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
新月湖畔,曲折游廊的尽头,是拂晓书院仅剩的草木繁盛之地,高高的围墙后面一栋名为“睡园”的崭新独立院落静静地矗立着,特意装饰得古色古香,迥异于所有的新生事物,倒与尊经阁这种上了岁月的靠得近些。
平日里这里显得幽深寂静,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待出现了卧床不起重伤垂死的病患,才被准许搬了进去。原来这竟是书院的医馆,足有两米厚四米高的院墙,誓要把喧闹把病毒把尘埃颗粒尽可能多得拦截在外。修行从来不是赏心悦目的事,苦累病痛流泪流血才是它的本来面目。书院早早地为意外为事故为牺牲准备了最后的去处。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月中天费力地将枕头竖起,整个人靠在上面,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才恢复了平静,他的目光深邃,透过窗外,掠过树木的层层掩映,探寻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尊经阁三楼上,那里有个很特别的小女孩,在摇曳的烛光里安静地看着与这个新世界格格不入的书籍。书是古书,字是古语。她竟然能认识,竟能读懂。而且每天待在阁楼上的时间与日俱增!
他很早就留意到了这个着一身素色粗布却有着精美针绣图案的女孩。文修室第一个离开,不带一丝犹豫;寝室里最先苏醒,没有半点懊恼;入定室最后一个及格,也不见焦急彷徨。飞刀室内百发百中,根本不放在心上,熔炉里呆满半个小时至今无人超越。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第一与倒数第一总是最吸引人,如果有最最吸引人的则是第一与倒数第一都被一人包揽。
她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驻足停留,他特意留心并细心研究过,稀松平常一无所获。直到那天他莫名开眼,肉眼可见火红色的病毒在空中漂浮。据说这是意念的觉醒,但他更愿意相信这仅是双眼的有限变异。因为除了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病毒之外,似乎并没有更多的用途。当然,还是有点用的,他慢慢察觉到了无处不在无时无刻的监控。雨墨所停留的地方,要么是监控的死角,要么是交叉监控中最薄弱的地带。而她行走的迂回曲折的路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一直擦着监控的边缘游走!他不愿意相信她在入学前已然觉醒,因为她从入学第一天就是这般走法。
自懂事起,月中天就一直很努力,因此一直很忙碌。他想要出人头地!他想要证明,“矮冬瓜的五短身材也可以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瓮城比读书,他就立志成文霸;书院重修行,他玩命地练出了传说中的意念!
然而,再怎么拼命,先要有命在。他的身体高负荷地运转,他的精神绷得紧紧的,日夜不松弦。他总是尽可能多的吸收营养液,能多停留一分钟就绝不会提前一秒跑出寝室。他把凡人铠当成神器来供奉,他人的将信将疑他全然没有,大地铠天空铠的期许觊觎他的意识中也没有出现。也许凡人铠便是他的终点,他的意念中有一副铠甲,栩栩如生。
自己的命自己知道。他本该死了,和隔壁停尸间里的几位学员一样,被冰冻,被分解,成为另类的实验材料。他是第一个被抬进睡园的,半个月过去,他还是清醒着。众人看他的眼神,从不屑鄙视到好奇到震惊到惊喜,他一一经历过。睡园来了一批从未出现过的研究人员,他们绝对是资深的医师,因为化不开的浓浓的药味老远就扑鼻而来。他们的资历肯定很高,连翁院长那么强势的女人都保持着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如果她不及时出现,我还是难逃一死。”雨墨跟随学员们一起来探望,只是在床边安静地站立,就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赤级病毒密布全身,体内繁衍了多少他的双眼看不穿,但体表的无微不至的蠕动让他感觉要患上密集恐惧症,他甚至于恍惚间听到了这些小虫子们在吃吃地放肆地大笑。他的意念铠甲千疮百孔,已到了破碎的边缘,能撑半个月全是往日苦修的血汗换来。修复的速度怎么也不可能赶上赤毒无休止地侵蚀。
他震惊地看到,火红色的小虫子如泡沫般一个一个地破碎。周围的人关切地慰问着,只有这个素衣的女孩闭着眼,有细微密集的汗珠在发根处凝聚。他找了个借口请其他人先走,让雨墨多留片刻。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燕青和陆云齐这对特征鲜明的搭档已经进出过魔域数次,每次都小有斩获,带出来几百对鸟爪。可是几百与一万差距之大,判若云泥。仅仅是因为雨墨的加入。而且她出来时,据说外表光鲜,没有受到一丁点伤。女孩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解释也不反驳。倒是那两个生人勿近的家伙居然忙不迭地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这是多么的反常啊!那两人可都是狠角色,对别人的眼光除了不屑一顾就是一顾也不屑,何须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他有心观察,自然不会遗漏那两人眼中偶尔看向女孩时目光中闪过的尊敬与感激。
所以,月中天不会让别人发现女孩的秘密,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赤毒破碎处,清凉舒爽,有蓬勃的生机应孕而生。生机旺盛便将更多的赤毒逼到体表,被刺破被斩杀被净化。
“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难道是我的意念的升级版?不止能看到还能灭杀?”他闭紧了自己的嘴,她不说他便不问。虽然他觉得只要他问她一定不会拒绝回答。可是,研究人员更加关注他了,他的绝地反击彻底地引起了兴趣,密密麻麻的监控也肆意地填充进这难得的草木芬芳中。他相信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被详加分析和研讨。
尊经阁三楼,不见阳光,风雨不透。内里干燥的很,书籍陈年不腐。充斥期间的只有纯粹经年累月的纸墨浓香,让人心旷神怡。这与山林间的草木芬芳迥然有别,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书丛如丛林。寒毒悄然蛰伏不敢轻动,哪怕是清冷的寒夜。
雨墨的小手提着老旧的油灯,透明镂空的灯罩覆盖住灯芯。卷帙浩繁的古籍收藏室经不起粗糙难免粗暴的改装,便保留下了最原本的模样。
她翻到上次标记过的页码,继续阅读起来。“人体是一扇门,身外是无垠的星空,体内是无尽的宇宙。向外看,向内观。方向不同,所得亦不同。……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何于有限的岁月里、在无边的桎梏下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自性的圆满,当往内观。……”
雨墨读书很慢,手中的卷轴和二楼考试用书的只看重点完全不同,与器识通论平铺地直述介绍天地万物也大相径庭。她可以一口气读完通论,却一天也翻不动几页古书。仿佛每一页都有道理,每一段落都在探讨,每一句话都在启发。读得越久,越觉得深奥,甚至有高深莫测,仰之弥高之感。
她不由掩卷沉思,等回过神来,又发觉天快黑了,入定飞刀等等修行都来不及完成任务。“算了,一天不完成,和半月不完成,也没多少区别。”其实,自从那日意念暴涨之后,书院的修行就对她没有大的用处了,进境之缓慢,如果不是她的感官敏锐非常也休想察觉。出乎预料的,读书与杀毒却可以支持她在修行路上继续走下去。每当她观书有感,每当她闪过灵光,过后都会发现意念有了些许变化。总量不变,是如何使用这总量的方式变了。
当然,这和她费心费力地给月中天杀毒有很大的关系。熟能生巧,真的是至理名言。刚开始她是一箭一箭地射杀,慢慢地同时凝成两箭,再三四五箭,最终定格在九箭。凝炼的速度也是由五个呼吸到三个呼吸再到一个呼吸。一呼一吸九箭生,九个泡沫咻得裂开了,化为纯粹的能量被身体吸收。
只是雨墨担心起了一个以前不是问题现在也不算问题但将来一定会成为问题的问题。钝刀不可能无限地分离出这些银色的水滴,它的总量就在怀里,坐吃山空总有一天会消失。所有射破赤毒的银箭都消散在了空气中,变得更微小,小到她的意念也感觉不到。如果可以把这些银箭锁住,杀毒以后还能收回就好了?
今晚是魔窟之行的最后一晚。她试穿了凡人铠,很不习惯,旁边的契合度那一栏里赫然显示着10%。没到60%根本无法发挥作用。这就算鸡肋。所以她带着凡人铠来到睡园,坐在月中天身旁。
“如果你今晚可以站起来,明天一早这凡人铠就会穿在你身上!”雨墨鼓励到。她发现求生欲的强弱决定着病毒扩散的快慢。她自然看过其他的学员,颓废,迷茫,后悔,恐惧,空虚,痛不欲生,寻死觅活,凡此种种,都死得太快。病毒疯长了一圈又一圈,她找不到落箭的地方。她已然感觉到月中天体内化成护甲的稀薄意念,薄如蝉翼,透明精致,却极富韧性。而且在与赤毒的垂死挣扎中至少增加了一倍。他需要一些激励。
果然,当月中天看到凡人铠柔和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意念泛起了波浪。他没法主动控制,他的情绪在本能地调动!无数的无穷无尽的赤毒被他逼迫出体表,迎来漫天刀光。
雨墨在来的路上已经擦热了钝刀,尽数被意念包裹着,不容许泄露一滴。她不想再浪费,钝刀经不起如此挥霍。数十上百银色水滴在意念中缓慢地融合,渐渐地拉扯成一柄弯弯的狭长的柳叶刀,开锋,双刃,无柄。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牢牢“握住”柳叶刀,在少年体表旋风般游弋,如收割韭菜般,割了一茬又一茬。
天渐渐亮了,少年的目光璀璨若星辰,赤毒转化为能量滋润他的肉身,他感觉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猛虎。至少是三百,不,是四百公斤的拳重。他的感官更加敏锐,无论是监控后灼热的目光还是漂浮半空那慌乱逃窜明亮如荧光的赤毒,一一收入眼底。
这不是最重要的。生死间有大恐怖!他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一旦活过来,便有巨大的收获。五短身材一直是他的心病。哪怕父亲临走前再三叮嘱“所有的自卑、懦弱、奉承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环境和偏见,真正的你可以成长为坚毅果敢豪气爽朗!”多少年了,他终于相信父亲没有撒谎!他的确可以!
他豪爽地大手一挥,气度不凡。他拒绝了眼前大汗淋漓惹人怜爱的女孩的继续施救,此时及往后的他,何惧区区赤毒!
他目光炽热地望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凡人铠,忍住颤抖着伸出的双手。
“我的契合度只有百分之十,纯属浪费,你先试试。”雨墨如释重负地开口道。
月中天狠狠地点了点头,捧着铠甲跑进浴室,哗啦哗啦地冲了起来。再出来时,已经大变样。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短手短脚短脖子再也不见。
“很帅!它是你的啦,明天见!”雨墨走得很急,来不及解释。因为那柄柳叶刀脱离了钝刀这个本体后在不断地逸散,很快就要崩溃和消失。她不同意,她急匆匆地跑回尊经阁三楼。这里最能静心。
她的意念织成一张张绵密的网,覆盖了一层一层又一层。可是还是拦不住刀身的溃败!突然她灵机一动,“既然摩擦到一定的温度可以诞生,那么是否保持这样的热度就能维持住呢?”
她冥想着意念是一片热浪,如阳光般温暖。刹那间,阁楼中像生起了一盆火,驱散开夜里的寒意。果然,热浪浸没的那片稀薄的柳叶重归稳定。
“嗯?”她下意识地收起了意念,柳叶刀随之消失。她慌忙召唤,一片细叶慢慢地显形,聚合,一个呼吸间,完整地柳叶刀呈现眼前。她眨了眨眼,再次收起。足足过了大半天再召唤出来。刀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