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滇,记得你曾问过我,这世上会有什么事让我感到害怕。你大概很好奇,在你眼里的我无所不能,害怕这种懦弱的情绪到底在我身上存不存在。听到你这么问,我一声嗤笑,傲气十足地回答你,世间不存在让我害怕的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想想那时的我,多么的意气风发,多么的天真可笑。如果你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再次问我,我一定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怕了!我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奚沐双手乱舞地走在路上,神色悲狂,口中咄咄有词,浑然一个疯子。
“我们同在一个堂倌,同是一个教书先生,但初次相识,却是因为你被几人殴打,我挺身而出救了你。你被打时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惶恐、不安,还有一丝...解脱。当时你的心怕是都死了吧。你至今还不知道,当初的我为什么会及时出现。我也没有告诉你这不是巧合,而是那天,我一直在跟踪你。之所以有这个举动,或许是我心血来潮吧。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天试考时,你为什么会因为自己在考场上大哭而向整个学堂道歉,而且道歉的模样那么诚恳,那么真挚,那么懊悔。尽管你的哭声影响了那场试考,可也不是你的错啊!那些人不知道你为何而哭,但我知道!那天是因为——你母亲去世了!!所以才忍不住在会场上失声痛哭,对吧!我爷爷告诉我,他要去石家帮忙张罗一件丧事,一个年轻女人的丧事,部落除了你姓石,哪还有别人?你个傻小子!明明你可以解释,明明你的理由那么正当,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所以我很好奇,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和你做朋友,你表现的刚强与我是何等的相似!因此那天我跟踪了你,因此那天你被那些觉得你哭声难听逆耳的人毒打我能及时出现,因此那天你认识了我!”
泪水不断从奚沐眼中涌出,他却木然不觉,沉浸在无尽的伤痛之中。
“咱俩认识才一个月,我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死过去。不过之后想想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很庆幸,我庆幸有你这个朋友。你竟然为了我,偷偷带了你家半个月的口粮,去求了巫师,让他为我除病!多么可笑的举动,多么幼稚的行为,巫师岂是咱们这种低贱的身份可以请动的?那件事成了部落的一桩笑话,人尽皆知。幸好你当时年幼,没治你的罪!不然我的心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宁吧?一说起你的年龄,我就痛得更加剧烈,当时的你才六岁,多么纯真无邪的年龄。可六岁的你,就知道为朋友付出那么多!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傻?何况咱俩当初才仅仅相识一个月啊!你个傻小子,你个傻小子!”
奚沐踉跄地停下脚步,掩面痛哭,呜呜地哭声惊扰了路边行人,不少人纷纷侧目。
“这个小子真是疯的不轻。”
“哎,真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说的也是。”
哭了好一阵儿,奚沐累了,止住了哭声,继续麻木地走着。
“十岁那年,咱俩去海边玩耍,意外发现了一条被冲上海岸的小鱼苗,病怏怏的,眼看就活不成了。咱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了你家,悉心照料,期盼着一起将它养大,等它有能力在浩渺的大海中生存了便放生。其实我都快忘了,是你前一段时间无意间提醒了我,这件事你是不是一直忘不掉?在念旧这一点上,我远不如你。我们俩像抚养小孩儿一样,悉心照料它,它也活的很欢实。可是半年后的某一天,我再去你家看望它,你却告诉我你前几日将它放生了。我十分恼火,难道养活那条鱼我没有倾注精力吗?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私自放生?把我当什么?为此我还骂了你一顿,把你骂的两眼通红,你抿紧嘴巴,愣是不说一句话。不要怪我,当时的我不知内情,后来我很后悔也很自责,因为你父亲将原因告诉了我。他的儿子,也就是你,因为一条鱼的死亡而痛哭了几天,他不希望因为失去我这个朋友,再次落泪,再次痛哭!我这时才知道,原来,那条鱼死了!你害怕我难过,所以没有告诉我,不是么!!!你将这份悲伤独自承揽,哭了整整几天,你这个自私鬼!你这个可爱又让我心疼的自私鬼!想想当年,我们给他起名时的滑稽一幕真是难忘,当时我们都很稚嫩,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好听的名字,后来就傻傻地给它起了个蹩脚的名字——小鱼儿!你不是也给你家的那条毒鲶起名叫小鱼儿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个傻小子还是没能把它忘掉。”
往事一件件浮上奚沐脑海,撕心裂肺的感觉愈加清晰,他的脑子快要被撑爆一般,头皮传来阵阵剧痛。
“奚沐——”
恰在这时,一道怯怯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奚沐回过身,寻声望去,两眼空洞无神。
姜天河浑身一震,这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奚沐吗?部落最初传闻奚沐疯了,他尚不信,如今看来恐怕确实出了问题。
他强忍万千感叹,蠕动着嘴唇,道出一句连他都觉得残忍的消息:“你爷爷...你爷爷被人打...打死了,因为偷带禁书!”
轰!
轰轰!!
轰轰轰!!
奚沐只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就像一只收线的风筝,在空中摇摇欲坠。
急火恰似奔腾野马蹭地在体内出现,直攻心间。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自他口中喷出,旋即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后倒去。
“奚沐,快醒醒!!”姜天河焦急地拍打着奚沐的脸。
良久后,奚沐缓缓睁开眼睛,可他却是沉默,如哑巴一般沉默,那双眼睛幽深而又冷漠,直直看着天空。
“我的泪呢?流干了么?
为何我的心不痛呢?死了么?
我从此再也没有亲人,为什么不悲哀呢?看透了么?”
奚沐一语不发,突然觉得此刻很平静。
他看到了白色云朵在肆意飘忽,他看到了清冽大气在纵情飞舞,他看到了橘黄日光在恣意挥洒。
他觉得好累,累的连心都懒得跳动了,多想闭上眼沉沉睡一觉,永远不要醒来。
姜天河急的百爪挠心,直到他耐心磨尽时,奚沐才道:“我爷爷在哪里?”
姜天河心中一凛,他从奚沐的言语中听不到一丝悲伤,漫耳的是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
“在..在禁书库。”
奚沐艰难站起,面无表情地朝禁书库走去,直到走很远才扭脸道一句:谢谢。
冷汗毫无征兆地在姜天河后背冒起,短短片刻间,奚沐仿佛变了个人,他扭脸丢过来的眼神凌厉的像一把尖刀,把他全身上下刺个通透。
他印象里,以前的奚沐虽说暴力但却有那么几分阳光,而今阳光彻底不在,只剩下阴冷与寒厉。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自在,就算面对乡父,也没有这般难受。
他动了动喉咙,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部落禁书书库门前,被看热闹的冥水部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脖颈伸得很长,一个个踮着脚提着头,好似在看百年难见的奇景,兴致勃勃。
众人之间腾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赫然躺着一具早已绝了呼吸的尸体。尸体脚朝向众人,倒在地上,身下积着异常醒目的黑血,一滩一滩又一滩,凄惨而又血腥。
“让一让。”
低沉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待看清来人之后,人群慌忙分开,裂出一条狭窄小缝。
“这不是奚管帐的孙子么?不是说疯了么?”
“不知道,看他的眼神,我怎么觉得这么不自在。”
“我也是。”
人群岔开后,血淋淋的尸体蓦地显露出来,望之心惊。
奚沐瞳孔猛地一缩,他的脚像灌了铅块儿一般,拖着重逾千斤的步子沿着人缝向里走去。
每一步都走的万般沉重,万般艰难。
那具尸体不是他爷爷还能有谁。老人眼神涣散,嘴巴微张,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布满了痛苦,难以想象死时经历了何等残暴的虐待。
奚沐原本清明的双目陡然模糊起来,这模糊并非源于泪水,而是一抹艳丽的深红。
他只觉眼里一片血色,视线像是被鲜血涂抹过一般,人群变红了,地面变红了,尸体也变红了。
“我的老天,这少年眼中流出是什么?”
“太吓人了!”
“血!那是血!”人群里不知谁一声惊呼。
血么——
奚沐也不知道。
他只感觉这个世界的景色变了,变得狰狞,变得暴戾,变得诡谲,周围人群的嘴脸也跟着变得丑恶。
阵阵剧痛从双眼传来。可跟心中之痛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眼角垂挂的血珠悄然划过脸庞,落得很慢,比眼泪要慢上数倍,在脸上缓缓滚动,奚沐闻到了一股淡淡腥味。
他没有放在心上,外在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他的眼中只有那具惨怖尸体。
尸体被眼中的红色侵染之后,更加凄厉,更加悲凉。
血泪落下,他嘴角扬了起来,衬着两行鲜红的泪痕,邪魅妖冶。
似笑,也如哭。
“嘶——”
人群中不少人忍不住倒吸凉气,这幕邪笑笑破了他们的心。
奚沐终于走到尸体面前,短短一段距离,他却好似走了漫长一年。
他弯腰,蹲下,对着尸体柔声道:
“爷爷,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