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跑一趟,奚沐顿觉兴味索然。天也不早,他有心拜别。
奚沐看了看张老先生,又看了看先前放鱼蜡的那个木箧,要回之意不言而喻。
张老先生掩嘴轻咳,目光看向屋外,沉声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剑!”
日暮冥思忽悟道,持剑踏破天外天——
对,什么是剑呢?他曾在禁书中看到过剑的相关描述,但都是寥寥数语,浅浅涉猎。他知道,剑是一种尖锐利器,可能比骨刀还要锋利。
除此之外,知之甚少。
“先生请说。”奚沐不觉挺直身子。
“剑,乃上古凶器。其体通直,其尖锐利,其柄凝滑。剑体左右开刃,横竖皆能伤人。可开山碎石,劈波斩浪,为杀而生!”
张老先生语调高亢,纵情慨然,一时间竟令奚沐恍惚。
剑柄凝滑,体直尖利,凶险异常,为杀而生——
这就是剑吗?
“上古之人修有剑道,一舞剑器便动彻四方!声如雷殛,势如千钧,鬼神为之泣哭,天地为之黯然。惶惶神威,犹如天罚!”
奚沐双眼充满骇然,剑...剑道?
“剑道修到极致,一剑便可化万形,取千里之外对手首级如探囊取物,取万马千军将领项上人头手到擒来。可断山河,可裂时空,颠倒阴阳,扭转泰极,亦不在话下。”
奚沐只觉浑身燥热,口舌发干,老先生的一席话着实太过震撼。
“可惜,天地变了。天道轮回,岁月迁流,这些剑道法门终究消失了。连我们的天地也变得如此荒凉。”说这句话时,张老先生神情落寞,满怀惆怅。
奚沐费力开口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知道么?”
张老先生摇了摇头。
“那您觉得上古剑道真有如此威力么?咱们部落周围的那些深壑天沟难道真是被劈斩出来的么?”
又是摇头。
“如今天地间会不会还有其他地方残存这些修有剑道之人?”
“我不知道。我年轻时曾试图闯出这片天地,去外面看看。餐风饮露,幕天席地,行了足足半年,终未走出这片牢笼。”
奚沐心中一沉,足足行了半年?天地之大,难道说全是这番惨象?
“天地到底有多大呢?”奚沐问出了他最后一个关心的问题。
张老先生阖上双眸,缓缓说道:“大..就是大!”
这句话说与没说没有两样,可奚沐听后仍是一懔。他突然想起古书中的一句话:蝼蚁怎可语天。起初读起时并无感觉,与张老先生攀谈之后,竟陡生悲凉凄恻之感。
细雨绵绵,轻风熏人,浓雾消散后天空下起了小雨。
吧嗒!
奚沐轻轻关上院门,走在路上。
牛毛雨丝柔拂脸面,落在他的肩头,沾湿了鞋,打湿了衣,他却恍若未闻。剑与剑道带给他的震撼仍未退去,观张老先生的举止言行,不像是在乱说。
难道上古世界真有一些玄妙无穷,变化莫测的法门吗?
倘若真有,那些人如今又在何方?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什么事?
倘若没有,那这个世界又怎地这般诡异?杂草不生,遍野荒凉。
奚沐越想越觉得古怪。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懂得还是太少了,连蒙罩在这个世界的面纱的一角都不曾揭开,一种深深地无力感陡然而生。
他曾多次望天感慨,生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按部就班,子承父业,接那不值一文的管帐职位非他所愿。这种情绪从他读第一本禁书时,就出现了。
如果真能穿越岁月,回到上古世界,那该有多好啊。
他想亲眼见一见何为青山绿水。
何为桃红柳绿。
何为鸟语花香。
正当奚沐思绪万千时,一道白色身影迎着他走来,此人全身上下皆被白布缠裹,只露两只狭仄的眼睛,眼神中带着几分阴鸷。
奚沐察觉有人走来,抬头一看,慌忙跪下。他是巫师,在部落中声望颇高。身为冥水部民众,不论是见了乡父、小乡父,亦或是巫师都要行跪拜礼,不然等同犯忌。
白衣巫师似乎是个跛脚,步伐不稳,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蹩脚。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奚沐面前,收住脚步,奚沐心中顿时一紧。
“你,抬起头来。”
奚沐听言抬头,与巫师对视一眼,慌乱地再次把头低下。他内心止不住狂跳,巫师的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意味,令他浑身不舒服。
“抬起头!”巫师再一次说道,语气加重了几分。
奚沐缓缓抬头,眼神游移飘忽,不敢与巫师对视。巫师的那双眼睛好像不该人类拥有,更像是野兽的眼睛,而他则成了这头野兽的猎物。
“你叫什么名字?”巫师阴恻恻地说道。
“奚沐。”奚沐小心翼翼地回答。
“姓奚?奚老头的孙子?”
巫师说这句话时,竟有股败兴的味道在其中。对,确实是败兴,就像去采撷茅面,发现茅面被采光了似的。
“是。”
听到奚沐肯定的答复,巫师陷入了沉默,凶煞的眼睛里跳动着不可言说的诡异光芒,不知在盘算什么。
“你走吧。”
奚沐浑身一颤,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回过味来,慌忙起身告退。
他不敢回头,不过他有种直觉,巫师仍站在小雨中,用那双阴沉的眼睛打量着他。想到这,奚沐脚下步子又加快了几分,快到街口拐角时,才暗松一口气,一个转身便消失在石街上。
而此刻,张老先生却扬着脚尖站在自家门前,伸头四处张望,嘴里如塞了棉絮般小声嘟囔:“这小子,走这么急,那个溲字的意思还没告诉我呢。”
左看右瞧,莫说奚沐,街上其他人影也未见一个。小雨淅沥,愈下愈紧,张老先生只好折回院中。
他面展笑颜,脚步轻盈,两只如绿豆般大的眼睛微微眯缝着:“梅溲..梅溲..好名字!妙,实在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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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沐回到家后,将昨夜奚管帐带回的禁书翻开,埋头苦读起来。今日他感触颇多,求知欲也更甚以往。
接下来的几日,奚管帐每晚都会带一本禁书回来,奚沐也再没有一句抱怨。他日夜孜孜,无敢松逸,只想有朝一日云消雾散,解开内心种种疑团。
期间石滇找过他一次,他将禁足的事告诉了他,约好七日后在见。一年前他做的那件事,也需要一个见证人,而石滇恰是不二人选。
一晃七天,很快过去。
奚沐晨跑归来,他家院中早有一个胖乎乎的身影等候着,一缕笑意从奚沐嘴角浮现,这个憨傻少年,说七日,便是七日,不少等也不多待。
“吃过饭了吗?”
“吃过啦。”石滇拍了拍肚皮,憨态十足。
“在陪我吃点。一人一半,不听话不带你去玩。”
“那..好吧。”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吃过饭,奚沐领着石滇往散食堂方向行去。过了散食堂,便算出了冥水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深壑鸿沟赫然映现。数条深壑幽幽横躺在那里,彼此交织着,浑如几条纠葛在一起的粗虬蛟龙,阴息滔天,摄人心魂。
每条深壑都有一栈纆索木桥悬于其上。
奚沐与石滇两人先后走上木桥。木桥下传来的寒厉阴风使奚沐腿脚发软,每次经过木桥,都有一种堕入幽冥地狱的感觉,压迫感与窒息感劈面而来。
他不敢往下看,三步并作两步跑,飞快穿过木桥。
木索桥随着奚沐快速跑过而摇摆不止,桥架发出几声‘吱呀吱呀’的低吟。这座桥年久未修,似乎有点腐朽难当。
“沐哥,慢点走,这个桥有问题!”
石滇两只手紧紧抓住桥栏,在木桥上惨叫。
此时奚沐已经下了木桥,站在桥头,双手拤腰,高声问道:“什么问题?”
“一会再说,反正你不要摇晃桥面,不然会吓死我的。这个桥真的有问题。”石滇在木桥上颤颤微微地走着,圆嘟嘟的大脸吓得惨白,神色满是紧张。
木桥结构简单粗陋,约有二十丈长,五尺宽,容得下三人比肩而行。桥栏是两根如婴儿胳膊般粗细的绳索,两根绳索一左一右,分在两侧,由龙船杨的木筋编织而成。桥面上铺排着一根根漆黑厚实的木板,其底部则由七根绳索撑托。
这座桥屹立风雨中已有数十年,牢固不倒,曾载无数人往返,依仗的便是这七根绳索。
奚沐探出身子朝深壑底部望去,一团团浓厚白雾映入眼帘。白雾阻断了视线,不知底部情况。
“这真是剑道劈出来的吗?”奚沐自语道,心中难以相信。
想起几天前与张老先生的对话,仍如梦寐般不真实。他无法想象何等神力竟恐怖如斯,居然可以劈山裂石,这般残暴。
尤其再度身临此处,看到深壑的笔峭险峻,心中的不信又加重了几分。
区区人力,何堪为之——
“吓死我了。”石滇走下桥,拍了拍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我看桥没问题,是你有问题,胆子那么小。”奚沐戏谑道。
“怎么能这么说。”石滇抬头抗议,脸上肉膘直抖,“桥底下的那七根绳索马上就要被这石沿儿磨断了。再说你的力气异于常人,真怕你一晃就给晃断了。”
“真要快断的话,早就修了。既然没修,想来离断还早着哩。”
“那是因为没人知道,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石滇气鼓鼓地说道,那张圆脸像极了鼓胀肚子的河豚。
“怎么不说是你太胖,所以更加担心呢。”奚沐转身往前走去。
“也有这个原因啦。”
“哈哈,走吧。”
“咱们要去那里啊?到现在你都没告诉我。”
“去一个好地方,做一件好玩的事。”
石滇精神一振,快步跟上已经走远的奚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