村的，便一路询问找到了我家，父亲感动的就要向这位淳朴善良的户主下跪磕头，户主说：邻村邻户的，又都是种田的，知道牛是种田人不可或缺的工具，就赶紧送来了。母亲拿出十个鸡蛋送给那位户主作为水牛吃掉的蔬菜赔偿和酬谢，父亲激动的要留住他吃晚饭，还向奶奶借钱买酒。此时，奶奶早已窘迫不堪，后来，她解释说：那是观世音菩萨听到了她虔诚的祈祷和看到了善良人父亲的眼泪，才让大水牛回来的。
奶奶拜完菩萨，又坐在大红桌前翻腾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找寻什么。
“嫂子，老嫂子！”屋外响起一个女人呼唤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奶奶停止了翻找，一边应着“哦，谁找我啊？”匆匆忙忙掩上房门就出去了。我一直很惊奇，奶奶快七十岁了，牙齿掉落不少，眼睛有些老花，耳朵却很管用，后来，二叔告诉我：奶奶从一个旧时代走到新时代，经历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那时夜里，即使人睡着了，耳朵也不能睡着。我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就反驳了二叔：只有耳朵睡了，人才能睡得着。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奶奶刚才在翻弄的东西，那是一个很古老的梳妆盒，红红的很喜庆，一层一层的小抽屉像“潘多拉”魔盒一样装满了未知的惊奇，顶层是可以撑开的，像个屋盖，镶着一面四方四正的镜子，坐在木凳上正好照见要梳妆打扮的人。此时，我翻起了“屋盖”，镜子正照着我，我对着镜子张牙舞爪，时而嬉笑，时而张嘴看自己掉落的门牙有没有长出新齿来，安静了一会儿，镜子便把我的样子告诉我：白白净净的脸庞，眉毛细而弯，令人羡慕的双眼皮底下点缀着一颗小黑痣，眼睛黑而亮，扑闪扑闪像天上的星星眨眼睛，鼻子挺而坚，像门前的山丘昂扬向上。我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几遍，想起了奶奶常对我说的：你是我这些孙子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也是最蠢最傻的！每当想起奶奶的这句话，我就一脸不高兴，她这样会哄骗小孩子，却对我说大实话。
我似乎忘记了“打伤高凤龙”闯下的祸事所带来的困境，和将来未知的危险及忧虑，是的，在我的脑海里不会有忧患意识，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都叫我“傻里傻气的”？我拉开了梳妆盒的第一个小抽屉，里面是顶针、钮扣和一些零散的绣花针、线团，把抽屉塞得满满的。我失望地关上，又满怀期待地打开了下面一层，这层下面已没有抽屉，如果再无所获，我只能失望地关上了，这层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没有，但眼尖的我很快便发现了里面躺着一块发亮的像硬币一样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把它翻出来，它看起来比硬币要大，正面刻着一个“人头像”，背面刻着一艘帆船在海上航行，我想了很久，记起奶奶曾经说过：这是解放前用的钱币，叫做“大洋”。于是，我学着奶奶的模样拿起“大洋”在嘴边用力吹着，然后放到耳边去听那“嗡隆嗡隆”的细响，其时，我什么也没听到，但我知道它一定有用处，要不然，奶奶会像宝贝一样单独放在一层小抽屉里？我把“大洋”揣进了口袋，又原封不动地把奶奶的梳妆盒放好，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想到我的“保护伞”母亲还没回来，我便溜出了房间。
趁着下午人们都出去劳作的机会，我悄悄地沿着屋与屋之间的狭长走道一路潜行，又翻过几道竹篱笆，远处几只大土狗很快就发现了我，疯狂吠叫着跑过来，待看清了是我这个老熟客，又都摇着尾巴无趣地走开了，我吓得胆战心惊，生怕这些狗会像大人们一样知道我犯错了不让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