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太后并不喜欢孝文王。
这也正常，有哪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会喜欢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身体虚弱，性情不定，还掌握着自己生死的男人呢？
孝文王冷酷凉薄，发妻和一众姬妾，或为他在宫廷周旋，或陪他去异国为质，还为他生儿育女，他都丝毫不放在心里。反倒力排众议，将年轻美貌的她立为夫人。
这样的男人，有哪点值得付出真心？
为了更多的宠爱，别的女人一看到孝文王就眼睛放光，想要个孩子傍身，她却让孝文王好好休息，养身子，导致他认为后院之中，只有她一心一意为自己；
待到成了夫人后，为了巩固地位，她一边寻找合适的嗣子，一边撒娇卖痴，给自己的弟弟讨官要爵。
夫君、娘家、儿子。
女人立身，最关键的就是这三样，夫君的恩不知道哪天断，那就只能拼命抓住娘家和儿子了。
寿阳太后心里这么想，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
她一度很得意自己的选择，毕竟，当年那么多族姐妹和她一起过来，要么死了，要么仰她鼻息活着，这不证明她才是对的吗？
寿阳太后并不希望孝文王长寿，那样她的后位随时可能不保。
所以，孝文王挣扎着当上了大王，没一年就死了时，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普天之下，只听说过废王后的，没听说过废太后的。
只有成为太后，地位才真是稳如泰山！
可等真正处在这个位置上，身边满是阿谀奉承之辈，希望通过讨好她来获取利益的时候，寿阳太后才慢慢懂了孝文王当时的心情。
孝文王有景太后那么冷酷强势的祖母，襄王那等多疑专权的父亲，从小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长大，又早早去异国他乡当质子。若是个无能庸碌之辈，早就活不下去了，能够平安回国，成为太子，就证明他也不是泛泛之辈。
这样的男人，岂会看不出少女的小心思，小伎俩？
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她糊弄住了他，仅仅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她，想要对她好。
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寿数不永。哪怕给她一个孩子，一是未必能平安养大，二是他一旦走了，无论哪个姬妾的儿子上位，都不会放过她这个新宠。
所以他立她当夫人，给她找嗣子，给她的弟弟封君，赐田宅土地。
这些不是她那点小手段能讨来的，是他殚精竭虑，为心爱的女人谋划，希望自己死后，所爱的人一生平安，富贵无忧，不至于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甚至被转手就赐予公卿，任人鱼肉。
就算他对不起后院所有的女人，也没有对不起她。
想明白这一点后，细细密密的悔意就像蚂蚁，啃食着她的心脏。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年轻的时候那么自以为是，没发现他对她的好；为什么对他从来都是虚情假意，没有认真过；为什么在他病痛缠身，生命弥留的最后两年，她心心念念的却只是他要死也必须死在大王的位置上，不能以太子的身份死去；为什么等到他成了大王，她就松了一口气，开始谋划未来，只是派人去照料他，都没有像一个妻子一样，真心实意地守在夫君的身边，直到他人生的尽头？
想到这里，寿阳太后轻轻一叹。
大王都不忌讳亲妈有男宠，自然也不会对祖母们横加干涉，就连夏太后那个老妪，平常也喜欢让俊俏少年陪着，唯独她没有。
朝中公卿自然感慨她“坚贞”，却没想过，她只是后悔而已。
不是没试过养几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取悦自己，可看见他们的面庞，她就忍不住揣测他们心中的想法，越想越觉得恶心。
不是恶心他们，是恶心自己。
她总会想，自己在孝文王心中，是不是也就是这么一副嘴脸？就像吸血的虫豸，趴在猛兽的身，贪婪而无度？
这等丑陋的内心，就算外表再光鲜，再亮丽，又有什么用呢？
甜言蜜语，嘘寒问暖，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十几年前，寿阳太后还会没事就找弟弟阳泉君商议事情，她以为弟弟对她是真心的，亲人之间才有真情。毕竟姐弟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
可这些年下来，她也看明白了。
没有区别。
哪怕是亲弟弟，伸手向她要东西的嘴脸，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大概是年纪大了，就没那么多争胜的意气了吧？早几年她还一直想往大王身边塞楚家的女孩子，希望她们能生下公子，现在心思却淡了。
这个天底下唯一无条件对她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她，只要想，顷刻间就能得到无数“真心”。但这些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装出的虚情假意，换不来真情。
“我——”
寿阳太后只说了一个字，就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大王对国巫一开始有几分真，寿阳太后不知道，可国巫明显是那种，虽然我看出了你对我的情是假的，可只要好是真的，我就回报你真心实意的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久而久之，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寿阳太后总忍不住想，假如她当年坚持把国巫带在身边抚养，会不会如今自己也没那么孤苦伶仃，能得到一个真心之人？
每次这个念头一浮上来，就被她自嘲着压下去。
因为她知道，她骨子里就不是个善良的人。
没有权利地位的时候，愿意出卖一切换取无边的荣华富贵；屹立人群之巅，却偏偏又想要真心可贵。
自己得不到，就想要从别人手上抢。
如果不是不能和大王作对……
寿阳太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学堂的事情，要尽快办好，不得有误。另外，纺织工厂，不管谁来走关系，都别插手。”
钱，她已经收够了，八辈子都花不完。
大王如今还信她，她的地位和权力都在，插手太多，反而会翻船。
现在的她，或许……只是不想国巫讨厌她吧？
等到哪一天她死了，希望葬礼上，能有一人，哪怕只有一人，真正为她的离去而难过，而不是太后薨了，举国哀悼，却无一人悲伤。
