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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阳谋

柳禄身着白色锦袍,袖口和下摆边缘用银线织就,是半掌宽的牡丹纹饰,腰间束带上垂着块血色的玛瑙,手执褐色的檀香木扇,俨然一个俊俏的富家子弟。鸨母含笑推开门,他走了进去,两名老者正在房间里等他。

“难得见你这么打扮,跟这里还挺配。”何子欢赞许地点头。

“柳将军,请坐。”王治宣替他斟了一杯酒。相邦和律政司都是一声便服,放下朝堂的威严,戴上寻欢的面具。

“大半夜把我叫来翠竹阁,不会真是来喝花酒的吧?”柳禄懒洋洋坐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向两位重臣亮亮空杯,“这里我来还差不多,你们两位是不是岁数有些大了?”

“这里有别处听不到的曲子。”何子欢淡淡一笑,不理会柳禄的揶揄,“柳将军别心急,还有一位客人没到。”

柳禄朝王治宣瞥了眼,律政大臣拈着胡须,神色肃穆。他不再多问,拿起银壶将桌上的四只白瓷酒杯添满。“等着也是等着,要不找个歌女来唱一曲?”他说道。

“我已经吩咐鸨母去请了。”何子欢回答。

房门打开,一名裹着绿色轻纱的妙龄女子手抱琵琶进来,柳禄不由眼中一亮,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人之一。

“青荷姑娘,为我们奏一曲‘秋风谣’吧。”何子欢说道。

“遵命,大人。”青荷在锦凳上坐下,手抚琵琶开始弹奏。“秋风谣”是百泽民众耳熟能详的名曲,韵律一开始炽热欢腾,象征炎夏,然后渐转萧瑟,喻示秋之来临,落叶飘飞,曲终时音调枯竭,细不可闻,象征万物凋零,冬之将至。

青荷的手柔弱无骨,触碰到琴弦爆发出的音节却让柳禄震耳发聩,他本是松松垮垮斜倚在桌上,立即坐直身体,他不明白这样一双纤细的手是如何办到的。自从青荷开始弹奏,柳禄如同置身骄阳之下,大汗淋漓,随着曲调转折,他的燥热消退,一股凉意自两耳开始遍及全身,似乎真有秋风吹拂躯体。等到曲终之时,本该是渐趋于微的调子,青荷却舞动手指,迸发出一系列断续的高音,充满肃杀之意,柳禄如坠冰窟,切实地体会到千里冰封的酷寒。青荷手指搭在琴弦上,最后拨弄了一下,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真是神技。”良久,王治宣第一个鼓掌。

柳禄这才回过神说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弹奏‘秋风谣’,姑娘好本事,最后一段是你自己编的吗?”

“不错。”青荷放下琵琶回答,“为了今晚。”

“哦?”柳禄眉毛上挑,对于这显然的话中有话,他可不会错过,“姑娘说来听听。”

“客人到。”鸨母甜糯而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柳禄的话语,一名全身黑色,宛如身着丧服的男人推门而入,柳禄不禁失笑。“梅大人,你这样子来逛青楼,是不是有点显眼了?”他态度轻佻地问道。来人正是御前卫队统领梅奉华,他穿着件皱巴巴的纯黑直缀,精瘦的脸庞搭配下巴上短短的山羊须,活像个守灵的孝子。

“抱歉,各位大人,我绕了好几圈,确保没有人跟踪才进来的。”梅奉华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索然无味。

“梅统领,这里是青楼,你难得穿花哨点也无妨。这一身装扮经过底下厅堂,想必所有人都在看你吧?”王治宣没好气地说。

“我没有其他服饰。”梅奉华干巴巴地回答。

“坐吧,梅大人。”何子欢闩上房门,回到锦凳上坐下,“人到齐了。”

“梅大人来晚了一步,青荷姑娘的琵琶弹得举世无双,错过实在太可惜了,何不请青荷姑娘再来一曲?”柳禄伸手在桌上果盘中取了个蜜梨,翘着腿边削边说。

“评议会共八席,半数在这屋子里,我们不是到这来听曲的吧?”梅奉华毫不感兴趣。

“柳将军说得不错,我正要请青荷姑娘再来一曲,不过有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青荷姑娘,开始吧。”何子欢向青荷点点头。

青荷放下琵琶,捋了捋身上的轻纱,开口说道:“不久前王宫冰窖中发现的身份不明的刺客尸体是地火神教的一名祭司,名叫唐洪。大家可能听说过,地火神教的祭司个个有过人之能,尤其这位唐祭司,是神教目前的首席剑客。你们的王后说她逃过了刺杀,并且侥幸杀了刺客,这是事实,也是谎言。”

柳禄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刚才还拨弄着琴弦的歌女突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打断青荷问道:“等等,姑娘。这事怎么和地火邪教扯上关系了?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青荷姑娘是中间人,我拜托她联络的地火神教。”何子欢回答,“你和王大人不是想要我帮着查探王后的底细吗?我自己出手不方便,神教则无所顾忌。”

“是邪教,相邦。你也真神通广大,竟然找上了地火邪教。”柳禄哼了一声,咬着手中的蜜梨。

青荷正色说道:“柳大人,地火神教为了帮助你们查探这件事,死了一名祭司,你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虽然我不是神教的人,但是我想请你至少不要那么敌意深重。能让我继续把话说完吗?”柳禄一愣,闭上嘴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

“神教第一时间偷回了唐祭司的尸体,并且从他身上得到了遗留的讯息。地火神教有些秘传的方术,其中有一种被唤作‘身后眼’,可以从尸体的眼中知晓他死前发生过什么事,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刻,也足够了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身后眼’揭示,王后与唐祭司正面对决,然后杀了他,并非侥幸,而是轻松胜出。”说到这里青荷停顿了一下,看着柳禄。

柳禄眼皮一跳。好家伙,轻松胜出一名祭司,还是地火邪教的首席剑客。“她怎么杀死祭司的?”柳禄转动着果皮刀的木柄问。

“王后作出了些匪夷所思的动作,比如像一只蜘蛛般凭借四肢悬空在石壁上,比如绕圈飞奔,留下诸多幻影。唐祭司既然是首席剑客,剑术自然有独到之处,而王后丝毫不落下风。最后王后掰断了唐祭司的剑,用他自己的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另外,‘身后眼’还看到些别的东西,王后似乎复活了林怪的尸体,并与之交谈。由此,地火神教判断,她绝非人类,是精怪所化。然而在我们所记忆的历史中,能够幻化人形的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就是传说早已死去的山精女王。大邦国瓦解时期,山精女王率领大军几乎赢得胜利,最终功亏一篑,在铸剑山被邦国和部族的联军击溃,她也死于那场大战中。”

柳禄心头巨震,手指差点被果皮刀割伤。他转头望向其他人,大臣们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太惊讶。“好像吃惊的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吗?”他问。

“我已经大约告诉过王大人和梅大人。”何子欢轻声回答。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柳禄瞪了王治宣一眼,问青荷:“你在暗示王后是山精?有什么确实证据?就凭她杀了一个地火邪……地火教的祭司,复活了一头林怪?也许她只是身手更好呢?也许她也懂得某些方术呢?依我看,她所做的,和地火教没什么分别。”柳禄转向何子欢继续说道,“何相邦,我相信王后不是普通人,会妖术,这是肯定的。可是断然认定她是山精所化,更是什么死了上千年的山精女王,是不是太过离奇了?”

何子欢叹息一声。“我也不愿相信,可是……”

“可是‘身后眼’不会说谎。”青荷插口,“王后试图用迷离之光魅惑唐祭司。”

“什么是迷离之光?”柳禄不禁皱起眉头,他很不喜欢这些陌生的字眼排着队钻进耳朵。

“山精善于魅惑人,它们的眼神会短暂夺取人的意识。虽然我们没亲身经历过,但总该听说过吧?”青荷问。

柳禄点点头。

“据说其中山精女王最为独特,她双眼散发的白光被称作迷离之光,不仅是夺取意识,甚至可以操控意识。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敌不过她的片刻凝视,唯一不被俘获的方法就是不要去看她的眼睛。”青荷接着说道。柳禄沉默不语,这一点他倒是能接受,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父亲迷了心窍,死心塌地听从赵谨。

青荷站起来,将琵琶捧在手中。“各位大人,地火神教也只是怀疑,并无绝对的把握。目前她贵为王后,神教不方便进一步插手,因为这涉及到邦国宗室。接下来怎么办,就看你们自己了。”说完,青荷微微一福,离开房间。

柳禄的眼光逐一扫过屋子里其余三人,开口问:“何相邦,我已经听完故事了,这个你们早就知道的故事。现在呢?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何子欢正了正衣冠,端坐如山。“我建议召开临时评议会,就在此时此刻,在三位封侯和王上缺席的情况下。我们将表决对王后采取行动,迫使她露出真面目。”

“四个人怎么表决?必须五票才能让表决生效。”柳禄紧紧盯着何子欢。八席评议会,王上拥有两票权,其余重臣一人一票,总共是九票。如果要通过决议,必须达到半数以上也就是五票。

“高丘侯柳长天委托我代为表决,他与我立场一致。王公兼眠月侯柳放委托梅统领代为表决。这里的总票数有六票,达到五票,我们就认定可以对王后采取行动。我和高丘侯赞成。”说着何子欢率先举起双手。王治宣和梅奉华对视一眼,一齐举手,其中梅奉华也是举的双手,意味着他和柳放都赞成。所有人一起望着柳禄。

“你们什么意思?没有我这票你们也有足够的五票了。你们找我来究竟想干嘛?并且,采取什么行动?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想让我举手?”柳禄忍不住冷笑,自己显然被排除在外了。

“别在意,柳将军。”律政监王治宣温言安抚,“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整个计划是相邦和高丘侯策划的。如果你同意,相邦自然会和盘托出。我们都信任你,不然也不会特意把你拉来这里,听青荷姑娘讲述真相。是时候揭露那个女人,为你母亲复仇了。”

“你们信任高丘侯和王公?他们都是受益者,成为了永久世袭的封侯。”柳禄直视着三位大人,“我可一点不了解这两位长辈。”

“如果王后真如青荷姑娘所说,那么她是所有人的敌人。这是大义,任何私心都会让位于大义,对高丘侯和王公来说一样。”王治宣说道。

柳禄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将右手上的梨汁在自己的白袍上擦干净,举过头顶。

“好,六票通过,接着我们谈谈细节。”何子欢伸手在柳禄肩上轻轻拍了下,“明天是渔猎节,按照惯例王上王后将坐船前往长生泽最深处渔猎,然后祭拜水神。高丘侯派了位特使将于明日抵达,会安排在渔猎过程中被送上船。这位特使将在船上行刺王后,即使杀不了她,也要逼她显露真容。”

“办得到吗?她和我父王身边可全是护卫,王船‘长生号’可装载多达四百兵士,同时她身边还有那个有名的贾庭,这个人我从小认识,沉默寡言,深不可测,对那个女人似乎比对父王还忠心。再加上之前的冰窖刺客事件,父王特意从垂枫的嫡系里抽调了一部分人加入御前卫队,归贾庭指挥,在那女人身边贴身护卫。”

“不用担心,柳将军。”梅奉华接口,“今天王后吩咐,王船上只配备一百卫士,她向来讨厌周围人很多。明天的护卫人手是我安排,其中会有三十名归贾庭指挥的卫士,而另外七十名完全听命于我。一旦动手,我会让我的人压制住贾庭的人,同时保护王上的安全。柳将军请放心,我本人会在王船上,出不了乱子。”

“需要我做什么?”柳禄低声问。

何子欢笑笑回答:“明天三千城防守军会派出两千人乘坐战船在王船周围实施警戒,守军里有不少是新近加入的垂枫嫡系部队。一旦王船出事,不明就里的兵士可能会贸然行事,妨碍计划。我们需要你这个城防大将到时候协调好所有战船,稳住局面。另外,如果真杀了王后,在王上看来这会是一场叛乱,我们需要你事后说服你父王,告诉他这是评议会的决定。他疼爱你,会相信你说的话,否则,我们就都得掉脑袋,你是我们唯一的活路。”相邦大人目光炯炯注视着柳禄。

柳禄思索再三,慎而慎之。这是一步险棋,如果下错了,很多人会为之偿命。半晌,他抬起眼睛坚定地说:“就这么办,我会保所有人周全。而你,梅统领,要确保父王平安无事。”

次日清晨,柳禄穿上黑釉链甲,一改慵懒的神情,英姿风发地站在北岸最大的引桥边。这里是王室码头,附近的引桥全部清空,闲杂船只被疏散殆尽。堤道上每隔五步站了一名黑甲城防军,执枪肃立,全神戒备,而更多的城防军在天未亮时登上十艘轮桨战船,早一步前往长生泽深处的渔猎地带封锁水面。一班朝臣挤在码头上恭候柳长源和赵谨到来,除相邦和律政监外,财政监,内务监,刑事监,文书监,田税监,鱼税监,商税监,户录监,土木监等等重要大臣悉数到齐。太阳完全升起后,御用马车在五百名红袍银甲卫队拥簇下姗姗来迟,一干朝臣早已晒得汗流浃背,柳禄感觉自己裹在链甲内的身体快化成水了。柳长源搀着赵谨从马车里出来,他今天穿着酱红色的织锦丝衣,下身是同色宽松筒裤,而赵谨则是一袭橙黄色曳地纱裙,发髻上只插着她从不离身的带有三颗明珠的玉簪,两个人均是轻装简出。众臣在堤道上跪倒一片,柳长源面无表情地简单说了句:“大人们久等,我们出发吧。”一百名由梅奉华和贾庭领衔的御前卫队护送他们经由长长的引桥登上了王船“长生号”,这是一艘装饰华丽的大型轮桨船,拥有八十名轮桨手,五根主桅杆。船首是著名的“迎风破浪”木雕,这是一组木头雕制的连环波浪构造,突出在船身之外,里面由精密的齿轮和锁链带动,两侧各有三组小巧的风车。每当高速航行,风车旋转,牵引木雕里的驱动装置,木雕便会开始滚动,模拟出波浪前赴后继的形态,活灵活现。船速越快,波浪涌动的速度也就越快,见过的人无不叹为观止。等到其余四百名御前卫队分别登上两艘护卫舰后,柳禄和朝臣们也踏上了“紫水号”的甲板。随着号角声响起,四艘船离开码头,驶向渔猎区。

这是柳禄第一次参加长生泽的渔猎,除了阵仗尤其庞大外,其他并不陌生。他矗立船头,眼光始终注视着“长生号”。随着船速提升,甲板上风势渐起,大臣们如释重负,滚烫的肌肤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他们躲在舱房的阴影下,说说笑笑,自从柳长源继位后,这样的光景少之又少,大部分时候群臣齐聚时的气氛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柳将军,对于指挥战船应该不陌生吧?”王治宣来到柳禄身边悄声问道。

“王大人,你是看不起我吗?”柳禄白了他一眼,他依然记恨王治宣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关于“计划”的任何事,这个糟老头子可是他在长生城里唯一信任的人。

王治宣明白柳禄为什么如此冷淡,他丝毫不介意,而是笑呵呵地说:“哪里。柳将军英雄年少,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不过我和相邦都清楚表象之下隐藏着什么。我想最明白这一点的应该是王上,不然他也不会带你来长生城,他需要你在身边。照道理,以你的才能,垂枫侯应该是你,而不是你那个碌碌无为的大哥。”

“如果我真有才能,也不会被你们瞒得那么死。”柳禄冷冷回答。

“今天是无比重要的一天,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和相邦一起郑重向你道歉。”王治宣重重捏了下柳禄的肩膀,转身离去。

前方视野中出现了两艘战船,距离尚远,战船看上去只有手掌大小。柳禄知道,渔猎区到了。“黄色旗令。”他高声吩咐。

“黄色旗令。”传令兵大声喊道,挥舞手中一面小黄旗。主桅顶端的瞭望塔里,兵士将一面四尺宽的三角黄旗升起,随之吹响号角。前方的战船收到旗令,缓缓驶向两侧,仿佛大门开启。两艘护卫舰当先通过,随后是“长生号”和“紫水号”。等他们通过后,战船再度靠紧,继续逡巡周遭水域。

护卫舰开始降速,同时甲板上的兵士们拖出一头公羊,用剑割开公羊的背部,鲜血喷涌。他们将一卷手臂粗的麻绳一端牢牢拴住羊的身体,从船尾抛入湖中。两艘护卫舰相隔一段距离并行,两只公羊被它们远远拖在船后,奋力蹬踏四蹄,头部高高浮出水面,黑沉沉的羊角晃动,鲜血在湖水中蔓延开来。“长生号”和“紫水号”不疾不徐跟着,船速降得很低,刻意拉开距离。四艘船在开阔的湖面上缓缓而行,所有人紧张地注视着水面。

“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喊,随即更多人呼喝起来,群情涌动。水面开始翻滚,白色的浪花溅起,一抹黑色在湖光掩映下冲向一头公羊。

“绿色旗令。”柳禄连喊几声,生怕自己的声音被人群的叫嚷声淹没。传令兵更是一路小跑,边喊边挥动绿旗。主桅顶端升起三角绿旗,两条护卫舰接到命令,将船停下。柳禄命令“紫水号”也停止行进,唯有“长生号”保持原有速度,朝护卫舰逼近。水面下的黑影游向受伤的公羊,可怜的动物意识到了什么,拼命踩着水逃离。那道黑影从水下向上冲刺,咬住公羊,顺势跃出水面,庞大的身躯尽显。这是一条“长生鲟”,体型堪比能装载五人的轻舟,是长生泽里最大的鱼类。这里是它们唯一的栖息地,因为只有如此大的湖泊才能让它们繁衍生息。它落回水面,吐出嘴里的公羊,围绕着羊转圈,开始一口一口撕咬。

“长生号”逐渐靠近,船身打横,轮桨反转,以帮助稳定船身。柳禄看见自己的父亲将袖子捋起,走到船舷旁的巨型弓弩旁。一支六尺长的黝黑弩箭已经由五名兵士奋力上紧弦,柳长源转动支撑弓弩的木架,仔细瞄准一番后拉动扳手,弩箭拖着尾端的系绳像一道黑色闪电射向载浮载沉的鲟鱼。就在将要命中的刹那,鲟鱼转了个弯,从另一边对公羊发起攻击,恰好避开了弩箭。惋惜声此起彼落,所有船上的人情不自禁拍打船舷。

“上弦。”柳长源板着脸命令。于是五名兵士抬来沉重的铁弩再次架好,合力扳动木把手将弓弦绷紧。柳长源站在弓弩旁,重新瞄准。这一次他谨慎地等待着,直到鲟鱼一口咬住公羊,摇晃着头撕扯时才拉下扳手,黑色弩箭命中,深深插进鲟鱼体内。欢呼声四起,四艘船上同时响起号角,兵士们互相击掌以示庆祝。柳长源紧绷的面皮微微放松,赵谨来到他身边,取出丝帕替他抹了抹汗,笑吟吟地说:“恭喜王上。”

柳长源揽着赵谨的腰高声下令:“把鱼拖上来。”

兵士们合力转动弓弩旁的绞盘,收紧系绳。巨大的鲟鱼在水中拼命挣扎,溅起惊人的浪花,可是带有倒刺的弩箭深深扎在它体内,无法挣脱。等到鲟鱼体力耗尽,被拽到船边,特制的渔网被抛下,将鲟鱼罩在其中,同时船舷上的两根粗大插销被拔去,一段侧翼船板位于甲板上的部分在铁链带动下如同门一般朝外开启,形成一个缺口。鱼身不断翻滚,被渔网缠紧后,兵士们抛下数根带有挂钩的麻绳,勾住渔网,足足动用了五十人合力将“长生鲟”从缺口中拽到甲板上。面对这条黑色的庞然大物,兵士们恭敬地退开,它足有三匹马身那么长,巨大的鳃在锥形的头部两侧微微开合。柳长源接过梅奉华递来的剑,走到鲟鱼身边,将它身上的渔网陆续斩断,那支弩箭还深深扎在鱼身上。他小心地切开伤口部位的血肉,让弩箭的倒刺暴露在外,然后朝赵谨招手。赵谨走上前,蹲伏在他身边,轻轻抚摸鲟鱼粗糙的表皮。

所有人的脸色变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奇耻大辱。“长生鲟”历来被被视为百泽的瑞兽,是这片湖泊,乃至所有湖泊的君王,只有与之对等的邦国之主才能触碰,还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将手放在它的背上。

“深泽之主,恕吾之罪,与汝同祭吾神。取汝之血,不伤汝命,还归深泽。”柳长源和赵谨异口同声地念道,一起握住黝黑的弩箭,用力拔了出来。红色的血液流淌,柳长源用一只玉碗接住,与赵谨分别饮了一口,然后将玉碗高举过头,连同剩下的鱼血一起丢入湖中。

“还归深泽。”他拉着赵谨后退,高声诵道。满脸愤慨的兵士们拿着事先备好的木推,一齐用力顶在巨大的鱼身上,将鲟鱼从甲板上推落,掉进湖里。庞然大物在水中来回游动了一会儿,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一片寂静。原本此时应该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声,连同周围巡弋的十艘警戒战船共同吹响号角。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柳禄滚烫盔甲覆盖下的躯体冰冷,他没有发出旗令。父亲竟然出格到这个地步,让赵谨与他同饮鲟鱼血,他真的是被迷了心智才这样的吗?何子欢抢上一步,低声吩咐传令兵:“紫色旗令,快。”传令兵如梦初醒,拼命挥动紫旗大喊。号角声这才响起,回荡在湖面上,经久不息。

“都傻了吗?”“长生号”上,柳长源绷着脸,对于兵士们的沉默极为不满。

梅奉华立即单膝跪地大声禀报:“王上,高丘侯的特使等候多时。高丘侯言道,这是王上继位后第一次渔猎,特地派使节准备了厚礼前来恭贺。”

柳长源哼了一声。“还是王弟懂道理,让他的特使上船。”

一艘负责警戒的战船驶近,放下一叶轻舟。小船划到“长生号”高大的船身旁,一名身着链甲,背悬黑色斗篷的将军缘着放下的绳梯轻巧地攀上船舷,来到柳长源面前跪倒。

“高丘封地神龟泽将军郭杰拜见王上。”来人声音柔美动听,是名女子,正是曾经放走柳杰他们的少女将军郭杰。

“哦,你就是神龟泽的那个丫头?起来说话。”柳长源大感兴趣,注视着郭杰。

“王上听说过我?”郭杰起身问。

“先王摆设的接风宴上,王弟讲过你的故事。”柳长源看着郭杰空空的两手问,“王弟给我带什么礼物来了?”

“王上,侯爷让我告诉您,礼物就是我的故事。”郭杰微笑着回答。所有人困惑不解,因为听过那个故事的人寥寥无几。柳长源心思极快,暗自心惊,眼前这名相貌平平的女子用计气死了自己的父亲,让两名兄长相残,最后自己坐上了将军的位置。长天,你想告诉我什么?

梅奉华满腹狐疑地看着郭杰,她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既没有佩剑,后腰上也没有匕首,她将如何对王后实施刺杀?

赵谨突然一笑,问:“梅统领,你在想什么?”

梅奉华一惊,难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他望向赵谨,赵谨眼中弥漫出雾一般的光华,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迷离之光。这是他最后保留的意识,随即脑中一片空白。梅奉华缓缓靠近柳长源,突然拔出长剑,一剑刺进柳长源的胸膛。这一下猝不及防,出乎所有人意料,兵士们惊呼出声。

一直默然不语站在赵谨身后的贾庭忽的拔出长剑,剑锋一闪即逝,随即收剑入鞘。梅奉华喉头开了一道口子,他无法喊叫,只是徒劳地发出嘶声,继而软倒在地。

“谁都别动。”贾庭语气森然,“梅奉华行刺王上,已被我就地诛杀。”一百名御前卫队中有七十人是追随梅奉华数十年的亲信,看着将军死在面前,忍不住伸手拔剑,但被贾庭一语喝止。一切有目共睹,确实是梅统领杀了王上,他们只能垂手而立,茫然不知所措。

“马上靠岸,带王上回宫找医师。”赵谨平淡地说着,将柳长源抱在怀中。柳长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着她问:“为什么?”然后阖上了双眼。

“紫水号”上的群臣乱作一团,他们离得最近,柳长源被刺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柳禄发了疯一样揪住何子欢问:“怎么回事?这就是计划?”

“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梅统领怎么会……”何子欢瞠目结舌。柳禄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不是撒谎者的眼神,相邦确实毫不知情。

“回到岸上再说。”他推开何子欢高呼:“通知所有船只返航。”

随着蓝色三角旗升起,战船纷纷转头驶向岸边。“长生号”早在旗令发出前掉头离去,把其他战船远远抛离。八十轮桨的王船全速开动,四十轮桨的战船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你打算怎么办?”王治宣从面如土色的群臣中挤出来问,镇定如恒的律政监此刻也不免语声颤抖。

“我要把那个女人抓起来,无论如何,肯定跟她有关。”柳禄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

“现在抓她名不正言不顺,所有人目睹凶手另有其人。”何子欢心神略定,抓住柳禄的手说道,“王上死了,会另立新王,她也不再是王后。我和王大人会保你上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落人口实。新王继位前,她还是王后身份,你现在动手抓她,就是兵变。”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死了!你们却首先考虑王位,真是邦国的好大臣啊。”柳禄甩开何子欢,怒极而笑,“可惜我不如你们,我只是他们的傻儿子,我要那个女人偿命。”

“紫水号”靠岸后,柳禄跳上码头,“长生号”静静停泊在引桥另一侧,上面空无一人。“王后呢?”他大声问守卫。

“王后和王上的……王上一起坐马车回王宫去了。”守卫魂不守舍地回答。大臣们纷纷寻找自己的马车,被柳禄派人一一拦下。

“我要带兵进入王宫,各位大人请随我一同前往。”柳禄骑在马上宣示。众臣战战兢兢,慌乱犹疑,只能遵从柳禄在码头上等待。等到战船陆续到岸,柳禄集结部队开拔,大臣们的马车跟随在后,浩浩荡荡穿过城区,进入内城,抵达王宫。王宫的朱红大门洞开,上面的铜钉在一片肃杀中闪着幽光。两个十人御前卫队分站大门两侧,看见柳禄率军到来,举枪致敬。

“我父王在哪?”柳禄问。

“被王后带回寝宫了。”领头的队长回答。

“我要率军进入,让开。”柳禄说。

“不敢阻拦将军。”御前卫士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放声说道。柳禄带领大军鱼贯进入深邃的门洞,穿过议政殿前开阔的广场,来到将后宫与议政区隔离的人工河前。沿途有不少御前卫队在道路两旁执枪肃立,对他们视若无睹,仿佛化作真正的石雕。通往后宫的汉白玉桥上,贾庭独自一人站在桥正中,面对两千人的城防部队和所有朝臣。

“让路。”柳禄沉声命令。

“可以,不过得证明你够资格。”贾庭回答。

柳禄朝身边的一名将军点点头,那名将军一挥手,一个十人队骑着马冲了过去。桥面狭窄,仅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十人队中只有两骑并行上了桥,挺起长枪掩杀过去,而其余人只能在桥下等着。贾庭避过一柄刺来的长枪,高高跃起,脚尖在桥墩上轻点,人在空中一个转折,将一名骑兵踢下河去,顺势坐上对方马背。另一名骑兵刺向他,他微微侧身闪过枪尖,左手抓住枪杆往回猛拉,马上的骑兵被他直接拽到身前,他右拳击出,将那名兵士击飞,从桥上落入河中。他从马上跳下,用枪杆敲击马臀,两匹无人骑乘的战马径直奔向他身后,朝寝宫方向跑去,而他依然站在桥中心,唯一不同的是手上多了杆长枪,他的剑始终未曾出鞘。又有两骑冲上,落得同样下场,人跌入河中,马儿被放过桥。十人队剩下的兵士互相望望,他们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是这名曾经的成名将领的对手,无奈将军和大臣们都在身后看着,只能咬咬牙继续压上。不到一盏茶工夫,十人队悉数落水,狼狈不堪地爬到岸边,趴在斜斜的石堤上喘息。那名将军双腿一夹马腹,正准备自己冲上,被柳禄拦住马头。

“你的枪。”柳禄说道,眼睛一刻不离贾庭。将军一愣,将自己的长枪递给柳禄。柳禄抬腿跳下马背,长枪在手中转了一圈,上面的红缨随风激荡。他缓步上桥,凝视对方。

“等你好久了。”贾庭笑笑,俊朗的面容看上去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你要是不亲自来,这些兵一个都别想过去。”

柳禄怀抱长枪看着他说:“我母亲收留你,教你武艺,让你成为百泽最有名的勇士。我父亲虽然不喜欢你,但是始终重用你。现在你守卫的那个女人跟他们的死有莫大关联,你仍然要维护她?”

“王上已死,可是我依然职责在身。我领受的王命就是保护王后,有错吗?”贾庭反问。

柳禄不再多说,枪尖拖在身后垂在地上,倒握枪柄,摆了个怪异的姿势。贾庭脸色变得凝重,同样把枪尖拖在身后,两人姿势一模一样。柳禄冲上两步,腾身而起,枪尖划过汉白玉石面,带起一串火星刺向对方,转眼间两人斗在一处。兵士们屏息观战,眼前的场景令他们既惊且佩。两个人一个是红袍银甲的御前卫士,一个是通体墨铠的城防将军,装扮截然不同,却像铜镜内外的影和人,无论身形,步伐,出招完全一样。两杆长枪疾时如风,缓时胜雪,夭矫如飞龙攀升天际,阴狠似水蟒恶意缠杀。柳禄的将军看得目瞪口呆,他向来对这个不满二十的毛头小子担任城防将军之职颇有不满,只是碍着对方是新王嫡子不敢得罪,却想不到柳禄第一次出手就如此高绝。

一记沉闷的互击后,两杆长枪枪头断裂,激射弹飞。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快速分开,面面相对。良久,贾庭抛去光秃秃的握柄,轻轻说了句:“要见王后就跟我来吧。”说完转身走向寝宫。柳禄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前胸。铠甲的黑色釉面破损,露出里面一抹银色。枪头断裂瞬间,贾庭飞快地拔剑,从自己的胸口划过。如果这一剑对准的是自己的咽喉,那么此时他已经死了。除了他,几乎没人知道贾庭出过一剑。

“将军,怎么?受伤了?”将军策马来到柳禄身边查看。

柳禄摇摇头说:“走,进寝宫。”

大军尾随在贾庭身后,不受阻挠地穿过寝宫曲折的廊道,在众多宦臣,宫女惊恐的注视下进入繁花似锦的花园。赵谨坐在池塘边,身边平放着柳长源的尸体,贾庭走到她身后,垂手而立。兵士们迅速占据每一个角落,将池塘团团围住。

柳禄来到赵谨面前,指着她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够格吗?”赵谨不理会柳禄,转头问贾庭。

“勉强。”贾庭回答。

赵谨转回头,微笑着望向柳禄说道:“柳将军,你带这么多兵士冲进寝宫,知罪吗?”

“长生城将士听命,王后赵谨涉嫌谋害王上,我命令你们拒捕她。”柳禄高声下令。兵士们立即长剑出鞘,骄阳照耀之下刃光霍霍。

“你不想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赵谨轻轻说了句。

“把你关起来后你自然会说。”柳禄挺直脊背。

“那可不见得。我是王后之尊,按百泽律,一朝入宗室,永为宗室。你们可以杀我,但不得对我动刑。你要想知道只有趁现在,过了今天,我永远不会开口。不过我有个条件,我只会告诉你,相邦何大人,律政监王大人你们三个听,其他人不得在场。”赵谨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威严。

“他呢?”柳禄瞪着贾庭,胸口那道无形的剑伤似乎在隐隐作痛。

“贾庭,你先出去。”赵谨吩咐。贾庭微微颔首,向着花园外走去,虎视眈眈围在四周的兵士自觉地让开道路。

“所有人离开,把相邦和律政大臣请到这里来。没有我的命令,擅入者死罪。”柳禄告诉将军。兵士们收起武器,有序地离开,不多久走得一个不剩,而两名老臣快步来到柳禄身边。花园里变得肃静,只有柳禄,何子欢,王治宣,赵谨四人,以及死去的百泽君王。

赵谨首先开口说道:“何大人,王大人,你们竟然允许柳禄这么对我。凭这一条,就够你们俩死个十次。不过好消息是,我得留着你们为我统治百泽。”

“告诉我母亲怎么死的?”柳禄用剑指着赵谨问。何子欢和王治宣一言不发,瞪着即将成为阶下囚的王后。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打算告诉你。”赵谨嫣然一笑,眼中泛起迷幻之雾。面前的三人手脚僵硬,片刻之后意识被完全夺走,直挺挺站在原地。赵谨哼着小曲从地上站起,来到一丛芍药旁,从繁茂的枝干中抽出一个方形玉盒。她揭开盖子,里面盛满某种黄色液体,那只从林怪脸上挖下的鬼眼正浸泡其间。她从僵直的柳禄手中取下剑,拿出鬼眼小心地切成均等的三份。鬼眼不断抽动,仿佛感受到切肤之痛。

“你们的意志是我的了。作为回报,我将还给你们一个新的世界。”她举起其中一块鬼眼放到柳禄胸前说道。

午后的阳光倾泻在地上,百花怒放。赵谨的鼻尖微微带汗,仿佛露珠凝结花瓣,毫无疑问,她是此处最鲜亮的色彩。满园秀色中,唯有死去多时的柳长源容颜灰败,宣告他短暂统治的终结。

(邦国历993年六月二十二)

柳长源(卒),百泽现任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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