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家的房子在松树林边，坐落在山脚处，很是偏僻，和公路的连通全靠一条泥土路，路边有两户人家，算是邻居。然而一到冬天，大雪纷飞，这里却得天独厚地成为滑雪区，从城镇里来的人络绎不绝。
现在是十一月，秋风飒飒，叶子纷纷凋落。因为还没到滑雪季节，所以镇上很冷清，许多商人都出门度假、享受休闲时光去了。
“真希望我也能去度假。”那天早晨，福特按掉吵闹不休的闹钟，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外面，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收回目光，垂头看看妻子，心想，刚刚睡醒的人，都不怎么雅观。
“我说……”他又开口道。
“我听着呢。”福特太太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
“真希望能有个长假，理查一家昨天到佛罗里达度假去了，要去一个月呢。”
理查就是他们的两位邻居之一。另一位邻居已经搬走了，房子还空着，所以这里只剩下福特一家。
“整整一个月啊，”福特说，打了个哈欠，“他前天去了银行，跟我打了招呼，说他要申请关掉煤气、电和电话，东西收拾好了就走，他运气真好。”
“你应该起床了，”福特太太说，“孩子们也该起了，你去催一催。”
福特下了床，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扫视一番。他正要转身离开，突然看到松树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移动。福特微微眯了眯眼，想看清楚一点。
“我好像看到了一头鹿。”他说。
“那一定是一头疯鹿，”福特太太说，“可怜的，这是打猎的好时候。”
他继续向松林眺望，想看看那东西是否还在移动，但是，他只看到一片死寂的松林。站了几分钟后，他说：“也许是只鹿。”
“福特，”他妻子说，仍然趴在枕头上，“去叫孩子们起床吧，要不送过去也迟到了。”
“然后打开银行的门，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所有人微笑。嘿，今早我好像见到了一只鹿，多有意思。”
“别犯傻了，福特！”
“谁犯傻了？”他喃喃道，离开窗户。
他披上睡袍，穿过走廊，走到七岁女儿房门口，推开门，听听她轻微的鼾声。然后走到床前，注视着熟睡中稚嫩的脸庞。福特触碰她的双肩，轻轻摇摇。她翻了个身，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珍妮。”他说。
她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他。
“起床了，宝贝。”他轻声说。
她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起床吧。”他说。
“好吧。”
接着，他走到儿子的房间，儿子比女儿大一岁，已经起床了。
“我做了一个梦，爸爸。”福特走进去时，儿子说。
“回头再告诉我，先穿衣服。”
福特回到卧室的窗前，再次向外眺望，脸上浮现出迷惑的神情。现在，福特太太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未起身，还在床上看着他。
“我好像看见一头鹿。”福特说，仔细扫视那片松林，那里仍然是一片寂静。
“也许是个猎人。”福特太太说。
“树林里设有岗哨。”
“岗哨拦得住他们吗？”
“嗯，”福特说，“我不喜欢，还是别过来的好。”
他洗了脸，刮完胡子，穿好衣服，和家人一起吃早饭。福特注意到，女儿和儿子直打哈欠，没有食欲，也不说话。
福特太太帮孩子们穿上外套时，福特走到过道去照镜子，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打量着自己。他今年三十八岁，头发开始变得稀疏了，皱纹也爬上了嘴角，褐色的眼睛冷冰冰的，难以捉摸，他的视力很好，听力也很好。他觉得自己的肌肉有点松弛，不如冬天去滑滑雪，锻炼锻炼。
他披上外套，打开门，走到外面。空气很清新，他站了一会儿，朝车库走去，心想，但愿汽车性能还好。
快到车库时，他转过头，注视着松林。是不是看见鹿了？他没有发现，车库里走出一个人，站到了门正中。当福特回过头时，蓦然发现身前站着一位陌生人，他们相距大约十尺。
他怔住了。
那人比福特年轻许多，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但是脸上灰扑扑的，一副冷静而邪恶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花格夹克，大部分敞着，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你是谁？”福特问，“你在那儿干什么？”
“别紧张，福特先生，”那人说，“冷静点，听话，好好做，你们全家就没事。”
“这是我的车库，你想干什么？”
“我们在等你。”
“我们？”
这时，车库里走出了另一个人，他年纪和福特差不多，冷冷地盯着福特。他穿着一件风衣，戴着一顶呢帽，一副欧洲人的打扮。他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对着福特。
“进屋去。”那人命令道。
“为什么？”福特说，竭力忽略他的武器。
“因为我命令你。”他冷冷地说。
“我的妻子和儿子在那里。”
“我们知道。要想他们安全，最好听我们的话，少说废话。”
“屋子里没什么钱，”福特说，“不过，你们可以拿东西。”
“进屋去。”年纪大的重复说，把枪放进口袋，手揣在里面。
福特转过身，向家里走去，后面跟着那两个人。房屋的门仍然敞开着，可以听见福特太太和孩子们说话的声音。
她听到脚步声，叫道：“不会是汽车发动不起来了吧？”
福特太太听到，福特走进屋里，后面紧跟着两个陌生人，她立即知晓丈夫的处境，立刻把孩子们拉到身后。
“没关系，海伦，”福特故作镇定地对太太说，“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没有关系。”
福特太太转向孩子们，说：“这两位叔叔是咱们的朋友，向他们问好。”
孩子们怯怯地问好。
“现在，脱下外套，回楼上去吧，”福特太太对孩子们说，“大人们要说话，走的时候我会叫你们的。”
孩子们怀疑地转身走上楼，不停地回头看，两个陌生人冲他们微笑。
孩子们上楼后，年纪大的说：“干得好，福特太太。你们要一直合作的话，那就会一切顺利的。”
“你们想干什么？”福特太太问。
“你们两位坐下，”年纪大的命令说，“不难。”
福特退到沙发边坐下，年轻的守在门边，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面无表情，年纪大的站在福特面前。
“福特先生，我要和你一起开车到镇上去，”他说，“他会在你家看住你太太和孩子，让你好好和我合作，一直到我们回来。”
“你的意思是，把他们当人质？”一股怒火冲到福特的头顶。
“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不过这办法不错。今天你要像平常一样，九点开保险库的门，在工作人员还没来之前。”
“你准备洗劫一空，是吗？”福特说，“不过，我得提醒你，保险库有定时钟，它不到九点不开，这我没办法。”
那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福特，然后大声说：“我们知道，福特先生，告诉你，我们可不是外行。这一个星期我们一直在观察你和你的银行，包括必要的流程。你有感觉吗？这说明我们干得非常出色。”
“并非如此，”福特说，“昨天快下班时，你们在银行里。”
年纪大的冷冷地一笑说：“你们这种小银行很容易对付，老实人比较多，所以，晚上你们并没有把所有的现款锁起来，大笔现金还在出纳员的抽屉里，我们要的就是这些。”
福特低下了头，这家伙说得对，出纳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不喜欢立即把现金放保险库里，反而存抽屉里，好像不会有人抢银行似的。
“现在，”年纪大的说，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三十分，路上花四十分钟，也就是说，我们八点十分到银行，十五分钟足够做完事情，所以，八点二十五分我们开车返回，九点过几分你就能到家了。”
“前提是他很听话。”那个年轻的说。
“别担心，弗莱克，”年纪大的说，冲福特笑笑，“他会很听话的，他很聪明，不会胡来的。是吗？福特先生？”
福特沉默不语。
年纪大的继续说：“如果我们不按时赶回这里的话，想想你的妻子和儿女。如果我们九点半前不回来的话，弗莱克就可以断定有人没有听话。”
“然后会发生什么事？”福特问。
年纪大的耸耸肩，微笑着说：“我可管不住弗莱克的脾气。”
福特勃然大怒，瞬间闪过搏斗的念头，但他忍住了。
“好了，”年纪大的说，“时间紧迫！福特先生，为了你的家人，别磨蹭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福特没有动，也不想动，但是，身后冷冷地顶着枪口，他别无选择。
走到门口时，年纪大的说：“福特先生，去开车吧。”
福特和年纪大的歹徒上了汽车，倒车，转向汽车道，福特回头望望松树林边的家。他突然想尽快结束这事，和家人在一起，他不想逞英雄了。
当他驶上公路时，才发现这地方多偏僻。经过路边的歹徒的汽车时，他知道，不会有人看见它，也没人关心车主是谁。
福特猛踩油门，朝镇上急驶而去。
“福特先生，请留心车速，”歹徒说，“犯法可不好。”说着，讽刺地咯咯一笑。
此后，他们沉默不语，偶尔互相瞥一眼，视线相遇时，那人总是一副古怪的笑模样。
快到镇中心时，福特打破沉寂说：“你和我一起走进银行，大家不会诧异吗？”
“不会，这儿的人很天真，不会怀疑的。”
“如果有人早到了呢？”
“他们早到过吗？”
“没有，”福特愤怒地说，“不过，他们来上班，却发现银行没开，会怎么想？”
“他们会打电话到你家，弗莱克会授意你太太，会告诉他们，你睡过了头，正在途中。”
“如果有人看见我进去，又离开……”
“我们就让他们乱猜去吧，福特先生，等他们真的怀疑时，恐怕也找不到我们了。”
福特将车停在银行边的胡同，下了车，悄悄走进银行。窗帘拉着，外面看不见银行里的情况。
“刚好八点十分。”歹徒得意地说。
福特突然转过身，对着歹徒大声问道：“万一时间不够，我的家人会怎么样？”
歹徒吓了一跳，掏出了手枪。
“他妈的，我在问你问题。”福特大叫道，枪口对准他的胸口。
“动手吧，福特先生，”他厉声说道，“你要担心家人，那就别浪费时间，赶快动手吧！”
福特取出钥匙，开始打开抽屉，歹徒掏出帆布袋，逐个拉开抽屉，取出现金放进袋中。歹徒原先估计需要十五分钟，但比预想的快了五分钟。
“好了，福特先生，钱都入了袋子，”歹徒说，“现在我们要出去了。我拿着这么多钞票，如果有人阻拦的话，我就直接开枪，明白吗？”
“我明白。”福特说。
“所以，把汽车钥匙给我，万一……我必须干掉你，车也能用来逃走。”
福特战战兢兢地掏出钥匙，歹徒似乎也很紧张。
他们打开门，走到外面，街上没有人，福特松了口气，他真害怕发生枪战。他们绕到胡同，上了汽车，福特坐到驾驶座上。那人把钥匙递过来。
“倒车。”
“几点了？”福特问，看看手表，八点二十。
“别担心，时间还有，福特先生，开车！”
福特把车倒出胡同，几个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这个小镇，人们更关心自己。现在，福特诅咒他们的冷漠，如果他们敏感一点的话，就能发现银行被窃，就可以打电话报警——不过，镇上只有两个警察，也指望不上。
上了公路，福特开始胡思乱想：回到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两个亡命之徒会放了他们，老老实实地离开吗？他越想越怀疑。最好的可能，把他们一家绑起来，以便有充足的时间逃走，最坏的可能——福特不敢想。
福特一言不发，沿着公路急驶，满脑子都想着赶紧回家，回到家人的身边，和他们一起面对接下来的考验。
路上，他们很少遇见别的汽车。福特一路沉思，丝毫没注意该要进小路了，还是歹徒提醒他说：“走错了。”
福特毫无反应，歹徒用手指着前方，大声叫道：“快要拐弯了！”
福特没有刹车，更没有减速，凭本能打了下方向盘，汽车一个急转弯，驶离公路，冲上小路，因为拐得太急，汽车冲出小路，一头撞上路边的一块巨石。
福特头撞在车窗，晕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时，一片茫然，不知道身处何处，发生了什么事。
一扭头，看见了身边的歹徒，这时，福特想起了事情经过。
那歹徒的头似乎被车门撞碎了，他的帽子不见了，满头鲜血淋漓，脸上是一副震怒的表情，非常可怕。
福特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他才想到，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恍然明白事情始末，感到一阵恐慌。他看看手表，九点十分！他急忙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绕过车尾，来到另一侧，打开车门。歹徒没有系安全带，软绵绵地躺在车上。福特弯下膝，掏出他的手枪。
他再看看手表，还有时间。还来得及在约定的时间赶回去。如果他现在到公路上雇辆车，那太费时间了。
他考虑是不是拿起那个钱袋回家，原原本本地告知弗莱克，也许他会离去。这办法行得通，但就怕弗莱克认为这是一个陷阱，那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最后，福特不再犹豫，拿着手枪，向家里跑去。经过邻居的空房时，他曾想打个电话，但马上又意识到，那两家电话已经被切断了。
我怎么办？福特不停地问自己。莽撞地冲进去是行不通的。过去一个小时里，弗莱克那家伙一定很紧张，而且会越来越紧张，因此，天知道会怎么样。
福特停下脚步，呼呼直喘。他告诉自己，别走这条路，弗莱克一定紧张地看着这条唯一的路。
因此，他穿过松林，小心翼翼地靠近，来到房屋的侧面。他匍匐在松针上，苦苦思索，绞尽脑汁想办法。
可以从地下室的窗户溜进去，上楼，趁弗莱克不注意攻击他——可是，妻子和儿女都在他的枪口之下。
他看看手表：九点十分。
才九点十分？
他惊恐地瞪着手表，秒钟静止不动，或许在车祸时就不走了。可是，现在是几点呢？他在汽车中浪费了多少时间？
一声枪响传到他的耳边，屋里出什么事了？
他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攫住，猛地跳起来，手里拿着枪，往屋里跑去。他穿过矮树丛，越跑越快，他完全不顾自己，一心只想干掉那个歹徒，保护他的家人。他跑过草坪，跳上门廊，穿过前门，冲进过道，却没想到和弗莱克撞个满怀。歹徒也正好从客厅跑进过道，枪挂在身上。
福特没有停下脚步，手紧紧握着武器，边跑边开枪。一连串的子弹打在弗莱克身上，他晃了几下，颤了几下，扑倒在地。
福特跑进客厅，发现妻子浑身发抖站在屋里，双手捂着嘴。
“孩子们呢？”福特问。
妻子直愣愣地盯着福特手中的枪。
“他们在哪儿？”福特喊道。
“在楼上。”她轻声说。
“他们都没事吗？你呢？没事吗？”
“没事，没事。”福特太太浑身发抖。
福特扔下手里的枪，她跑过来，彼此拥抱。
“我听见一声枪响——”他说，全身战栗不已。
“他越来越紧张，”福特太太说，“真可怕。”
“他没有伤害你们吧？”
“没有。”
“那么，他为什么开枪？”福特问。
“他说，松林里有东西动，以为是警察。不过，我看见了，只是一头鹿，但他不相信。”
她垂目看看弗莱克的尸体，闭上双眼，伏在丈夫胸前。
“一头鹿？”福特轻声说，“他射的是鹿？”
“你呢？”福特太太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福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别说话，我想清静一下。”说着，闭上双眼。
孩子们在楼上喊他们的父亲，福特闭着眼，听见了儿女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