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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醒

谭奕枫眼下可谓是春风得意,集团下自己主事的穿戴设备开发做得不错不说,与裴芷兰合作的新游戏也在无数玩家的翘首期盼下上市了,两人重拾当年那般亲厚的友谊,将来会怎么样暂且不提,反正黎序璋和芷兰估计是到此为止了。

他坐在办公室里,抱胸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有布棋人的笃定。

门忽然被敲响。

谭奕枫坐直了:“进来。”

“谭总,我收到消息说黎序璋最近频繁接触了一些电子厂商,似乎有意涉足穿戴设备领域。”对方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这是我了解到的一些资料。”

谭奕枫接过来看,脸上的悠闲之意即时退了下去:“消息可靠吗?”

“报告上的内容我都确认过,至于具体情况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

谭奕枫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分毫没有泄露内心,只说:“继续盯着,追紧了盯。”

黎序璋这边自然也没有松懈,和股东们紧锣密鼓地开了几次会。

江执衡率先发来前方报道:“郊区那家仕禾工厂我亲自去谈过了,就照上次说的价,完全没问题。我也和几个与他们长期合作的委托方打听过质量方面,可靠。这次我们是要一鸣惊人了!”

杭嘉琛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到时候上电视做广告去?”

江执衡一本正经:“也不是不行嘛,起码购物网站首页要挂一阵子,打造成全国首屈一指的手环也不是没可能啊。”

几个人都笑起来,四个人合资做手环,摊下来那点钱也不过小意思,但这是彼此第一次做实业,各人都有些雄心壮志。

当然,除了雄心,黎序璋还有一点私心。自打与芷兰关系僵了之后,说实话,他免不得想要找一处与谭奕枫一决高下,打架斗殴自然是不行的,商场如战场,若能在此处压对方一头,定然是极畅快的。

黎序璋自打大学起便已不在家中大宅居住,接手公司业务后,更是搬到父母名下一处临江公寓,用的理由是离自己所辖商场近,工作方便。母亲本是不肯的,但既是为了工作,也只好让了步,只要求儿子每周起码回家吃一次饭。黎序璋从来照办,但这回已连着两周爽约了,想也知道,芷兰和谭奕枫合作的事他们必然早已耳闻,这会儿见了面,还不知道怎么盘问自己呢。这事儿黎序璋自己都没理清楚,更别提和大人交代了。

但初一易躲,十五难逃,隔天,黎序璋姑妈生日,他自然是不能不去的。

几个亲戚尚算容易应付,问了:“芷兰没一起来?”见黎序璋应对得敷衍,大概看出了端倪,噤了声。不过父母就没有那样好打发了。

餐点过后,他被母亲拉住:“你和芷兰怎么回事?”

他拍母亲臂膀:“没事。”

“没事你两个礼拜不回来吃饭?就怕我问你是不是!”

“真没事,就最近比较忙。”

“忙啥,你以为我和你爸不知道你有多少工作?”

“这不是和嘉琛他们在做手环嘛,最近一直在选工厂。”

“还顺利吗?记得顾着身体。”

黎序璋在心中轻舒一口气:“还行,几个人在一起有商有量,压力不算太大。”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爸一向反对你涉及不熟悉的领域。这回难得他松口,你得上心些。哄得他高兴了,放了手,你要投资医院也不是全然不可能。我知道你因为我们不准你当医生这事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序璋,家里的生意你不接手怎么办?爸妈都要老的,是不是?”

黎序璋笑:“妈,谈这些做什么,我早过青春期了,能理解你们的。”

“那么我们谈谈别的。芷兰怎么去给谭奕枫工作了?”母亲竟忽然杀了个回马枪。

黎序璋哭笑不得,自知此番难逃,只好退一步说:“妈,你相信我,这事让我自己解决。”

章女士静静打量儿子,见他眼中一片沉静,不再多言:“你好自为之。”她已然听出来了,恐怕事情和她料想的并无二致。

廖祈恩这日无事,在家里看一部二十一世纪初的老剧,但心思全不能集中,想起家中负债,哪里还能安坐于沙发中?她最早入行是因为当时在舞蹈培训学校的一个同事。对方辞了职回老家去做礼仪婚庆这一块,不过一年有余,公司已小有规模。两人重逢时,那同事就动员她辞职创业。初时她瞻前顾后,想着家中宽裕,自己又爱舞蹈,未必要去闯什么创业路。直到父亲的铺子出了事,大屋倾塌,她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过屋檐下的日子了。

老同事时时在朋友圈里晒工作,什么楼盘开幕、豪车展览,廖祈恩受了点启发,决定出门去印些宣传册,再找几个售楼处和4S店毛遂自荐。脸皮是不能要了,银行卡上数字总不见涨,那日又遇见债主,虽然对方没认出她来,但她已如惊弓之鸟,早早攒钱了结债务才是正经事。

这样想着,她正要出门,倒是有人敲了门。

廖祈恩从猫眼往外看,松了一口气,拉开门:“韵韵你怎么来了?”

程韵芝把手里的比萨往上提了提:“给你送餐。”

“真爱真爱!”廖祈恩往厨房走,“喝什么?”

“咖啡。”

廖祈恩在厨房捣鼓她那只手冲壶,程韵芝走过来靠在墙上:“你看到新闻没?”

廖祈恩没回头:“什么新闻?”

“你和黎序璋喝咖啡。”

廖祈恩手一抖,水洒到台面上,她手忙脚乱去擦。程韵芝先笑了:“等你出来再说。”

少顷,廖祈恩端了咖啡出来:“哪里的新闻?”

程韵芝翻出手机找给她看,是一家报社的官方微博,全程说的也就是黎之百货幼童坠楼那条社会新闻,但配图很有些意思,除了涉事孩童的检查照和事发现场的毛绒玩偶照,居然还有黎序璋与廖祈恩并肩坐在咖啡店谈笑的照片,想来是那记者在上来搭话之前就已拍下了。好在幼童没有大碍,这家报社也不算鼎鼎有名,故此虽然有一些评论,倒也没有人特别注意这张照片。

廖祈恩看了看,尴尬之中有一些庆幸:“也没啥嘛,就偶遇喝了杯咖啡。没有人会在意的。”

“你看我在意了。”

“那是因为你认识我呀。”

“所以,这张照片是给有心人看的。”程韵芝拍了拍她肩,意味深长道,“祈恩,你可得注意了,你是知道的,杜牧月这样的人,口碑可不好。”

廖祈恩一下听出了潜台词,顿时心惊,几乎叫起来:“别别别!我可什么都没干!”迷恋黎序璋是一回事,背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韵芝啜了口咖啡。“我知道。”她随即低下头细细看那张照片,忽然笑了,“但你看起来……像什么都干了。”

程韵芝说得并没有错,这样的照片确实是给有心人看的,黎序璋看见了,杭嘉琛、江执衡也看见了,他料想裴芷兰和谭奕枫同样看见了。他盯了一会儿照片,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回过神来,忽然笑了——还别说,这张照片竟拍得挺好,自己笑得非常自然,廖祈恩半笑半恼的样子倒扎扎实实地像个小姑娘了,往昔她防备心太重了。

黎序璋无从揣测假使裴芷兰真的看见照片会是何种心情,也并不十分在乎。缘由是:他是清白的,一贯是清白的。但他这天晚些的时候意识到,不论裴芷兰看见还是没看见,于她而言,都是没有区别的,因为她比他还要不在乎。

这日,公司因为幼童坠楼的事加班开会,一直弄到晚上七点半,助理叫了餐点,黎序璋吃过后又翻月度报表,忙得忘了时间,直到杯中咖啡饮尽了,起身才发现已经深夜十一点了,整座商城早已被静谧裹挟。

黎序璋扔下文件,乘办公电梯直下到停车场。什么事情做久了都难免生出惯性来,开车亦是如此——黎序璋反应过来的时候,竟已熟门熟路地将车开到了空谷画廊门前。往日与芷兰恋爱时,但凡有空,他下班时总是要绕路来此处看她一眼。

而今天……既然来了,无妨慢下车速看一眼:画廊的门锁得严严实实。这并不出乎黎序璋的意料。他松了脚刹往前开去,在路口被红灯拦住,便随意侧了头望向路边。店铺多数已关了门,连锁快餐店还在营业,窗口坐了两个人,女士手捧饮料,笑得花枝乱颤,男的伸手去抚她发梢……黎序璋收回目光,冷笑一声。信号灯转了绿,他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开。

急雨砸下来,路面泛着水光,黎序璋拧开电台广播,在嘈杂的波段声里想起方才窗边裴芷兰的笑脸,只觉一阵烦躁。前方十字路口的绿灯跳到个位数,他加了速,想要赶在红灯亮起前穿过马路。右前方,一辆电动车在人行道上疾行,不过咫尺,刹车已来不及,他猛打方向盘,但路面湿滑,在划破夜空的刹车声里,白色揽胜轰然撞进了绿化带。

廖祈恩赶到医院的时候是半夜两点,警察已经走了,黎序璋额角贴着纱布,坐在急诊室门口的走廊上。低头沉默的黎序璋并不多见,他双肘架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撑住下巴,是个带着消极信号的坐姿。饶是如此,他仍然脊背挺直,气魄未减半分。

廖祈恩在斜前方立定了看黎序璋,未曾出声。但黎序璋抬起头来,似是有感应:“来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廖祈恩上前“嗯”了一声,试探着问:“黎总你没事吧?”

黎序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她坐下来,黎序璋却并不说话,只是换了姿势,交叠长腿抱胸坐着。廖祈恩以为他在等人,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陪他等,直到他问:“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啊?”

“那就算了。”黎序璋站起来,“走吧。”他本以为廖祈恩会问自己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早组织过答案,连为什么叫她来而不是别人来的理由都找好了——想打给堂兄的,不小心按错了。

其实事实也差不了多少,黎序璋的兄长黎千耀是个服装设计师,昼伏夜出,这会儿想必正精神着,可以骚扰他来接他受伤的兄弟。指尖滑过“黎千耀”三个字,黎序璋忽然发现下一个就是“廖祈恩”,于是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下面那个号码。

偏偏廖祈恩什么都不问。

眼下,两个人走出医院大门,望着空荡荡的大街,黎序璋满脸问号:“车呢?”

廖祈恩指了一下停在不远处的电动车。

黎序璋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深夜把开电动车的独身小姑娘喊出来是极其失礼且自私的行为。

但廖祈恩以为对方嫌弃自己的不周到:“我叫了出租车,马上到。”

司机将车停在二人面前的时候,黎序璋报出廖祈恩的住所地址:“先送你回去。”

“那怎么行,你都受伤了。”廖祈恩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腹诽:如果先送我,那你叫我来干啥?

“也是。”黎序璋请司机掉头,“织江路。”那是他的公寓所在。

车停稳后,黎序璋率先迈出去,随后扶着车门看里面的人:“下来。”

“啊?”

“下来。”

廖祈恩心中疑惑,却也丝毫没有想到应该或者说可以拒绝他的理由。

黎序璋带她步行进到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自头顶射下,夜太静谧,廖祈恩甚至担心身侧的人会听见她剧烈的心跳声——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境地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到令她想起程韵芝那句“但你看起来像是什么都做了”。

这个念头让她将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去哪里?”

黎序璋停在一辆红色跑车前:“送你回去。”

廖祈恩松了一口气,刻意不去在意内心那点细微的失落,只盯着那车退后一步:“哇,黎总,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黎序璋眨眼:“我年轻时就是这样的风格。”他素常是精英做派,私下又慵懒相偏多,这眉梢一扬,眼眸张翕间,气质竟全然变了。

廖祈恩的心跳得要自胸口蹦出来,她只能急急收回目光,嘴上匆匆应付“那走吧”,心里想的却是——黎序璋别是个狐狸精吧!

车子拐了几条街,黎序璋忽然说:“去看日出怎么样?”

没有人应答。

他侧过头去看,才发现廖祈恩已经侧过身去睡着了,面朝车窗,背对着他。黎序璋盯着那背影看了两秒——半夜叫她是失礼的,但既已失礼,何不失得彻底些?

他掉转车头,驶上高架。

廖祈恩醒来的时候,世界被覆在一片淡蓝之中。

身侧没有人,她环顾四周,推开车门。

海浪声扑进耳朵,海鸟鸣啼,振翅翱于天际。廖祈恩走过去,在堤岸处坐下:“早安。”

身旁的人回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醒了?”

她脱口而出:“不然呢,梦游吗?”

黎序璋没有回应,只盯着她,海潮柔软而平静地迎向岸边,天光熹微,所视皆是暗淡的蓝,余下的感官体验在此刻被放大。廖祈恩感到他贴近自己,凑到自己面前,轻且缓地开了口:“这里如何?”

她力图冷静下来:“挺好的。”

他语带笑意:“那你还和我抬杠?”

两人离得太近了,他几乎呵气在她耳畔,她不知如何应对,坐着没动,用力地笑了一下。

黎序璋直了身子,不再说话,两人并肩坐着看潮水轻缓起伏。廖祈恩到底开了口:“黎总,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东方泛出橘色来,黎序璋说:“何以见得?”

“以眼见得。”

“在这里用眼睛看我就浪费了。”他盯着海平面,橘色深重起来,那颗恒星翻山越岭来了东半球,正要冲破地平线。

廖祈恩噤了声。黎序璋说得没错,在这个海潮平缓的清冷早晨,值得看的东西太多,俗事早该被抛到脑后。她忽然来了兴致:“黎总,你还记得我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吗?”

“舞蹈。”

廖祈恩只是随口一问,这会儿便有些出乎意料:“你居然记得?”

黎序璋没有回头,用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道:“你说过的我都记得。”

廖祈恩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你记得可不够清楚,是舞蹈编导。”她站起来,立在黎序璋面前看他。

黎序璋抬头,背着东方的微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莫名觉得似有一些柔软的东西在四周流转。

而廖祈恩的眼里,黎序璋的轮廓一半落在轻暖的霞光下,一半掩在自己身影之中,明昧之间,他的五官显得尤为立体,也……尤为显出截然不同却共存的气质:一半冷峻,一半柔和。他抬头看她,下颌线流畅得令人指端发痒。

廖祈恩把手背到身后,俯下身与他四目相对:“给你展示一下我的专业吧!”

黎序璋不说话,抬着头,一双大眼尤显清亮,映着朝霞简直是闪光的。廖祈恩不等他回应,退了两步,转身小跑到前方延伸而出的观景台上。

那是朱丽叶之舞。对于芭蕾,黎序璋是门外汉,饶是如此,此刻看廖祈恩亦觉有种惊心动魄之美。她面对着他,背光,看不清脸,只一个剪影,晨曦自东方映照而来,她整个人如镀了一层金边。足尖点地,人伸展到极致,每一处线条,无不似从名画上拓下来的。翩跹间,束紧的发丝散开,海风涤荡,眼前人纤细轻盈,翩若惊鸿。

黎序璋发现自己忽然有一些念头,这念头吓到了自己,随即移开目光去看海平面,不知何时,太阳竟已探出脑袋。真正的日出是很快的,片刻旭日即可高悬。黎序璋提醒自己不可错过这难得的瞬间,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向跳舞的廖祈恩。及至舞蹈终了,他才发现早已是霞光万丈。

廖祈恩小跑回来,笑眯眯地看他:“我厉不厉害?”

黎序璋笑了:“厉害。”他很少这样笑,眉眼弯弯,是由衷的样子。

廖祈恩依旧在他身畔坐下来。“呀!太阳怎么已经这么高了?”她扭头看黎序璋,“我错过了?”

“我也……”黎序璋咽下未出口的话,“走吧。”他站起来,“下次再来。”

红色保时捷自沿江大道一路开回市中心,在黎序璋的提议下,两人找了家淮扬菜馆吃早茶,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热闹非凡,上班族步履匆匆,公交站台挤满了人。

黎序璋精神甚好,双手插在西裤口袋中,气宇轩昂:“今天天气真不错。”

有路人回过头来看他,廖祈恩忍着笑,指了指他额头上那块纱布:“黎总,你赶快回去养伤吧。”

黎序璋差点忘了这茬,赶紧拨了点头发下来试图盖住伤口。廖祈恩忍俊不禁。黎序璋忽然顿住动作:“对了。”

“嗯。”

“别老‘黎总’‘黎总’的,叫我名字就好。”

“黎……序璋?”

“只后面两个字也可以。”

廖祈恩挣扎了一下,觉得难以出口。“那可不敢。”她笑起来,“走吧。”

黎序璋送廖祈恩回去,车驶到半路,手机响了,连着车载蓝牙,是个陌生电话。黎序璋按掉两次,对方仍不懈地拨过来,他接起来:“你好。”

“序璋,是我。”

黎序璋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吗?”没有称呼名字,但廖祈恩已从他的神色中推断出对方身份——是那位未婚妻小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是这样……”

黎序璋将蓝牙转成手机接听,靠边停下车。

“还是上次那几个醉汉的事,昨晚他们又过来了。”

“你没事吧?”他语调泄出紧张。

“没事。问出来了,说是沈俊周的下三烂手段。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所以……你能不能把他电话号码给我?”

“我发短信给你吧。你现在在哪儿呢?”

“派出所。”

“我过去。”他没等对方拒绝便挂了电话,双手再一次握紧方向盘的时候才意识到身侧还坐着一个人。

识相算是廖祈恩的一个优点:“您先走吧,我打车回去就好。”

“那怎么行,怎么能把你扔在半路?”嘴上这样说,但人显然心不在焉。

廖祈恩笑道:“您先走吧,现在路上又堵,真不用送,我坐地铁回去就行,就这儿下。”

“那行。”他解开车门控制锁,“你路上小心。”

廖祈恩点头,推开车门,然后立在路边朝黎序璋挥手,笑意盈盈。

黎序璋在路口掉头,往空谷辖区的织江派出所驶去。车开出两个路口,他忽然冷静下来,停下车子,给裴芷兰发了条短信:抱歉,沈俊周的电话号码我已删。另,临时有事,不能过去了,见谅。

他又拨号给助理,言简意赅:“帮我约一下沈俊周。”

廖祈恩裹紧外套往前走。地铁站还要拐过两个路口才到,深秋的风一吹,手臂上汗毛根根立起。她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半夜去医院接黎序璋,还陪他去看日出,这也就算了,还跳舞给他看?有病吧!真以为自己是女主角了还是怎么着?对方那一声“叫我名字就好”,二十分钟前还令她欢欣鼓舞,二十分钟后,不过是种讥讽罢了。虽然黎序璋早与未婚妻分道扬镳,但你看,对方一个电话,他即刻扔你在半路。廖祈恩,认清事实吧,你不过是个路人甲——你早该认清的,那一日,在十来人的包间,他说出那句“杜小姐直率,连陈总帮忙都要拒绝,自然也不需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不是吗?万花丛中过,你只是其中一朵。

廖祈恩倒了两趟地铁,出来的时候发现一早的好天气已然变了脸,天空阴沉沉的。廖祈恩快步跑回医院,打算去取她的电动车。

谁料她的手还没握上车把,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廖小姐。”

廖祈恩回过头去看,发现来人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端的一股雅痞气息,竟是曾有一面之缘的谭奕枫。她不由得一惊,想起自己因为要见黎序璋穿得还算体面,又坦然了些:“谭先生,巧啊。你怎么在这儿,不舒服?”

“见到你什么都好了。”

“谭先生又寻我开心了。”

谭奕枫敛了笑:“你呢,怎么在这儿?”

“看一个朋友。”

“朋友没事吧?”

“无碍。”

谭奕枫盯着她:“廖小姐花容月貌,开电动车可不行啊,风吹日晒最伤皮肤。”

廖祈恩有点尴尬,但很快,她笑起来:“没办法,赚得少嘛。所以想请谭先生多帮衬帮衬呀。”

谭奕枫歪着头看她,眼神放肆:“怎么,黎序璋帮衬得不够啊?”

廖祈恩笑了一声:“谭先生说笑了,黎总要帮衬的人那么多,我还没排上队呢。”万花之一,不值一提。

“来我这里怎么样?不用排队,走VIP通道。”

“怎么说?”

他勾着嘴角朝廖祈恩笑道:“只要你帮我打听黎序璋手环项目的资料。”他伸出手,比了个三的手势。

廖祈恩看着他的手:“你受伤了?”

这是昨夜他与去空谷的几个醉汉战斗的痕迹,但他显然不打算回答,只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后面五个零,怎么样?”

天空愈加暗沉,五个零,就是六位数,这对于廖祈恩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谭先生,你高估我了。你忘了,我可是连帮衬都轮不上。”

“相信我,会轮上的。你只要答应我就可以。”一个被黎序璋带着参加朋友聚会、接下杭嘉琛的店铺开幕式、连商场出事都在黎序璋身边的人……谭奕枫太清楚黎序璋了,这样的待遇,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廖祈恩笑得比以往都好看:“谭先生以为我不想吗?但我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可不敢让您失望。”她将钥匙插进电动车锁孔,是要走的意思。

“廖小姐别妄自菲薄,不如再考虑考虑。外面要下雨了,不如我叫人送你?”

“谢谢谭先生,但是你看,我不能抛下我的坐骑。”她跨上电动车,回首嫣然一笑。

穿过三条街之后,雨滴开始往下坠,她加足马力往家中驶去。不算大雨,但路程着实远了些,十分钟之后,她全身上下无一处干爽之地。谭奕枫所说令她诧异,原来他与黎序璋关系竟差到这等地步。三十万,是令人心动,但比三十万还令人心动的,是黎序璋……

廖祈恩在这刺骨的湿冷中意识到这个事实,她悲愤交加,更有无尽悔意,最后悔的,无非就是昨夜,当黎序璋说出那句“去看日出怎么样”时,她就应该断然拒绝,而不是羞于应对,佯装入睡。

如果当时她做下正确选择,此刻便不会像只落汤鸡一样。

黎序璋抽时间和沈俊周见了一面。沈家经营酒店,财不算小,气就有点粗,酒店旗下有个画廊,和空谷有点生意上的冲突。黎序璋请沈俊周吃了顿饭,软中夹硬、硬中带软才算搞定,对方松口,表示不再请人去找裴芷兰麻烦。

幼童坠楼事件收了尾,黎之百货拒不承认是商场的失误,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问候”了一笔可观的费用,私下又把商场安保培训了一遍。本来就没出什么大事,当事人噤了声,事情也就揭过了。

黎序璋闲了下来,蓦地想起那天把廖祈恩扔在半路的事,心里生出愧疚来,拨号给对方:“廖祈恩,干吗呢?”语气比从前要轻快、随便了些。

“挂水。”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没事,发烧而已。”那天看日出吹了冷风,回来又是一阵苦雨,她当夜就发了高烧,扛了两天,烧没退,只好来医院了。

黎序璋大概想到了缘由,语气温柔道:“你在哪儿?我过去看你。”

廖祈恩想拒绝,又想起那日自己故作大方半路下车的事,意识到黎序璋根本没耐心在一件事上对自己再三关怀,于是抑制住那点矫情:“好呀,我家街口的社区医院。”

都坐电梯到地下车库了,黎序璋又想起来,嘱托司机:“老刘,你给粥道打电话预约一份花胶粥,等下就去拿,再上楼去超市买点水果和零食。”

到了医院,他是自己提着东西进去的。旧城区的社区卫生中心,地方不大人又少,但凡来个打点滴的,护士就随手给患者安排个床位,医患都方便。

故此黎序璋到的时候,廖祈恩正靠坐在病床上一边打着点滴一边玩手机,见了他便笑道:“真不好意思,大忙人日理万机还来看我。”

黎序璋放了手里的东西,似笑非笑:“廖祈恩,你哪里学的这些假大空,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黎总要是觉得被逼迫的话,那可以先走啊。”她也学他似笑非笑,不露情绪。

黎序璋摇头笑:“你哪……”他尾音拉得长了些,像带些放任的嗔怪,廖祈恩胸腔里有东西猛跳了两下。

“饭还没吃吧?”他又说。

“等下挂完水就去吃。”

他伸手给她看表:“你看看几点了。”

“十二点。”

“知道就好。”他把粥盒端出来,“喏,趁热吃。”

“谢谢黎总。”

“嗯?说过了,叫我什么?”

“谢谢黎……序璋。”她伸手去接,又用插了针的手去握勺子,没拿住,抖了一下,粥差点泼出来。

黎序璋轻叹了一声,在床沿坐下:“我帮你拿。”他接过粥盒。

廖祈恩话比脑子快:“别人都是拿勺子喂粥,怎么只有你拿碗?”

黎序璋愣了一下,倒也不动声色,这回连她手里的勺子也一并接了过来,舀一勺凑到她嘴边:“啊……”

着实亲密了些,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伸手去夺勺子:“我……我还是自己来好了。”

黎序璋也不推让,把勺子放回碗里,依旧替她托着碗,坐在床沿,侧身看她,倒是极有耐心的样子,连手机响起来都没有伸手去摸衣袋。

廖祈恩示意他接电话,将打点滴的手翻过来,作势要去托碗底:“我可以的。”

黎序璋没有松手,只用空着的手拿了手机出来,只看了眼屏幕,就挂断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里了。

廖祈恩料想他也许有些电话不方便在自己面前接,便说:“你要是有事就先走,我不过是小感冒,没问题的。”

黎序璋逗她:“你连身体的事都算小事,我还能有什么大事?”

她差点想说“未婚妻”,硬是忍住了。

黎序璋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他掏出来看。是侧对着她的姿势,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碗底那只手似乎渐渐失去了方才的耐心。

廖祈恩忽然伸出手腕将粥碗揽在胸前:“你有事真的先走,我没问题的。”

黎序璋的掌心徒然空出来,他松了口:“我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廖祈恩捧着碗舀粥吃,冷不防扎着针的左手一阵抽痛,她手一抖,半碗粥尽数泼在衣服上。

这真是令人头大。

卫生中心的老旧病房没有洗手间,她只能举着点滴瓶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但走到拐角处,她忽然听见黎序璋的声音:“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顿了一下又笑,“现在知道我的好了?预备怎么谢我……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啊……”语调慵懒,极尽撩拨。

廖祈恩站着没动。是那位未婚妻小姐?廖祈恩觉得不像,在那位面前,黎序璋可不是黎总,只是序璋,远没有这样游刃有余的。

果不其然,拐角处那个熟悉的男声又说:“行了牧月,你放心吧,先回酒店等一等,我马上过去。”

廖祈恩只觉一颗刚刚温起来的心全然冷下来了。

病房里,粥碗搁在柜子上,廖祈恩正坐在床上猛抽纸巾擦衣服上的污渍。

黎序璋进来。“廖祈恩,我有点事得先走。”他走近了,看清她的动作,“泼了?”

廖祈恩“嗯”了一声,抬头看他,可怜兮兮:“怎么办?”

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心一点呀。”就在她以为会有转机的时候,他退了一步,“我有点急事,必须先走。下次,下次约。”说完,他匆匆离去。

廖祈恩把手里的纸巾狠狠扔进垃圾桶:黎序璋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还不够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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